于是他默了默,继而改口,只道:“不......去武候铺, 就说我忽而有要事在身, 需要离京数日。若有人来寻我,便说......便说, ”他顿了顿,“说有什么事,等我回东都再议。”
奴仆点点头, 立即称是。
“少郎君一人在那宅子如何是好?无人照顾, 不如奴还是留下几日。郎主想来也是会担心您的。”
裴弗舟摇摇头,淡扯了个嘴角,“从前在军中伤病皆是自己过来,区区几个鞭子, 不至于。一会儿到了, 你替我买好这几日需要的药物和衣袍便可。”
奴仆叹息, “郎君放心, 奴明后两日会再送些物件东西过来。”
裴弗舟走得太急,在裴肃的怒火中,被人七手八脚地换了一件崭新宽松的中衣,只简单披了一件斓袍便上了车。
然而才上好药,雪白的衫子一盖下来,这么一会儿,衣料上已经开始渗透出猩红的颜色。
这奴仆是裴家新买来的,得幸一直在裴弗舟院子里伺候的,他瞧着昔日少郎君何等高傲威风,再见如今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劝:“少郎君......唉,您这是何苦呢.....”
裴弗舟默了默,“怎么说。”
“郎主虽严苛,可是打心底爱护少郎君您的。郎主为少郎君所选、所择,无一不是长远考虑......”
“你觉得......我应当娶张岳之女,促成裴张两姓的结盟,以防来日之危机,是吗?”他说着,眼梢看了过来,筋疲力尽中有一丝强硬撑起的挣扎。
奴仆望了一眼,连连膝行后退一拜,“是奴多言了!.......其实,奴不懂这些......只是奴觉得,高门大族,历来应当如此......”
裴弗舟听罢,不禁轻嘲了一声,抬手披紧斓袍。
“历来应当如此,便都是对的么?”
此时,车身摇摇晃晃地拐了弯,人声与喧杂之声混在一起,愈发吵闹起来。
那声音里有揽客的女伎,陌生的语言,与驼铃胡琴之声。
这里是修善坊,胡人商科与中原本地人拥挤在这里,哪怕到了夜禁,坊门一关,照旧琵琶管弦,饮酒作乐,好不热闹。
仿佛成了东都盛景的缩影。
然而在这盛景之中,车帘后却飘出一道若有若无的轻叹。
裴弗舟望着外头,视线凝凝地看向熙熙攘攘的过客,良久,忽而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多大了。”
“奴叫穆戈,十五了。”
“你是胡人?”
“哦、不是。奴...本是范阳藩镇那边的流民。被卖到了东都。有幸被刘管家带了回来。”
裴弗舟抬起头,眉目深远,“十五......我十五的时候,已经离家去了北庭军中。”
“少郎君英武,谁人不知。”
“穆戈。”裴弗舟唇边一动,似是神思飘摇,自言道,“你可知彼时我为何离家?”
“回少郎君,奴来裴府的时候不长,确实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时候,大郎已不在......”
裴弗舟顿了顿,覆手将半敞露的中衣领口系了系。
他坐在青垫上,曲膝而立,将半臂搭在膝头,目光遥遥,“我七岁时,兄长十六,我与他常结伴同游。”
“那日,我们一道自长安归东都,不想,路遇劫匪......两个家仆抵挡之时,兄长被歹人劫持,他是个文人,自然不敌。”
“......一番扭打中,他劫匪一同落入江河之中,几乎是瞬间被吞没。”
“.....那时候,我就站在岸边,第一次知道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后来恰逢在那一带巡逻的不良人,遂得救归家。”
裴弗舟回忆起兄长的时候,眸色淡淡,隐隐有追忆怀念的伤痛。
裴氏家风甚严正,因此给他们的名字里,有长辈对他们给予的厚望。
弗,矫也,为正。因此逆行于风时,需时时留心所视之向;而舟浮于江海时,更要矫其行之轨迹。
弗风,弗舟,这更是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可以日后风雨同舟,扛起来裴氏靠功勋得来的基业。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希冀,都止步于裴弗风的死亡。
“归家后,母亲从此郁郁寡欢,缠绵病榻。而父亲.......呵。”
裴弗舟竟是冷嗤了一声,眸色微凉,“四年后,母亲因心病去了,弥留之际,她却说.....不欲与父亲百年之后同葬,只希望能在裴氏陵寝中另辟一角,和兄长的墓碑挨得近一些......”
说着,他唇边分明慢慢提起一丝轻嘲之意,“起初我是不懂的......然而过了两三年,父亲有意续娶。”
“我才知道,原来父亲那几在外面一直与一女子接触,母亲很早就知晓.....”
“......我母亲出身郑氏家族,是高门之女,她即便知道了,也是隐忍不发,这才积郁成疾,久病不愈,最终去了。”
穆戈听得怅然不语,他从不知晓,强悍如这位东都武侯,竟有这样闻之令人难受的过去。
他问,“少郎君便是后来就去了北庭都护府了么?”
“不错。”
对面的人轻轻一哂,有一种解脱的快意。
一时车外传来悠扬缠绵的筚篥声,掺杂在喧闹的人声中,有一种宛如大漠孤烟般,分外惆怅的味道。
穆戈还是孩子心性,忍不住问,“后来呢......”
说完,便十分后悔。
这话太多余了,郎主必定是没有续弦的,否则府中早就有新的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