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正驾着车和她抱怨着雨天难行,阿梨坐在车子后排回过神,忽然道,“小何哥,掉头回去,我要去山下的弱水湖。”
“开什么玩笑,下着雨去什么湖边。况且要是宗先生回头知道了,肯定要骂我的。”
“我不说,你不说,宗先生怎么会知道呢?”
“不行不行,宗先生今天特意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叫我把你安全送回山上,我可不敢。还是等宗先生回来了听他亲口同意,我再带你去吧。”
阿梨急了,绞尽脑汁,抛出了一道杀手锏:“你要是答应我,你之前总缠着宗先生问的那些古建筑的问题,今后我帮你去问他。”
小何抬眸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有点心动:“可就算宗先生回答了,你能听懂?”
阿梨信誓旦旦:“听不懂我就多问几遍,我把宗先生说的话全都背下来,然后复述给你听。”
“一言为定。”
“谁耍赖谁是小狗。”
***
湖边的公里已经许多年没有车子经过,废弃了许久,崎岖难行。再加上越靠近弱水湖周围的雾气就变得越来越重,车子只能勉强开到环湖的那一片森林外。
“你待在这,别跟着我。”阿梨飞快跳下车,甩手带上了车门。
小何熄灭了发动机,解开安全带正想下去追她,忽然被这句话震慑在原地。
这话听着隐约耳熟,不像是阿梨平时叫他“小何哥”,倒更像是宗先生每次去经楼,吩咐他待外面不准跟进去时极具威慑力的语气。
阿梨在林间奔跑,林间的雾气像纱一样温柔地将她的身体包裹住,仿佛是在为她牵引着方向。
阿梨跑得越来越快,身体轻盈,仿佛下一秒就可以飞起来。
穿过最后一道密林,视线忽然间豁然开朗,那汪蓝宝石般宁静的湖水此刻就在她的眼前。
阿梨停下脚步,脱下脚上的鞋袜,提着裙摆缓缓走入湖水中。
湖水并不冰冷,相反,温暖如同爱人的抚.摸。
她不禁俯身将自己的整张脸都埋进温暖的湖水中,直到即将无法呼吸才直起身,静静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
湖水洗去了她脸上的脂粉和口红。
阿梨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指尖碰到空落落的耳垂,然后才陡然发觉宗恕送给她的那对玉石耳夹不见了,慌忙重新潜入湖水中去寻找。
不知不觉间,她游得越来越远,再一抬头,竟已远到看不见岸边的森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湖水轻柔地将她托起,阿梨浮在湖中,耳朵鼻子眼睛都浸在水中,却依旧呼吸无阻。
湖面上落着甜津津的春雨,她似乎听到了鸟雀从湖面上挥着翅膀掠过时的啾啾鸣叫。
春雨细如丝,如丝霡霂时。
如何一霶霈,万物尽熙熙。
一个神圣空灵的女声在她心中响起。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做,怛梨。”
第32章
在叫做“怛梨”之前, 她不记得自己有名字。
除了富户人家,镇上的女孩子大多也都没有名字,在家时被唤做“张家那丫头”、“李家二丫”,等到长到十几岁嫁了人, 便随夫家姓氏, 被唤做“王家的”、“赵家的”。
不过她也不记得自己原本是姓什么的了, 姓这个东西,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一个称呼的开头罢了。
也不记得那是自己究竟多大,大约是十二岁, 或者是十三岁。
她只记得父母是镇上的染香人,家中制香卖香,制的是最廉价简朴的寺院供香,卖给每逢初一十五求财问路的香客。
经营这桩营生久了, 不知不觉间, 整个人都染上了香的味道, 功德盈身,故称为“染香人”。
其年烽烟四起,外忧内患, 流寇作乱。
天下大旱,寸苗不生, 百姓饥苦, 易子而食。
整个镇上都断了粮, 连附近方圆几里的树皮草茎都被人扒来充饥。
她的父亲是个胆小庸懦的人,因而连树皮都抢不回来, 家中连香灰都吃尽了,每日仅靠喝水填饱肚子, 饿极了就去睡觉。
几日后,她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睡了过去还是饿昏过去,这并不重要,她只知道每天清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
再度睁开眼睛时,屋子里和窗外都黑漆漆的一片,连月光都没有。
隔壁房间里,弟弟已饿得连往日的哭嚎都没了力气,她听到了母亲的低啜和父亲的沉默,在一个厚麻袋里。
麻袋口被捆得很死,其实就算没有捆死,她也早就没有力气挣扎了。
就这样吧。她想。
父亲拿她换了什么,她不清楚,只躺在冰冷的地上听见父亲和另一个男人的对话声。
“哟,怎么这麻袋里头像是还有动静?你这个还活着呢,还是带回去吧,这......我干不来,太损阴德。”
“你稍微再等等,她很快便死了。”
她在麻袋中听到父亲说。
“终究会死的。”
她渴望能从那语气中听出一丝悲恸,但并没有,有的只是空洞和麻木,极度饥饿下,人已如行尸走肉。
她最终还是在麻袋中被那男人抗回了家,放在了厨房的水缸旁,只等她自行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很快就要这样结束了,夜里,有人悄声摸到她身旁,帮她解开了束着麻袋口的绳子,拿了半碗植物根茎磨成的糊糊喂给她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