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人吃酒?”这次顾青倒答得很快。
“……是有些怕的。”
其实说完,季卿语心里是忐忑的,她一方面知道不说不行,一方面又害怕顾青往下问,问她为什么害怕?
她说不出口。
这是比起父亲拿走曾祖绝笔诗望求汲取更为不堪的事,也是季家最不能说的秘密。
厢房里静悄悄的,没人继续说话,又是不知过了多久,顾青一声不吭地突然从床上起来了——他腋下夹着枕头,往外走了几句,把枕头扔在美人榻上,转身又从衣柜里拿了床被子出来:“看什么?睡你的,以后我吃酒了,就自己睡在外头。”
季卿语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看顾青动作迅速地铺好被子,很快就睡进去了,行云流水,自然流畅,好似他睡在那儿很久了一般。
“……”
直到再没听见动静,季卿语才收回目光,她的手露在被子外头交叠放着,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整个晚上一波三折的心绪随万籁俱静而和缓,春日渐深,隐约能听到外头偶然传来的几声青鸟低鸣,婉转而轻灵,静谧又安然。
季卿语睫羽低斜,她知道快要到睡着的时候了,但她没有睡,将睡未睡之间,她鬼使神差地往外扭头,去看睡在不远处的顾青——
那人真真在那儿睡了,美人榻她是睡过的,当真小得很,也就只能躺下一个她罢了,顾青身高八尺有余,身形骨架又大,睡上去,大半截长腿都得落在外头,又没个褥子垫着,怕是又硌又冷的……
季卿语的目光慢慢移回来,落到身侧那个空了一块,原本放着枕头的位置,一远一近,渐渐的,眼皮缓缓垂下,以为是睡不着的星月,却做起了梦。
季卿语睡了,顾青却没睡,没能把人碰了,心情还挺美,少见。
两只手枕在脑后,心绪慢悠悠地想,他吧,原以为季卿语是不喜欢他、嫌弃他,才不叫他碰,没成想是因为怕吃酒……怕吃酒?还真真是兔子脾气鹿性子,成亲那日他也吃酒,难怪她那么难受,那么紧张……
被褥盖不住他的身子,竹榻撑不住他的个头,这一觉顾青睡得不舒服,倒是心情还挺好。
翌日阳光明媚,卯时便见天光大亮,余晖沿着屋檐而下,把叶脉都照得清晰可见。
季卿语起身梳洗时,顾青也跟着起来了。
这小榻真不是个能睡人的地方,一觉醒来,浑身痛得难受,展了下胳膊,浑身的骨头都跟着在响,季卿语原本要走了,听到顾青骨头响,又顿住了步子,站在门边问人:“……将军要一同去请安吗?”
顾青展臂把被子扔进衣柜里:“等着。”
松鹤堂。
田氏原因为前日王算娘的事,单方面同季卿语起了龃龉,今日是要刻薄季卿语几句的,没成想顾青会在,她暗吃了个哑巴亏,还得端出好脸色:“舅娘今日买了好些萝卜白菜,冬吃萝卜夏吃瓜,如今冬雪化了,正是吃萝卜的好时候,都说瑞雪兆丰年,大白菜被这雪啊泡了一个冬天,真真是甜得不行,舅娘也没想过宜州城里还有晓得种菜的人……汤已经在厨房里熬着了,待会儿就给你们送到院里去,让你们也尝尝鲜。”
“麻烦舅娘了。”顾青掀袍坐下,“阿奶吃过了吗?”
顾阿奶难得见孙子和孙媳一块儿来请安,精气神都比平时好了些:“吃过了,你舅娘大早就来跟我讨方子,说我煮的汤鲜。”
田氏得了句夸,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热闹招呼起来:“卿语不是说喜欢喝汤嘛,记得多喝点。”
“谢谢舅娘。”
请过安,出了松鹤堂,田氏松掉一口气,问黎娥:“小鹅啊,你先前给你表哥送果子,他可有说什么?”
黎娥摇头:“没,兴许嫂子就没把这事告诉表哥。”
今日逃过一劫,可田氏的心口却惴惴不安,王算娘点破衣衫料子的事不要紧,却总让她想起从前,一些怕被顾青知道的,可细说起来,也不过鸡毛蒜皮,不是什么大事——
十年前,顾青要去打仗,可顾家这边没亲戚,思来想去,只剩顾母娘家那边还有个一直联系的舅舅,唯一的人选吧,顾青只能登门拜访。
那年顾青十五,已经很会种地了,连着家里从前攒下的银子,统共四十多两,给了黎家十五两。
平安村是个穷地方,一户四口人家一年若是没个大花销,一两银子就够了,何况若只有顾阿奶一人,更是用不着一两,只顾青人不在身边,担心阿奶有个小痛小病没人照顾,便想着多给些钱,叫黎家能对阿奶好些,这样一算,十五两也不贵。
剩下的,顾青拿了十两,余的二十多两留给阿奶傍身,给钱时还说:“孙儿不在身边,阿奶要对自己好些,别舍不得吃喝。”
可顾阿奶知道孙子是去吃苦的,哪愿意拿这么多钱?
“咱家在村里还有地,五亩水田五亩旱田租给别人,还有租收,平日在后院还能种些青菜,再抱些小鸡小猪,都是挣头。”总之就是说什么也不肯拿这二十两,全塞给了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