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柳雀跃:“说话可要算数。”
被揍肿了的华澜则裹在夹袄里,嘟囔:“脸就是歪的,贴也贴不正。”
又招来一顿揍。
那时候的鱼郦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会结束,她觉得大周国祚会一直绵延下去,她们几个会在那间小屋里待到老。等到她打不动了,她就把位子传给华澜,她和鱼柳替华澜做些琐碎善后的事,再招几个鲜妍活泼的小姑娘,一代代培养,让她们继续为瑾穆效力。
鱼郦倚靠着殿门,朝外伸手,雨水跌落掌间,撞碎了,四溅飞去。
深秋的水里带着凉意,沁入肌肤,鱼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后有人为她披上鹤氅,浓郁的龙涎香袭来,她几欲作呕,赶在他把手伸到她胸前想要揽她入怀之时,她猛地推开他,冲出殿门。
守殿的禁卫慌忙要去追,被赵璟喝止。
鱼郦赤脚在雨中奔逃,赵璟就跟在她身后,她跑得其实不算快,赵璟稍微用力就能追上她,将她裹挟入怀,可是他没有,他想看看她要去哪儿。
暗夜雨幕中,鱼郦穿过几道宫门,守门勾当官瞧见她身后的赵璟,皆跪伏叩拜,没有敢阻拦的。
就这样,鱼郦跑到了宣德门。
她提起裙摆要上阙楼,被赵璟拉了回来。
他扼住她的手腕,脸上雨水横流,压抑着怒气:“闹够了吗?”
鱼郦不说话,只激烈挣扎,但赵璟扼住的是她的左手,余下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力气,扑通两下,像脱水的鱼,被捆缚住再难挣脱。
崔春良领着内侍们追来,他给赵璟撑伞,赵璟一手捏着鱼郦的腕,一手夺过伞罩在鱼郦头顶,他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在雨中,薄薄的寝衣早已浸透。
崔春良从黄门内侍手里接过另一把伞,给赵璟打着,喘着粗气:“官家去阙楼上的庑房里避避雨吧,奴知会内侍省,让他们抬肩舆过来。”
赵璟抬头看了眼那高耸入云的阙楼,极其厌恶:“不去。”
他把鱼郦拖进怀里,在她耳畔问:“是想让我把你绑回去,还是想让我把你抱回去?”
鱼郦力气耗尽,螓首低垂,青丝被雨水浸透紧贴着面颊,又变回了那寡言苍白的模样。
赵璟不再啰嗦,扔开伞,将她打横抱起往回走。
磅礴大雨顺着伞骨落下,在地上砸出水坑。赵璟低头问鱼郦:“这里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拼了命也想再来看看。你从前不是很怕高吗?是谁帮你治好的?”
鱼郦目光呆滞,神色木然,像没有听见。
赵璟不再问,抱着她疾步回寝殿,吩咐宫人送热水过来。
折腾了大半夜,两人终于再度躺回床上,雨势微弱,茜纱上透出泛白的光,天已经亮了。
司衣女官端进来朝服旒冕,赵璟揉着额角,哑声说:“今日免朝。”
他趔趄着下床,去散落在地的衣裳里翻找药瓶,吞下一粒药,再躺回来时,鱼郦仍旧双目紧阖,鼻息匀称。
赵璟缓了口气,斜撑起身体看她,“我知道,你醒着。”
鱼郦仍旧没有反应。
赵璟摸向她的衣带,她立即睁开眼,把他的手打落。
赵璟原就没想在早上动她,他躺回来,望着穹顶,缓慢道:“老师想见你。”
“御医
丽嘉
说他没有多少时日了,临终前唯有一个心愿,就是想见见你。我已命人备好马车,今日你随我出宫。”
鱼郦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出去的机会。
他们没有用帝王车驾,没有礼官开道,只是乘了一辆极普通的黑鬃马车,除了崔春良和合蕊,另有几十个禁卫微服相护。
鱼郦戴了幂离遮面,悄悄随赵璟进了相国府。
宁殊只见她,好容易才把赵璟赶出去,老相国撑着病体下榻,亲自煮水烹茶。
鱼郦见他病骨支离,心有不忍,道:“我来吧。”
她洗茶、点茶的手法甚是娴熟,不消多时,便将一瓯香醇的茶水推到宁殊面前。
宁殊抿了一口,连连称赞:“姑娘当年在明德帝身边经常斟茶吧。”
鱼郦很不喜欢这些人提及瑾穆,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只是冷淡道:“相国有话不妨直说。”
宁殊笑了笑:“姑娘是觉得我们这些乱臣贼子不配提及旧主。”
他并无恼意,反倒有种洞悉世情的豁达,“我今日请姑娘来,并不是要为我等辩驳什么,只是有许多事情,怕是官家也不会对姑娘说。”
“前周时,文泰帝残暴多疑,每年都会派内官去各州郡巡视,藉以判断各节度使有无不臣之心。懂得人都知道,各路黜置使是肥缺,掌有臧否封疆大吏的权力,每至州郡,便巧立名目各种盘剥,节度使莫敢不从。灾荒连年,地方赋税本就吃紧,再加上阉人的勒索,各州郡可谓民不聊生。”
宁殊回忆那些年的日子,至今仍唏嘘:“我知道,明德帝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可是他登基得太晚,没有力挽狂澜的时间了。我知姑娘心有执念,可朝代更迭本就是常态,若此为大逆,那么周朝又是从何而来呢?”
鱼郦有些烦躁:“我说了,老相国有话不妨直说。”
宁殊喝了一口茶,牵出几声咳嗽,缓声道:“老朽大限将至,心中最放不下官家。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官家纵有大略,但性子乖戾,若无人管束,只怕终有一日会酿出大祸。老朽活着,还能规劝几句,我若离世,却不知他还能听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