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到底在这起案子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那你呢?你又究竟是站在怎样的立场,要包庇一个嫌疑犯?”
一旦开了这个头,心中一直积蓄的疑问和情绪就如放闸的洪水一般,止也止不住。
任阮咽下喉间的哽意,觉得自己也莫名其妙。
突然之间,除了案件上的猜疑,还有这些天在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直在被刻意忽略的,那些沟壑和意难平,都同时化成了从压抑心底迸发出来的一点点委屈。
一点点而已。
谢逐临的目光从少女水光微泛的眼睛别过。
他的指尖捻住枯叶的细柄,不甚平静地一收紧,枯叶便摇摇颤颤地旋了半面,将那脉络纵横犹如阴暗处丑陋蛛网的反面,翻转到里面。
“任阮。”他隐忍的冷冽音调难得轻软下来,仿佛叹息,“朝堂后宫,实在太深太复杂。”
“身为画像师,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他看着枯叶丑陋的背面,“剩下的,就交给衙察院吧。”
她渐渐平静下来,低下头沉默半响。
她轻声说:“我受够了。”
“我不想再假装这些问题都不存在了,不想再每次与你相处的时候都僵硬别扭得难受至极。”任阮上前一步,认真地望着他,“就现在,在衙察院,趁着没有宫中那些突如其来的混乱打断,我们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她向他确定:“我们还算在冷战,是吗?”
谢逐临的目光依然落在枯叶上。
“不是。”他冷静道,“我从来没有和你冷战的意思。”
“那现在我们算什么?”任阮忍耐道,“时而相敬如宾,时而冷言冷语,这几天我们之间尴尬到了冰点的僵硬气氛,算什么?”
“算你之前那些屈尊降贵的模样装累了,原形毕露了是吗,谢逐临?”
他垂下的眸底阴霾沉浮:“和我的相处,让你感到难受至极?”
任阮先是一怔,紧接着一股无名火便难以控制地不断上涌。
“你为什么总是在混淆重点?”
“我知道,之前的案件中,我是做错了很多事。只顾自己到处闷头闯,擅自行动不计后果,这些我都承认,也都反思。我也向大家,向你道歉。”
“你说我是不信任你。”她承认,“是,刚开始,我的确不信任你。甚至害怕、戒备你。”
毕竟换了谁,对一个初次见面就将刀剑横在自己脖颈上,且在一个陌生地方凶名赫赫的人,都难以立刻全然付诸信任吧?
“可是我有眼睛也有心啊。”
“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伸出的那么多次援手,金吾卫屡次在危境中对我的帮助,我都看在眼里。”
“是吗。”他将枯叶托在掌心,截过她的话,“可是我感受不到你的心,任阮。”
“我说过了,没有什么冷战。”
谢逐临眉眼间重新拢上了那层许久不见,如寒山陈雪般的薄凉冰冷,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既然与我的相处,只让你感到我的高高在上,让你感到至极的难受和别扭,那就保持距离吧。”
这也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及时止损。
任阮被这句“保持距离”彻底钉在了原地,她满腔的怒火冷却了片刻,才重新沸腾起来。
“我以为那天在承泽堂,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以为那时我们之间的矛盾,已经算是解决大半了。”
“我以为后来的那些小情绪,只是这场争吵的一点后遗症,比如彼此一点强要面子,无关紧要的的拌嘴。”她难掩失望地摇头,“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谢逐临终于抬眼看她,长眉冷然一蹙,“你以为我有耐心,一次次地看着你水火不避,入死出生?你以为我愿意一次次地,站在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背后,为她挡去所有的明枪暗箭,还要费尽心思地遮掩住自己的偏待,免她被时局拉入水深火热,却只能得到一次次的不信任和忽视?”
“你说的对,本侯这样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权官贵,真心计较的,只有利益得失。”
任阮被他突然劈头盖脸的一番话砸得头重脚轻,心中汹涌的情绪冷热交战,几乎要将她溺死。
她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我以为,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
高楼小院中瞬间陷入极端的寂静。
直到呼呼的穿堂风声再次席卷而来,滚烫的面颊被吹得冰冷,任阮昏沉的脑袋才稍微清醒,想起自己说了什么。
她才清醒一点的脑袋,立刻又陷入了更昏沉的天人交战中。
任阮头疼地按了按眉心,不敢看面前人的反应,别过脸,极力维持住自然的语气,继续道:“既然如此,就如谢大人所说的吧。”
保持距离。
这也是应该的。她能身为衙察院的画像师,做好自己工作的职权义务,和指挥使老板保持好上下级的关系,不被穿小鞋,能按时按约地拿到打工的钱两,这就够幸运了。
对面的人迟迟没有动静,她行坐不安,摸不准他的态度,只觉整个高楼院中的寂静如死一般。
可她心中亦乱绪如麻,哪里还有闲心继续煎熬揣摩。任阮再待站不下去,低着头,也不知自己口中找了个什么借口,匆匆逃也似的离开了。
少女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院门良久,萧萧梢枝下披着黑狐毛大氅的青年,才慢慢地动了动已经僵住许久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