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山的夜向来比城中凉上几分,晚风一吹,山间黑影幢幢,树声唦唦。
如墨的夜空中,月影朦胧,掩在云雾间。
“问心”的牌匾在月光下静默,时明时暗。
丰神俊秀的郎君坐在月色照不见的亭轩内,眸光掩在阴影中。
“只有最后一次吗?”
“不错。”
得到肯定回答,颜若宁简直沮丧极了。
她不能跑开去找合适的覆物,那样别人就会抢先来了。旁的人不知,起码邱泽修还在虎视眈眈呢!
身边的,手上的,地上的,能被她拿来当覆物的全部被拿来了,还有什么?
或者说,她拿什么来,他能猜不中?
她茫然地看着他。
忽然,脚边动了动。
是被套在布袋里的小木猫。
赵明霁静静看着她蹲下,隔着布袋摸了摸那只小木猫,嘴里似乎还在嘀嘀咕咕。
他身体蓦然放松,眸底依旧沉沉。
“你要以此作覆物么?”他手依旧撑着额间,下颌微微扬起,漫不经心问道。
颜若宁瞪大了眼:“自然不是啦!”她怎么可能把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小木猫作为射覆赌注轻易输出去。
这是要送给阿霁的礼物。
赵明霁微讽地弯起唇,整个人都融入在阴影中。
月色藏入云间,不见身影,天色暗了下来。
只有亭轩匾额下悬挂的六角垂绦文绘灯笼映照出薄弱的光,照在“问心”二字之上。
颜若宁抬起头,仔细端详着那两个俊逸的大字,突然换了话题:“这是谁题的字?”
身后众人已经有人回答:“是前朝著名心学大师陆居士在书院授业时题的。”
“赵先生,心学是什么?”她只想听他说。
“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发明本心,乃是心学。”
“赵先生会问心吗?”她又问。
透过烛光夜影,他稍抬起下颌,看向她,嘴唇缓缓吐出:“会。”
“那么——赵先生的心,会想些什么?”
弯月悄无声息地在云层中穿梭,浮沉,缠绵,又冷漠。
“你的心,又会想什么呢?”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颜若宁弯眼一笑:“这是我要请赵先生猜的了。”
赵明霁喉结缓缓滚了滚,他的手忽而抓起一枚桌上用来六爻占卜的铜板,在指尖反复揉捏。铜钱冰冷,却很快被染上无端热意。
“最后一次,我的覆物是——”
她站起身,杏眸流转,似浅又深地看着亭轩中的郎君,伸出空无一物的白嫩嫩俏生生的掌心。
周围的人都在等,她到底会拿出什么覆物。
掌心摊开,没有覆,自然不是覆物的所在。
地上那个布袋子,她既然没有拎起来,也没有指着它,自然不是覆物。
那么,被藏起来的物品,是在哪里呢?
她的手折回,纤细的食指点着心口,微扬着头,弯着眼直视着他:“覆物在这里。”
赵明霁神色平静地看着她,抵在额间的食指指尖被压得苍白。
“赵先生。我的心就是覆物。还请你猜一猜,我的心里有什么?”她微歪了歪头,笑得狡黠。
她要问心。
以心为覆,请他射之。
有人不满道:“你这不是耍赖皮么?谁能猜心?就算卜出来你此刻心中所想,你不承认,谁又知道是不是!”
那人真讨厌。颜若宁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自然不会撒谎!”
“谁信啊!”那人又嘟囔道。
“赵先生自然会信!”她鼓起脸,毫不犹豫道。
桌上的铜钱落了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赵明霁忽然站起来。
“猜心颇难,我请允三次机会。”
他看着她。
“好。”她笑眯眯道。
射覆一术,源于东方朔,与占卜密切相关。
他今日射覆,自然也备了六爻铜钱。
玉骨分明的手在桌上拾起了三枚铜钱,随手一撒。
铜钱在桌上滚了三轮,清脆落地,带着余颤。
他却没有看结果,笔直朝她走去。
一双眼盯着她,眨也不眨。
她站得笔直,微风将宽大的衣衫吹起,在无边夜色下娇小玲珑。
偏偏她站得笔直。
杏眸热辣又滚烫,同样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月色从云层中钻出,将月辉洒满天地。
洒在她的额,他的肩,以及地上青石板。
“你在想,这回赵某定然输了。”
颜若宁笑起来:“赵先生,你说错了。”
“你在想,让我终生听命于你。”
颜若宁沉默一瞬:“阿霁,我没有这样想。”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
树上蝉鸣不断。
赵明霁眸色沉沉看着眼前的小女子。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本意就是要输给她的。她来了,出现在他的赌局之上,他就已经输给她了。
可他现在不想输。
他想知道,她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射覆无数,只有这一样,他确确实实看不懂摸不透。
他却实在想看懂,想摸透。
他想问她的心。
想知道她的心中,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