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疗总是断断续续的,伴随着刺鼻药味,仿佛会持续到永远,而思归在很久很久后回想起来,还是能想起贺文彬给她写假条时的神情。
这个平时话很多的班主任总是什么都不说,低头写字,完事将那张纸条稍稍一折,一言不发递给自己的学生。
那时他的目光是怎样的呢?
余思归从不敢看贺老师,却隐约明白,老师目光是不忍的。
仿佛这不是她应该承受的事情,而他作为老师却只能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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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人说到高三,似乎就是无尽的习题,憔悴的同学,做不完的作业。飞蛾撞灯时白炽灯稍稍闪烁,还有考试时的0.5中性笔。
但余思归的高三却充斥着刺鼻的药味儿。
她的整个一轮复习期间,都被化疗拖了过去。
附院的院内要求是淋巴癌化疗期间,应该尽可能让病人住院,以方便病情的监控与护理;加上柳教授家中再没第三个人,唯一的女儿还要上学——而让高三生不上课来陪护是不现实的。
因此柳教授选择的是住院化疗。
——那场治疗,余思归从始至终没有缺席。
那仿佛是支撑着思归的一种信念。
有行程时思归下午请假,晚上睡陪护小床;没有治疗时思归则在教室上自习,晚上回家睡觉。她数月如一日地往返于学校与医院之间,晚上就在病室里点盏小灯,在窗边小台上蜷着做作业。
如果放在一年前,有人对余思归说,你会在医院与学校之间两点一线地过上一年,余思归会以为他疯了,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
这些发生在妈妈和她身上的事,无论是癌症,还是化疗,不管哪个被挑出来,对于十七岁的少年人来说都太过残酷。
可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余思归却发现,自己似乎远比自己想的要坚强。
深夜,余思归停了笔,将卷子放在窗台上,去床头看了看。
妈妈熟睡得像个孩子。
秋夜山川寂寥,草叶漆黑,蝈蝈啼于野。
思归给熟睡的妈妈掖了被子,独自下楼,去到中庭的小亭子里坐着。
「我们远比我们所想的要强大。」
深夜秋风四起,余思归在亭子里眺望医院的老钟楼,时针指向九点二十。
同学们的晚修应当结束了。
余思归坐在亭子里吹风,试图静下心来,吹了没多会儿却又开始哭。
哪怕是牡蛎那样的硬壳,内里也是柔软的细肉。女孩子小心翼翼、藏着掖着,唯恐被任何人听到,但最终小声抽噎起来。
她哭得非常难过,坚强了很久的龟龟一颗年少的心都被这世界碾碎了,她那样痛,无助,却又无论如何都要支棱着浑身的骨与魂。
我向来不是柔弱的人。
姑娘家在小亭子里哭得湿答答,抽抽噎噎,眼睫柔湿,连喘气都死死忍着,但反复告诉自己:
思归是很坚强的。
是不会被打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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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呢?
也许很早啦,思归坐在亭子里想,心想可能是他把我揪过去、给我看他背上的伤的时候,也可能是牵着我的手往街边逃的那一刻。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用身体把我挡在墙角的瞬间。
喜欢上盛淅这样的人其实是幸运的,思归想。
因为他是好的,温柔的,是光辉的,也强大无匹,是不会伤害我的。
只不过是不属于我而已。
在我完整强大时他都不喜欢我,我如今破碎,恐怕更难入他的眼。
女孩子心里嘀嘀咕咕,在医院庭院里吹着风,估摸着同学应该都回家了,才折返回了病室。
病区十分安静,唯有护士台处仍有年轻护士留守。
走廊里,白炽灯与走地灯亮着,有种冰冷的意味。
思归穿过重重黑暗,推开病室大门。
化不开的黑夜之中。她拉出陪护床,坐在上面,折叠式的床睡起来并不舒服,还有会滚动的滑轮,但余思归在漫长的陪护生活中,几乎已经适应了这张床。
余思归坐在床上望着黑暗中母亲的睡颜。
“你会好的。”
思归无声喃喃。
……你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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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意志力坚强的缘故,医院与学校间的两点一线,没拖垮余思归的高三一轮复习。
在余思归漫长的求学生涯中,有不少人评价过她是个变态——具体表现是余思归这个人不分场合,永远学有余力,强大得无人能敌,随性所欲而从不逾矩。
——但没人见过余思归高三那年的模样。
如果他们见过高三那年的余思归,也许会将变态二字忍在喉咙里也说不定。
“真的没事吗?”贺文彬轻声问。
办公室里,窗外暮秋树叶片片飘落,秋色笼罩整座城。
“真的没事啦。”思归说。
一向话不少的老师瞅着学生,神色是说不出的担心,片刻后看了一眼表,淡淡道:“你从来没这么早请过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