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必要知道,当年她去交班服费,有张纸币皱巴巴沾了糯米浆。老毕说换张新的来,你钱是厕所里捡的?黎里说,钱又没坏,不是一样的?老毕说那我给你一套粘泥巴的班服行不行?
这样的事,数不胜数。但讲了干什么,没意义。
她压着火,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但崔让辩解地说:“我不知道有这些事。谁都没跟我说过。搬书,搬器材,都是老师点同学去的。我真的不知道。”
黎里手一松,谱子丢在鼓上:“在他眼里,学生是分等级的,你是钻石,我是不值钱的玻璃渣。站在特权的那一端,是不是很舒服?”
这赤.裸的讽刺叫崔让表情难看,她笑了,“怎么?现在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不服管,很麻烦?你知道为什么我语文和小三门成绩好,上这些课都很听话?因为这几个老师都好。我要是说,我以前挺不错,自从他教我就开始厌学,你信吗?还是说你也像他一样,觉得差生天生就这么烂的?那你就这么想吧。这样你周围会一直很美好,你会越走越高。社会、阶层会帮你铲除掉我们这些不美好的画面,你也会渐渐习以为常,愉快接受。你会活在一个没有玻璃渣的世界,像乌托邦一样美好。”
这番话显然超出崔让的预料,他震惊、茫然,更觉无辜:“所以这是我的错吗?我并没有要求他去做不公平的事。我是追求公平公正的,我从来没有用自己的身份去占取什么利益。他自己要做这些,我有什么错?”
“嗯,是利益天然就偏向了你。你没错。是我生来就有错,可以吗?”
崔让被她这话刺激得音量提高:“那要是你呢,你站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我会自己去教室后边站着!”黎里冷道,“如果我站在不公和特权的有利一方时,我没有说不,我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享受,那我就没资格说自己是一个公平公正的人。”
“你觉得我对你评价不公,你晓得反驳了。你站在天平顶端的时候呢,你为什么沉默?”
崔让怔住,良久,颤音:“后来,我自己去教室后面站了。”
黎里默然半刻:“所以,崔让,那时我对你就没有敌意了。你别听他在那儿瞎讲。”
崔让又是一愣。黎里坦然面对他:“你挺好的,比我原想的好。话说开了,就过去了。以后别提了。”
崔让没做声。
教室陷入诡异的安静,只有唰唰的铅笔响。两人这才意识到什么,同时看向燕羽,后者像坐在一个真空的屏蔽罩里,极度专心于手头的曲谱。
窗外,风刮树影憧憧;室内,硝烟弥漫;唯燕羽侧颜沉静,专注纸上。仿佛台风中心天朗气清的风眼。
黎里和崔让看着燕羽,竟有些触动,刚才的小风波随之烟消云散。
燕羽修完谱子,抬起头来,目光清澈,说:“改好了。你们抄改一下了拿去练。练熟点,过几天合练。”
黎里:“……”
崔让:“……”
燕羽蹙眉:“有问题吗?”
两人一激灵,同时:“没问题!”
黎里飞速抄写谱子上的改动,边写边懊恼刚才不该跟崔让吵架,至少不该当着燕羽的面。
她太尴尬了,做好标记就逃去琴房,走的时候,燕羽在看谱,两人甚至没打招呼。
等崔让抄写完改动部分,燕羽收了谱子准备走。
崔让却问:“你觉得黎里说的有道理吗?”
燕羽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
崔让:“我是觉得她有道理,但……同时也觉得,她对我太苛刻了。”
“想这些有的没的。”燕羽拉上琴盒拉链,语气平淡,“好好练琴。”
但崔让心里波澜汹涌:“你真一点看法没有?”
燕羽简短说:“我觉得她很了不起。”
这是崔让完全没料到的会从燕羽口中出来的评价,他眼神变得探寻,想从他的表情里分辨出一丝其他的对黎里的想法,但后者神色淡净,不露情绪。
“她知道你……”
燕羽这下侧眸看他:“什么?”
“你的……”背景?成就?他不知哪个词能准确些,选了个,“成绩,她知道吗?”
燕羽看着他,他解释:“那天听你弹琵琶后,我网上搜了一下。”
“你每天想的事情还挺多的。”燕羽背上琵琶盒,说,“练琴去吧。”
……
黎里回到琴房,把燕羽改过的谱子试了一遍,节奏果然更好了,且改掉了一处对她来说稍难的地方。
她没想到这都能被他发现,佩服的同时有些赧然;继而暗想一定得刻苦练,坚决不拖后腿。
她随便吃了晚饭,来回反复练习,把衔接不畅、不熟练的地方标了重点。中途有些倦怠的时候,想想某人专注的样子,又逼自己更发奋些。
练到半路,楼里有人欢叫:“下雪啦。”
那时,她正敲着鼓点,手上脚上动作没停,扭头望了眼窗外,有细细的飞雪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