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开口回应,其眼尾蕴着的多情风流之态,也瞬时随之散尽。
就像方才的那场两相对望,还有与之重叠的许瑜的影子,不过都是贺七娘酣醉之后的错觉。
而贺七娘对此也全未多想。
只因她已看清,这人,既不是洛水村的许瑜,也并非东都旧梦中的许瑜。
哪怕他们眉眼之间的确有几分相似,可眼前这人,却是村尾私塾的那位方砚清,方夫子。
看着那张恍若隔世的脸,听着他熟悉的温润嗓音,贺七娘抬起袖子蹭了蹭被眼泪淹糊的眼。
前世之时,方砚清曾应她所求,带她一起去东都,陪她走过很长一段旅程。
在那段骤然变得无助的黑暗里,方砚清帮了她许多。
贺七娘敛眉,于唇间溢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放下因旧梦而起的防备与尖锐,贺七娘再开口时,自是客气了不少。
“抱歉,刚才是被惊着了。不过,方夫子,你怎么过来了?”
方砚清闻言,面露温和笑意,稳重自持得就好像他并未挂在旁人墙头。
“无妨!无妨!原是某失礼在先。”
“今日,某于书塾观夕霞似流光锦缎,一时看得入迷走到此处。”
“见此处桃树之间有熟悉孩童攀爬,又见贺家娘子你几经吵闹仍未出门,所以,怕你是身有不适,因而逗留在院外,想问问你可需要帮忙。”
“哦,这样啊。”
贺七娘被方砚清文绉绉的一番话念得发懵,本就提不起精神,现下更是眼前发晕,只觉头重脚轻。
因此,她也无力与他过多寒暄。
轻轻点了点头,贺七娘不在意地冲他摆摆手,对方砚清回道。
“多谢方夫子。我身子没事,方夫子不必担心。”
“只家中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就先进去了,您请自便。”
说罢,贺七娘转身便打算回屋。
她急需躺下,再好好理理她这混乱的脑子。
谁料,还未走出两步,后头又是响起方砚清的声音。
不急不躁,温润有礼。
只那话里的内容,着实令贺七娘回不过神来。
“贺家娘子且慢,某尚有一事想求!”
“某今日举止失仪,现下所求,确有失妥当。然土围虽不作高壁,亦较某身量有余,能否劳烦贺家娘子,借家中木梯一用。”
方砚清自诩他方才所说,遣词造句全无失礼之处。
他应可镇定自若,继续维持他私塾夫子的仪态。
可待他期盼的眼神,对上贺七娘茫然的双眸。
到底是同他身后的晚霞一般,彻底烧红了脸。
目光躲闪,方砚清嗫嚅央道。
“贺娘子,劳你借我木梯用用,我,我下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酘:将煮熟或蒸熟的饭颗,投入曲液中,作为发酵材料,称为“酘”。(引用自《酿酒科技》2021年第1期《中华酒文化探源——《齐民要术》中的制曲酿酒术》)
第3章 003
◎一行多亏有他◎
“嘶,真烫。”
龇牙咧嘴地将甑子从灶上端下来,贺七娘跺着脚丢开手中的布巾,忙不迭将双手浸到一旁的凉水里。
水中倒影摇晃,手背被热气燎得发红。
垂眼瞅着,贺七娘却莫名忆起昨夜方砚清挂在墙头,眼巴巴等她搬来木梯时的表情。
肩头微微耸动,贺七娘抿紧嘴角,眉眼挤作一团。
她一个劲逼自己回忆方砚清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回忆他曾在她目盲之后施以的援手,想要借此压制自己的笑意。
结果却是在迭声的“某如何如何”中,将方砚清那副面红耳赤,嗫嚅嘀咕“我下不去了”的模样,记了个鲜明。
两世为人头一遭见,还真是,让人记忆深刻呐!
破功的贺七娘撑在灶前笑弯了腰,就连堵在心头的郁气,都给笑开了大半。
手背上火燎燎的痛散了大半,贺七娘抬袖拭去眼角笑出的泪,双手拍了拍脸颊。
深吸一口气,贺七娘将甑子里蒸好的糯秫米,倒在事先备好的竹簸箕里头。
袅袅热气蒸腾,不消多时,便给屋里填满了谷物的香甜糯香。
已近盛夏,就气候而言,早不再适合酿酒。
可贺七娘才忆起前世之事,那些噬心的痛尚且如影随形。
若还不让她做点最熟悉的事,她真怕自己会愤而冲去东都,先把那许瑜和什么三娘子揍一顿再说。
可眼下,她贺七娘能切实报复到他们吗?
很可惜的是,不能。
先不说她连那劳什子三娘子姓甚名谁,究竟是哪家的三娘子都不知道。
便是那即将蟾宫折桂的许瑜,她小小酿酒女,眼下也是奈何不得。
用竹铲将糯秫薄薄铺开,蒸透的秫米甜香混着米油翻转,看上去油亮亮的,勾人食欲。
贺七娘手下动作不停,脑内亦然。
昨晚翻来覆去地想了整整一夜,从迷糊睡去再到怅然醒转,将被泪浸湿的发丝别到耳后,贺七娘已然做了决定。
既蒙诸天神佛垂怜,真得了这重来一次的机会。
那眼下,她贺七娘首先要做的,便是弥补遗憾,寻回阿耶。
还有,避开东都和许瑜,护住自己,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