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银票,是她攒了好多年的碎银子,偷偷到钱庄换的,陆卫青并不知晓。
每一张面额小得可怜,不够有钱人的一顿饭钱,却是她仅有的全部。
——“夫君,我有钱,我能养你......”
陆卫青一直安安静静地听她说着,白皙的面容没有多少表情,开口的时候却异常艰涩,嗓音暗哑得厉害。
“娘子,”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深沉,眸底有朦胧的微光,藏着太多太多她读不懂的情愫。
须臾,他唇角上扬,与她额头相抵,嗤了一声,“傻”。
然后艰难地拥住她,身形一晃,直直倒在地上。
火红色的朝霞里,他逆在光影里,金辉照亮他惨白无血色的俊颜,却照不清他身上的伤。
他依旧穿着离别时的大红色喜服,束起来的发髻微乱、玉冠松散,白净额间飘着的碎发孤零零的。
她顺手一摸,她的双手便沾满了暗红色的鲜血。
她猛然撕开他的外袍。
浓烈的血腥味立即溢满了屋子。
数不清的刀伤、剑伤......混着模糊的血肉,几乎能看到白骨上的坎痕。
她痛得呼吸都是绝望的,颤抖着手儿覆盖在他的伤口上,却发现涌出的鲜血怎么止都止不住。
她抹一把脸上的泪,那娇俏的脸儿便全是他身上的血。
“你等着,你等着,我去请大夫,请大夫!”
她慌慌张张去喊人,却被他死死扣在怀里。
他张了张唇,似是要说什么,可他的气息实在太弱,她听不清。
她只好趴下来,趴在他旁侧,和他一样躺在褐色的泥土上。
他说:“没能一起喝合卺酒、没能掀盖头......你可怪我?”
“不怪,”苏霓儿哭得胸腔都在抖,“你能回来就好了,喝不喝合卺酒不重要。只要你回来,我等多久都行,多久都行......”
他便笑了,暗沉的眸底有朦胧的星光。
“可我只是个小乞丐。也许,一辈子都只是乞丐......”
“霓儿不怕,霓儿不在意!”
苏霓儿哭得肝肠寸断,“不管夫君是何身份,不管夫君有没有出息,我都是你的娘子,永远都是!”
她捧着他的脸,说他可以不干活、可以不要那么搏命、可以一直在家读书写字,她养他,她愿意养他、她能养他......
他就笑着伸出右手,那只拿惯了刀剑的右手、那只能单手将她举起来的右手,在即将触碰到她的脸时,又颓废地横在地上。
她便把脸贴在他的掌心,埋在他的掌心里哭。
在他昏迷之前,她听见他说,“娘子,谁让我们分开,我、便、杀、谁!”
......
那日的回忆痛彻心扉,也让她能铭记一辈子。
她的夫君,赶了一宿的路,穿过高山和丛林、穿过生死和阻拦,回到她身边。
两小无猜时的深情,是她入宫后多少个日日夜夜孤枕难眠时的慰藉,是她多少次熬不下去的时候唯一的光。
那份深情过于美好,以至于她一时间竟也分不清回忆与实现。
她拥着从大理寺府衙赶来的陆卫青,还以为自个是在前世,沉寂在悲伤里,一遍又一遍哭诉。
“你的先生不是个好人,不是,他不是......”
她一直以为对方只是单纯地为陆卫青好、为陆卫青的前程,才那么拼命地阻拦他们在一起。
陈国辅不坏,只是和她立场不同而已。
哪怕入宫后,陈国辅使尽卑劣的手段,她虽是恨陈国辅,却从未阻止过陆卫青和对方交往、更未在陆卫青面前说过陈国辅的一句坏话。
直至她死前,她才看清陈国辅的真面目,才看清所谓的“师徒”情谊,不过是蒙蔽陆卫青的手段而已。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陆卫青清醒。
陆卫青的身子狠狠一顿,如鹰般的眸子涌起滔天的恨意,却很快将其掩藏。
他的声音冰冷。
“他来找过你了?”
苏霓儿环着他紧实的腰,湿漉漉的泪水全打在他的前襟上。
“嗯,他骂我,他羞辱我。他说我是无知蠢妇,说我配不上你!”她扬起梨花带雨的脸,“你别信他,他好卑鄙!”
陆卫青放在她身后的手顿住,硬生生收回想要推开她的冲动。
他掌心里还残留着她的血红色玛瑙耳坠,天真又调皮的温度,提醒着他,不若面前的人是谁,都因他卷入到一场没有硝烟的争斗中来。
那人有何龌龊的心思,他比谁都清楚。
他掩下眸底的锋芒,有一瞬间的迟疑和心软,却是稍纵即逝,抵不过这些年他因苏霓儿受到的伤害。
他五指渐渐捏紧,扣住她的肩头,捏得她骨头都在响。
他咬着牙,不允许她有半分的闪躲。
“你为何在此?”
苏霓儿从抽噎中渐渐停止哭泣,一时间没想明白为何他的表现如此冷淡,更想不明白他怎会问她这种问题。
苏霓儿:“等你啊......你不是会来的么?”
最后那句话,近乎是从她的齿间颤抖着溢出来的。
他恍若在她的话中听到了一丝情谊,竟有些分不清她在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