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程都不曾抬过一次眼的舒盈,终于稍稍抬起了眼睛。
她当然明白,这两个警察在为难什么。
自杀案件本就难以定性,涉及校园欺凌,牵扯出的因素更多,更是难以说出个谁对谁错。
而现在的场面,更是难上加难。
如果一个人、两个人、一群人……施以恶意、施以冷眼旁观、施以年少无知的礼赞,间接地结束了旁人的生命,到底算不算有罪。
这是一片无法触碰的盲区。
这片盲区,舒盈曾被一群人推着,踩在过边缘,她挣扎着,不想跌进深渊。
在她以为终于要被他拉出黑暗时,她依旧被一片黑茫茫推着,再次被迫站在了盲区旁。
只是这一次,人生错落,她站在了对岸,站在了先前一群人的身旁。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次,她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
昆程下午逃了课,拉着周溯,去了五条街开外的蛋糕坊。
这几天一直下着小雪,夹着丝丝点点的雨水,两个人嫌麻烦,翻墙时没拿伞,一路挨着细碎的雪花,回来时,衣服都是微微潮湿的。
他提着逃课的战利品回来,跨进班级时,后桌的胖子紧跟着就凑了过来。
“诶,程哥……”
他把纸袋往抽屉里一塞,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应了声,“放。”
“就,之前追你那个小妹妹,出事儿啦!”
对方的语气里,有着隐秘的兴奋和期待。
他回得简洁利落,“关我屁事。”
追他的不计其数,他总不能每个都记得,再者,他从不多管闲事。
“不是啊不是啊,这回闹得特别大,说是和郑志那件事儿有关,警察都来了……”胖子压低了声音,本就粗嘎的声音更加难听,“就八班那个。”
昆程愣了愣,一脚蹬在了男生的膝盖上,硬生生把男生蹬下了椅子,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他始终没想过,在旁人的目光里,她会被讲成追他的那一个,语气嘲弄,仿佛笑料,仿佛全世界都不觉得两个人登对,全世界都觉得两个人不配。
后桌的男生没想到这一句会引着昆程发这样大的火,好在在他吃第二次苦头前,周溯匆匆忙忙冲过来,拉住了昆程的胳膊。
而昆程见到舒盈时,舒盈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沉默的模样,瘦小纤细的一个人,攥着手心、垂着脑袋坐在椅子上。
昆程站在办公室门口,忽地停下了。
周溯在他身后骂骂咧咧,正在兴头上,他乍然一停下,险些将周溯绊了个结实。
“进去啊!不能让舒盈白受欺负吧?”周溯推了他一把,“就他妈知道欺软怕硬,不就是想要点臭钱,赶紧打发走得了,我看看要是换成对上周家,这批臭虫还敢不敢来找舒盈麻烦……”
说着,他忽地停住了。
因为周溯很快意识到,昆程压根没在听。
走廊外仍飘着雨雪,有雪落进来,垂在他长睫上,顷刻融进他眸色极深的眼底。
身旁的男生视线望向办公室里,他脚上那双白色的高帮球鞋周溯觊觎了许久,价格和造型一样醒目,预售时两个人就都看中,而后他愣是没抢到,昆程那个手眼通天的继父却帮他拿到了。
此刻,这双鞋踩在门槛边缘,仅仅离门内一步之遥。
昆程看见舒盈父亲正在冷静地说着什么,表情和口吻同样冷静,小警察想要靠近舒盈,男人下意识伸手拦了拦,余光瞥见是穿着制服的警察,这才慢慢放下了手。
这是一个本能之下的动作,作为一个害怕女儿受到伤害的父亲的本能。
屋子里头光线清冷,像是某种感应,一直未曾抬起眼睛的女孩子,蓦地抬起了眼睛。
像是越过层层人群,她看见他。
先是停顿,很快,她攥紧的掌心松开,抿唇,拉起一个笑。
她向他比口型,越过满室嘈杂,无声又温柔。
她向他说——我没事。
可他看见她的伤口,不光是脸上的红痕。
白色球鞋鞋跟往后退了一步,“周溯,我们走吧。”
周溯一瞬以为自己听岔,难以理解般“哈”了一声,“你说什么?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应该冲进去……”
昆程又往里看了一眼,一眼,像是要把什么看得干净。
风雪依旧,霜花打湿去路。
一步之遥,犹隔天堑。
他只看这么一眼。
很快,男生低低地重复一句,打断同伴的话音,“走吧。”
回到教室后,昆程沉默了许久,起身,将抽屉里的纸袋丢进了垃圾桶里。
第44章
舒绍替舒盈请了两天假。
大概是担心女儿情绪正低迷着, 尽管舒盈再三重申自己没事,王锦依旧很不放心地,把舒盈带在了身边。
医院办公室窗明几净, 因为开了暖气,一室温暖和煦。
王锦是内科医生, 现下难得清闲,摆弄着桌面上一支黑色水笔, 一边同女儿断断续续地搭着话。
她话语中, 隐隐约约流露出给舒盈转学的意思。
舒盈听得出来, 也并不是第一遍听到这句话。
从学校回来, 舒绍就向她提出了这个建议,但她并没有给出回答。
她坐在医院办公室的椅子上,沉默了片刻,盯着桌上摆着的果篮——仍是那样熟悉的紫色, 一旁还摆着一束洁白如玉的百合, 整个办公室都是这股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