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 但读书不多。”云孩道。
“你要是看过书, 就会知道一种失落。”张老山长叹口气,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神医您可以教我。”云孩道。
“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两种人。”张老山问。
“男人和女人。”云孩答。
张老山苦笑着摇头,他是在跟云孩讲道理,其实也是在跟自己讲道理。
“譬如你家有米,而邻居家里快饿死了,你会不会救邻居?”张老山问。
云孩不答,他知道这是神医在教导,而不是纯粹提问。
“第一种人认为,我虽饱腹,但他人却即将饿死。既然我尚有余力,便该救他一救。”张老山自顾自地道,“第二种人的想法却是,我用米救活他,于我有甚好处?若于我全无好处,我又为何要救他?”
“我不会救。”云孩摇头。
“为何?”张老山问。
“把米给他,我家米就不够了。我家米不够,我阿婆就不够吃,阿婆不够吃就会死。”
“有道理。”张老山点头,“你这道理,便是一位圣人的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人需先爱自己的亲人,然后再去爱别人的亲人。这是有先后的,所以有一口吃的保命,需先保住自己的亲人,然后有余力再去保住别人的亲人,是不是?”
“是。”云孩道。
“好,按照这个道理来看,如果反过来呢?”张老山又问,“假若是你家没米,快要饿死了。而邻家有米却不借,你是否会为了你阿婆去偷米?”
“会。”云孩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假使邻家也没多少米,被你偷了,邻家孩子的阿婆便会饿死呢?”
云孩沉默不言。
“这世上的两种人,本质区别在于,他们做事的动机是不一样的。”张老山又道,“第一种人但问该不该,而第二种人只问有没有利。图利原本不错,可问题是万事以利为基,而不问道理如何,到头来便会为了利无不可为,抢别人的利,甚至害别人的命。”
云孩听不大懂,但他此刻看张老山宛若看神仙,所以不懂也认真听着。
“这世上原先没有第一种人,尽是第二种人。”张老山悠悠地道,“那时候人与动物无异。你看那山间虎豹,为了活命便猎杀牛羊。虎豹无错,为活命而已。而牛羊便对吗?牛羊不猎杀虎豹,实则因为它们天性吃素,且打不过虎豹。若是易地而处,虎豹吃草牛羊吃肉,那反过来还是一样。所以那世道,没有对,也就没有错。”
“那什么时候有了对错呢?”云孩问。
张老山却道:“我现在反问你,何时有了错?”
云孩是个机灵孩子,眼珠一转便知道了答案:“有对的时候,便有了错。”
“孺子可教也。”张老山道,“这世间终有一天出了第一位圣人,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那之后,如混沌黑夜中点燃了烛火,这人间如千年暗室一灯即明,有了对,便有了错。”
“然后呢?”云孩追问。
“再往后,圣人死。”张老山苦笑道,“圣人一死,天下有学问的人便开始分了各种派系,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解读第一位圣人的论述。那是一个辉煌的时代,各家学说,相互印证又相互攻击。”
云孩不明白张老山为何放着青苗城那一城的人不管而跟他在这里讲道理,但神医既然讲道理,便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依旧静静地听,不问。
“其中有一位圣人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张老山道,“这话便受了另一位圣人的攻击。另一位圣人说,如果非要老吾老,才能以及人之老。也就是说,先爱自己家里的老人,然后再爱别人家里的老人。那这种爱便是有等级的,以此推论,人最终爱的只是自己而已,只爱自己,叫什么爱呢?”
云孩不解,问:“那依照他的说法,应该如何?”
张老山笑道:“兼爱。”
“什么叫兼爱?”云孩问。
“就是爱所有人,爱每一个人。且不分轻重,不分厚薄地爱每一个人。哪怕两个人,一个是你的父亲,另一个是完全跟你不认识的陌路人,你也要一样地爱他们。”
“这不可能!”云孩立刻叫道。
“是啊,这不可能。”张老山道,“于是大多数人,还是认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云孩问。
“就是我们刚刚说的,借米的问题。”张老山说,“若是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为基,你有米却要救自家老人,所以只能看着邻家老人死,这没错。可是若自家没米,邻家有米。去偷邻家的米来救自家老人,让邻家老人去死,这便对么?”
云孩小小的脑袋思考不了这千古难题,所以只能听着张老山继续讲。
“而且,自家有米先救自家老人,看着邻居死,是否跟第一位圣人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相冲突呢?这也是个问题。”张老山道,“这个问题在我年轻的时候困扰我良久,我们不妨走走兼爱的路子。若是把米平分给两家----”
“全都会饿死。”云孩回答得毫不犹豫。
“为什么呢?”
“米不够。”云孩道。
“是了!米不够!”张老山道,“这便是答案了。所以后来又出了两位圣人,其中一位就是我们中原人,他说‘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便是这个意思。另一位是遥远西方的马圣人,他说一切问题都是生产力不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