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杯烈酒下肚,神志逐渐远去,飘飘然在游船中摇摆,真有了些超然物外的错觉。
游船晃悠悠开到尽头,停舟系缆。他们没去戏台前,而是停在对岸。远处,笙歌吹响,古琴、琵琶、曲笛、唢呐、三弦依次响起,灯火连成一片金光,浩浩荡荡地铺开,伶人登场,咿咿呀呀地唱起曲调,鬓边珠翠摇摆,演的一出《昙花记》。
李妙音扶着垂柳,踮脚眺望,远处的戏梦一般在她眼中闪烁。
她转头,同范贞固道:“离得这般远,什么都瞧不见。”
“不碍事,我借他们的曲,唱给你听。”
“你真要演?”李妙音慢慢滑落在柳树下,开始醉了。
“为何不可?”他反问。
李妙音仰着脸,笑骂道:“疯子,坏东西,自甘堕落。”
范贞固闻之,展扇,苍白的脸映着泥金洒金扇的金光,笑意妩媚而风流。
只见折扇扬起,他提起衣摆,折腰回旋,唱到:“悲来有今夜。运去没明朝。恩情那得恋。歌舞为谁娇。容华谢桃李。憔悴掩蓬蓄。恨无情抔士。断送几英豪。今古价有谁逃……”
唱罢,他牵起李妙音。一轮圆到鼓胀的明月下,范贞固开口,话音藏在婉转的乐曲中。
“夫人,”他头一次这般叫她,“我们逃跑吧。”
话音方落,摇橹击碎了月亮。
一艘游船驶出内城。
“多好的月夜,”孔怀英望着水中的倒影,感慨。
他伸手探入河水,捞了几下碎裂的圆月,又抽回来,看向对面的魏子安。“子安,若不是你,你我还瞧不见如此好的月色。”
魏子安微微笑一下,没说话。
几日前,他按照孔怀英的吩咐,重新检查佛寺的那具尸体。
和初检结果差不多。
脸面、胸前、腹部完全腐烂,浑身没有骨伤,也不见明显的中毒反应。直到剖开面部,并将手头的四具尸体一起比对,魏子安才发现了些许异常。
在死者鼻腔的顶壁,有一处红豆大小的伤口,贯穿了皮肉,一直延伸到脑髓。伤口前细后粗,似是被人用铁钉钉入过。但铁钉只有尖端锐利,中端与尾端粗细一致。魏子安久久盯着伤口,忽而灵光一闪,连忙将其与王公子的尸体比对。当夜,他买来几块猪肉,去了孔怀英家中,又问姜月娥借来金簪。两人以猪肉为人的皮肉,先用钉子钉,再用金簪钉,反复实验后,他们将创口拓印在纸上。
魏子安望着两团形状不同的墨迹,叹息道:“土坑挖得那样浅,又是以倒栽葱的样子强塞进洞口,行凶者必然为女子。若是追债的匪徒,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人绑起来,扔到山林里喂老虎,官府还更难查。”
“是啊,险些被骗了,”孔怀英苦笑。“有时做的越多,马脚越多。”
“范家少爷又跑了一趟衙门,县令四处张贴了通缉令,再过一段时间,若是捉不到债主,可能就……”魏子安道。“您要去重启案件吗?”
孔怀英摇头。
许久的无言后,他低声说:“商小姐的案子已经够叫县令恨我了,若再把范家牵扯进来……会很麻烦。子安,我得顾及人情。”
“那——您是不打算追究了?”魏子安小心翼翼地试探。
孔怀英依旧摇头。
“杀人偿命,这是天理。我身为朝廷派下来的巡按,替天子督查地方,尤其是要理清旧案,为百姓申冤。这同样是我的责任——子安,大明律是最不公平的东西,但它也是最公平的东西,我为它所用。”他叹气。“况且,这是范家的案子。范公一生清白,他若是在天有灵,定然希望我能够彻查此案。”
“所以,您觉得凶手会是谁?”
“我还不知道。”孔怀英道。“但总归是范家的女人,一个与范复明有关的女人。”
说完,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灯芯哔剥烧着,等到灯油烧浅了半寸,孔怀英重新开口,对魏子安说:“这件事,我们先暗地里查,莫要打草惊蛇。明日一早,我便叫家丁传信知府,从知府手里调一批人来,去查朱家的小厮。我们争取人证物证齐全,再将人一举拿下,压上公堂。”
魏子安颔首,道:“明白。”
“对了,还有一件事。”孔怀英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那个净业和尚吗?他跟赵家员外有过牵扯,说是赵员外的小妾偷了员外的银子,与他通奸。”
“记得。”
“那日我正巧在赵员外家撞见了范复明,他说他姑父欠了赵员外的钱。以及,五年前,净业和尚与小妾通奸,被发现后,净业和尚被衙门捉去打了板子,而那小妾后来被赵员外领走……后来,赵员外说,他给了小妾一笔银子,打发她回乡,这钱是问范家借的。”孔怀英道。“我当时心中有疑,却没细想,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魏子安摸了摸下巴,回道:“孔公,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庆福寺吗?”
“怎么了?”
“范少爷在庆福寺的功德榜上。”
“然后?”
“孔公,您忘了?庆福寺,别的不灵,求子最灵。”
两人对视。
孔怀英咬牙道:“我们得去把那小妾找来!”
第44章 狂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