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还意气风发、跋扈张扬的太尉,而今脸色惨白、不似人形。
他体力透支,止血后又发起高热, 若没有良药怕是撑不过今日。无人比杨宇赫更加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扯下盖在衣领后的金镶玉, 让顾南枝去给她买药。
顾南枝见到他咬牙止血的情状被骇得泪流不止, 两只眼睛哭得红肿, 杨宇赫递过来的金镶玉被她好几次摔落在泥地,才颤巍巍地捡起来。
杨宇赫平息着对她的怒其不争,虚弱道:“顾南枝,现在你只有我杨宇赫这一个亲人,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顾南枝用手背抹掉脸颊的清泪,啜泣道:“我会去买药的,舅舅你一定要撑住。”
“记住不要惊扰到官兵,舅舅能不能活过来都靠你了。”
“嗯!”
她的身上还穿着浅色的寝衣,在一夜的奔逃下已经脏污不堪,青丝凌乱,乱七八糟。
顾南枝衣衫染着干涸后深褐色的血渍与黄兮兮的泥巴,形如街边乞儿。原先她贵为太后,被众星捧月,而今沦为乞丐,路人皆退避三舍。
路人见到她,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刹便撇开眼,多停留一息都是脏了眼睛。这样的排挤孤立,莫说是询问路人最近的医馆在何处,单单是靠上前都会被人捏着鼻子挥退。半个时辰后顾南枝才跌跌撞撞找到医馆。
她甫一踏入医馆,就被门边的医童撵了出去,顾南枝顿时窘迫无措,握紧袖角面色难堪。
医馆里的医童并非第一次见穷苦乞儿上门治病求药,他们医者仁心,但医馆里别的患者会嫌恶乞儿。
医童隔着门槛问她哪里不舒服,还是需要捡什么药材?
顾南枝犹疑道:“不是我,是我的……叔叔,昨夜很乱,他亲眼目睹后受到惊吓发起了高热,晕厥的时候磕破了脑袋,还需要金疮药。”
医童回去抓药,顾南枝孤零零地站在门外,无论是医馆内的患者还是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间目光都拢聚在她身上。她只得将脑袋垂得极低,不让别人窥见她羞迫至极的神情。
她听见等待诊脉的病患们在纷纷议论昨晚的长安之乱,南、北两军和另一支军队打了起来,杀伐震天,不少士兵受了伤,京中的大夫都被临时征召去治疗伤员。
“昨天我一夜没敢阖眼,就怕外面的官兵会冲进来。”
“那争斗嘶吼声,谁能睡得着呐……”
“重德坊老陈家的儿子在北军当差,听说断了胳膊……”
他们在天子脚下的皇城里安居乐业,何时见过战场上的枪声刀影?长安城内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不远处的街道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用水一遍遍地冲洗,稀释后淡红色的水肆意流淌,过往之人皆避之不及,眼见着其中一股就要流到顾南枝的脚边。
医童将包好的药丸递过来,还未说完医嘱,顾南枝就将玉佩塞进他的怀里,拿走药包极快离去。
“诶——”医童呼喊,惊诧万分,她塞过来的金镶玉,金子沉甸,玉色莹润,水头上佳,别说几副治疗惊厥高热和创伤的药,即便是百年人参也绰绰有余。
顾南枝用最快的速度回去,路边有喧嚷打骂引人侧目,原是一个乞儿偷了包子正被店主痛打。
店主边用擀面杖抽打,边怒骂:“我让你偷我包子,让你偷我包子!”
那乞儿几次想逃走都被打中腿部倒在地上,他怀里的包子掉在地上,正要伸手去捡回来,店主抬脚踩扁了白花花的包子。
店主啐道:“我就算是喂给狗,也不会给你吃!”
他再次扬起擀面杖抽打了几下乞儿,打到解气后,骂骂咧咧地继续去忙碌活计。
谁知那懦弱的乞儿竟突然暴起,咬住他的大腿,不撕下一块儿血肉绝不松口。
场面鸡飞狗跳,看戏的路人冲上去分开两人,顾南枝垂下眼快步离开。
一个低弱如蝼蚁的人,在面对尊严被折辱时,也能奋起抗争。
她尽量不去想方才的插曲,气喘吁吁地奔回原来的破庐。
破庐是不足两丈长宽的平房,被原主人做为柴棚使用,但年久失修,屋顶破开,墙壁的砖块被风蚀成砂砾,仅有半人高,木柴混着枯草、落叶横七竖八地堆积。
窄小的破庐一眼就能望全,里面空空如也,杨宇赫已经不在了。
“舅舅?”顾南枝小小地唤了一声,却没有回应,一颗心如坠深渊。
天已大亮,她逃走的消息想必宫中早已知晓,一路追查至此,官兵发现舅舅,舅舅被官兵抓走了?那她怎么办?出不了城,她迟早也会被抓回去。
杨宇赫的消失令顾南枝手足慌乱,即便他对她不好,总是言语嘲讽,但他们毕竟血脉相连,有不可分割的亲缘,否则舅舅也不会冒死潜入宫带她一起逃出去。
顾南枝怀抱药包茫然迷惘,忽然一只手从枯草堆里伸出来,猛地抓住她的脚踝。
“啊——”药包掉在地上,顾南枝被骇了一大跳。
“是我……”嘶哑的声音从枯草落叶底下传出。
顾南枝稳了稳神,发现抓住自己的是杨宇赫,连忙把他从下面挖了出来。
杨宇赫色如死灰,一句话说得断续,“方才有士兵前来巡逻,我钻进草堆才躲开他们的搜寻。”
顾南枝被吓得不轻,捡起药包,将搓好的药丸子递到杨宇赫干裂的唇边,又在他的断臂处撒上药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