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要她回去。
明姝已习惯了,放下茶盏嫋嫋起身,嫣然道:“夫君,营中可还有烦劳的事?”话到一半又停下,想到他的冷待,没来的演不下去。
“嗯?”
崔承嗣的视线掠过她,停在了她已经涂了药油的手上。
某些旖旎缱绻的片段,不自觉在脑海中流过。
崔承嗣藏在背后,血迹已经凝结的手攥成拳头,难得感觉到一丝异样的热意。
“没什么,我要回去了。”明姝在心底舒口气,懒怠再问他,想来问了也没结果。只让采苓为她戴上帷帽,预备离开。
崔承嗣忍不住道:“军情吃紧,我下午要练兵,公主不必多想。”
明姝顿住脚步——想什么?她试探探究崔承嗣古井无波的目光,却什么也探究不出来。
罢了。不管她知道什么,她只想早点回去。
崔承嗣欲言又止,背在身后的拳头松了又紧。
他方才斥责过岑雪衣,但岑雪衣矢口否认自己有鬼,咬定是明姝央求她教习马。崔承嗣不得不提醒:“近来风沙大,公主不要再来马场。”
明姝伤了手,自然也不想出去:“我知道了。”终归是不近人情,复又补充了句,“夫君夙兴夜寐,千万别太操劳,多多保重身体,别叫我担心。”
崔承嗣便似豁然开朗,凝霜的表情有了少许松动。
边上,岑雪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们,眼底的嫉妒近乎溢出来。
可惜没能让明姝死马场上,甚至连伤也不是她所伤,不知那副柔弱模样,是否又惹崔承嗣怜惜。
她不禁上前拉着明姝的手,热切道:“好了殿下,趁天色还早,咱们该走了。我那儿还有些金疮药,你要不要紧?”
用她送的药,小伤也便溃烂。
明姝莞尔道:“不打紧,很快就会好的。不劳烦姑娘。”
她纤腰袅袅,款步而出。崔承嗣目送她的背影,忽然又觉得,自己刚才应该答应她回府住。
近来营帐中炭火干热,燥得他难耐。
*
明姝回到都护府不久,便见王管事在厢房前候她。
原是崔承嗣交代他把明姝送的襕衫亲自还回去,明姝看见那衣裳便头疼,浅笑着接过了,正欲交给采苓,王管事哈腰恭敬道:“这上头撕裂的图腾,老奴已差婆子给殿下缝好了。”
明姝本想将它压箱底,这会才留意到那口子处有蹩脚的缝合痕迹。
看来王管事找的裁缝不怎么样。
她还是柔声道:“王管事有心了。采苓——”既是刻意告诉她,应当是为了讨赏银。赏银总得从崔承嗣的俸禄里扣。
采苓会意进屋拿碎银子。
明姝也进了堂屋,转手便让绿衣把襕衫塞进柜子,再不想看一眼。
*
夏末秋来,北地的夜格外森冷。
明姝独宿崔承嗣的卧房后,便叫采苓和绿衣多在地上铺了几层褥子。睡着不算硌人了,但习惯高床软枕,身量不高的明姝,总觉得躺在地上矮人一头。
沐浴后,她披上厚实的织锦描金大袖,从回廊走向卧房,正盘算着到底要不要用红木制床,却见十几个衣帽周全的小厮吭哧吭哧从假山那儿过来,肩上扛的,竟是她朝思暮想的金丝楠木拔步床。
崔承嗣便在回廊尽头,眺着院子里的旱柳出神。
不一会,他也看到了明姝,忙别过视线。
很奇怪,他已经无法像初见她那般和她对视,却又忍不住想,她方才和现在,是不是在打量他?
打量多久了?
他暗忖,自己绝不是为了她刻意回府,只是营中的炭火盆烤得越发的热,热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床就像间小屋,到时候她睡床上,他睡地上,两不打扰各得清净。
第18章
明姝停住了脚步。
“夫君,这床……”
她有点儿吃惊,没猜错的话,床应该是崔承嗣差人弄回来的。那么大一张床,俨然一间小小的屋子,流光溢彩的鲛绡纱帐轻柔似雾,和她当初描述的一模一样。但当时她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他却似两耳不闻,厌烦难耐。
崔承嗣终于无法继续回避她。
语塞片刻,他把近来因做木工而繁复受伤的手藏到背后:“公主嫌恶地铺单薄,我便差人给你做了张床。”
他的肤色冷白,此刻耳根和颊面却浮现出不自然的红。
明姝美目流光,想到什么,不免小步来到他身边,嫣然挑唇:“原来我说的每句话,你都听进去了?”
兰麝艾草幽微的芬芳,带着清凌凌的凉意,拂向崔承嗣。
他攥了攥身后的拳,还没有说话,明姝忽地又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微呵气道:“夫君,谢谢你。”
慵懒而撩人的口吻,酥如无骨。崔承嗣心弦微动,脚跟后撤半步:“公主远道而来,来者是客,我不过聊尽地主之谊,公主勿要多想。”
语气依旧冷淡,不给明姝再说的机会,转身回了房。
明姝葱白的五指拢了拢散下的湿发,乌仁幽幽盯着他背影,半晌浅笑起来。还以为真的说千年玄铁,根本是铁树开花。
倘若真的一点不在意,怎么会替她造床?何况他刚才说话的时候,并不敢看她,还怕她多想。她可什么都没想。
明姝的心气儿稍稍顺了点,转念又思量,他为她造床,往后是否都要与她同榻共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