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看到了石猛的诚意——以三百条命来献祭,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石猛脸上显而易见的野心和狠劲。
能狠得下心的人多半都不会输得很惨。
这世道比的是一个狠字儿,心狠手辣不拘道德他出身平成陆氏长房嫡枝,是累世公卿齐国公陆氏的继承人,他可以慈和,但绝不能有妇人之仁,他可以淡然,但绝不能置身是非之外。陆家就是是非,他就是是非,他就是漩涡中心。
可现在,他首先是父亲。
陆绰轻手轻脚地拢了拢长女,一下一下轻轻地拍后背,小声安抚。
长亭气儿渐渐舒了下去,脑袋里的劲儿也慢慢缓了过去,揪了揪陆绰的衣角,轻声道,“……那三百人来之前会知道他们……”话里顿了顿,语气向下一抖,声音闷得更低,“会知道……他们要死了吗?”
她问了个蠢问题,长亭心里知道。
陆绰静静地看向长女,父女两的眼睛长得很像,瞳孔都为深褐色,唯一的不同,只是陆绰的眼里像藏了一泓深泉,叫人看不清井底。而长亭的眼里却犹如七月雨水洗刷之后,一望便能望进心里。
长亭想哭极了,却死命憋住,语带哽咽地自答自问,“肯定是知道的,可他们还是来了,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或许他们的家眷被石猛安置得很好……或许石猛向他们承诺过什么……这东西威逼是没用的,上场一露怯就什么都完了……他们一定都是心甘情愿的……可……可……他们就死在我身边,血从他们身体里流出来,没有人去救他们……这一条命也太不值钱了!”
小姑娘神情很悲凉,可还是没哭。
身逢乱世,大仁者必遭大罪。
陆绰叹了口气,心里只有两个字,还好。
还好还有孩子,还有孩子是善良的。
长英冷静极了,递了杯茶给长亭暖手,言简意赅,“阿娇,这世上有比性命更要紧的东西,石猛给得起,他们自然要得起。银货两讫,再不相欠。”
比如尊严,比如诺言,比如信仰,再比如亲眷真心。
长亭手接过暖茶,轻垂眸,闷闷地窝在父亲的怀里,陷入沉思,终于不再言语。
正厢静寂,偶有流波逐痕,南风晓声。
陆长英率先出言,声音放得很轻,“石猛不怕您瞧出来,反而事与愿违吗?”
毕竟没有人心甘情愿被人算计。
“他就怕我看不出来。”陆绰眼神微不可见地朝窗棂一瞥,纸糊窗棂之外窸窸窣窣的声音陡然一停,陆绰收回眼神,接着道,“是示好,也是震慑。是表诚意,也是威逼。软硬并施,让我看到石家的实力,也让我看到他石猛的能力罢了。”
长英眼神跟着陆绰朝窗棂瞥去,一挑眉,撩长袍向前快走一步,一把将门推开,扭头一看,有人从转角窜走。
“父亲,有人听墙角。”
陆长英不以为然地将门重新掩上。
陆绰也笑。
长亭闷头啜了口暖茶,心绪还没缓过来,差极了,左看看右看看,嘟囔一声,“你们甭给我打哑谜!父亲将才分明就发觉了有人偷听,可话还是没停!”
陆绰笑起来,“阿娇比你哥哥像你娘!”
陆绰这一句来得突兀。
长亭“啊”了一声,睁着眼睛,等陆绰后文。
“明明很聪明,却被惯成了脑子不动享福命!”
长亭一下子就憋不住了,咧开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积在胸口里的郁气腾腾地往外冒,越想越憋屈,昨夜的心有余悸只是旁人排演的一出戏,一夜的惨叫声和生死隔断只是握在旁人手中的一副牌,甚至这一路走来她既没吃好又没睡好,晨间还得帮着她极嫌恶的符氏撑颜面装乖巧!
小姑娘眼泪扑簌簌地向下砸,哭到一半,眯了只眼,眼泪朦胧地看着陆绰慌得手忙脚乱,心里头总算是舒服了点儿,边哭边抽泣,“父亲什么都告诉哥哥,阿娇什么也不知道!”
陆绰哭笑不得,袖里掏了帕子来给幼女擦脸,一边擦一边拿出无限耐心亲自教诲,“陆家不惧怕成为任何人的敌人,也乐意成为任何人的盟友,可陆家不接受别人将我们看做砧板上的肉。”
要博弈,可以。
可规则要陆家来定,弱者没有资格耍心机。
长亭一下子就止住了哭,顺带打了个嗝儿。
第十一章 博弈(中)
第十一章博弈(中)
“蠢货!”
石猛恨铁不成钢,又舍不得当真动手打儿子,一扬马鞭“啪”的一声落在红木大书桌上,书桌吃力不起,木面颤了颤立马出现几丝划痕,石猛眼神向下一瞥,有些心疼,反手把马鞭缩回来,给长子一个暴栗,“你他娘的知不知道这张桌子有多他娘的贵!”
石闵后脑挨了一勺,脑袋正“嗡嗡”闷得慌,扯开嗓门就开嚷,“又不是我砸坏的!”
石猛也吼起来,胡子气得颤一颤,“还不是他娘的因为你蠢!你不气老子,老子能砸桌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怎么说来着?”石猛言语塞在喉咙里头,半晌出不来,扭头去瞅冷眼旁观的庾氏。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庾氏顺口很是自然地接过话头。
石猛扭过身来,狠狠点了点头,打了一次不心疼,打第二次就顺手多了,一个反手,石闵后脑勺又闷声挨了一下,“老子要派八百家将去,是谁拍胸脯说三百人够应付那起子世家老爷!你当着幕僚驳老子的话,老子给你脸面给你造势,顺着你话选了三百个精兵强将去,结果呢!咬到嘴里的肥肉活生生地被人拽出去了!你他娘的这叫暴殄天物知道不!?要不是你蠢,陆绰现在应该在这儿陪老子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