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照例是冯家最忙的时候。因为奶奶是他们那一辈硕果仅存的老人,所有堂亲都要过来拜年。上辈子佳慧最烦这种时候,家里来来往往的人,全都半熟不熟的,冯小河忙于待客、端茶递烟,她则忙于做饭。好容易休个年假,结果比上班还累。
但是后来,当奶奶和冯小河先后离世,她又开始怀念那种人声嘈杂的热闹场景。都说年味越来越稀薄,其实稀薄的是人情。奶奶是维系老冯家这个家族的最后一根绳子,随着她的离去,冯小河跟祖父以及父亲那一代的堂亲们,亲戚关系分崩离析,很多都不再相互来往。而在冯小河走后,她开始害怕度过每一个节日。
在2013年春节,凌晨的黑暗里,佳慧似乎又回到了上辈子的某一个春节。她做好一桌饭菜,和长大后的女儿坐在桌边。窗外传来不知谁家的欢声笑语,客厅电视里,主持人在热情洋溢地致新年辞,而餐桌边的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在这种时刻,她总能格外强烈地感受到这套房子的清冷和空寂,也格外强烈地感受到这座城市的陌生。她在这里生活这么久,可却找不到地方安放她的灵魂和肉身。
睡梦中的凄清寥落,被鞭炮声再次打断。佳慧从温暖的被窝里醒来,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七宝和三妹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小姑娘梳着丸子头,穿着红色小洋装和黑皮靴,简直再可爱也没有了。
她笑嘻嘻地趴到床边,在佳慧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下,说:“妈妈,给你拜年啦,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新年快乐!”佳慧伸出双臂,用力地抱了她一下,又在带着奶香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多下,心情才彻底好转,穿衣起床。
两位老人早就起来了,都穿得一身簇新,这会儿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提前准备饭菜。大家见了面,都先喜气洋洋地说上一大串祝福的话。奶奶给她端了一碗清汤面,上面卧着一个煎得刚刚好的荷包蛋,说:“坐到炉边去吃,那里暖和。”
佳慧问:“你们都吃了吗?冯小河呢?”
“我们都吃过了,小河到厂里放鞭去了。”外婆给她端来一碟腐豆腐,又问:“吃香肠么?给你切几片放碗里?”
“不要了,这个就很好。”佳慧嗦着面条,看着热气腾腾的厨房,她深爱的老人们在灶台上忙碌,她深爱的孩子在和狗炫耀红包,而她深爱的男人正在回来的路上。她忽然就觉得昨晚那些梦变得模糊不清。在山村的这间小屋里,一碗清汤面,吃得人心满意足。
九点多钟,姑姑家赶着第一拨来给他们拜年了。上台阶时,姑姑是被文琳搀上来的,几步路走得她跐牙咧嘴,一步一“哎哟”,奶奶和佳慧都吃惊道:“这是怎么了?”
“哎哟我的妈也,”姑姑瘸着腿,艰难地走上晒谷坪,说:“昨天踢了几个毽子,比挑了几担谷还累!晚上睡觉我这腿子就酸酸的,不得劲儿,今早还疼起来了!”
大家都哄笑起来,奶奶嗐了一声,说:“叫你踢!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还跟他们年轻人比!”
林芬在后面牵着苗苗,笑道:“都怪文佳和文琳,昨晚上回家了,还缠着让妈教他们踢毽子。踢了半夜呢,我都跟他们说别累着了,非不听!”
虽然昨天刚见过,但这毕竟是新的一年,大家于是说着新年的吉祥话,相互拜起年来,大人忙着朝对方孩子手里塞红包,这过程自然免不了一番撕扯。姑姑因为腿疼,在和奶奶及外婆的撕扯中没能很好发挥实力,被拉进屋里喝茶时很是不情不愿。
客厅开着电视,茶水瓜籽点心水果一应俱全,但大家还是更喜欢往厨房钻,这里干净又暖和,实在是聊天的最佳场所。奶奶只好让冯小河把茶水端到厨房的长桌上,让大家随意吃喝。没聊几句,外面传来三妹的狂吠,原来是第二拨拜年的人到了。
三妹还从未在家里看见这么多人,激动得汪汪乱叫。佳慧忙道:“苗儿、七宝,把你们妹妹带到楼上房间里去!别让它把嗓子给叫哑了。”
两个孩子便领着躁动的狗上楼去了。从院门外走进来七八个人,男女老少都有,老远就给大家道新年好。领头的是冯小河的一位堂伯母,快七十岁的人了,上了坡,拉着奶奶的手就亲热地叫三孃,说:“去年就听说您搬过来了,一直要过来看看您,总也不得空!您这小院真齐整,在这边还住得惯么?”
奶奶忙说:“难为你惦记着我,你天天要在家哄孙子,哪里来的空?我这边住着蛮舒服,就是离村子远了些。得亏我们亲家太太也过来了,这才有个聊天的人!”
堂伯母忙又向外婆问好,又问奶奶的身体,奶奶忙把自己新装的假牙——现在已经不算新了,但这些老亲老戚们好多都没见过——趁机炫耀了一遍,双方没完没了地聊起天来。这时也不论什么早饭午饭,凑够一桌人便开饭。文佳文琳帮着端菜,林芬佳慧在灶头照看,奶奶外婆陪客,大家正吃着,又一拨拜年的人进来了,照例是问奶奶的身体,又夸小院收拾得干净齐整,大家忙着添碗筷添菜,一桌人挤着坐下,一起吃饭。
女人孩子不喝酒,吃完就下桌,在院子里玩耍晒太阳。男人们则喝着酒,聊着去年的收成,打听冯小河的香菇厂挣了多少钱。这时候便显出奶奶这个农村妇女的智慧了。虽然奶奶逢人就吹嘘佳慧写稿挣了钱,但她却从没跟人说过香菇厂的真实收入,还特意嘱咐冯小河和姑姑,让他们“财不露白”,免得惹得乡邻们眼红。因此一顿酒喝下来,冯小河没说多少话,倒是听了不少新闻,都是亲戚邻里间谁干什么赚了多少钱等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