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姜瞧着他那热切好学的劲头,心道:竹春耳根子从此可以清净了,只是就要苦了林夫子了。小的有个陆稹,大的有个曾追,也不知应不应付得过来。
正吃得欢畅,门前忽而传来一阵锣响。林红锄赶紧起身,进屋去装了一篮果子,拉着胥姜往门外跑。
胥姜到门外一瞧,原来是七八个孩童成队,正戴着鬼神面具,绕着他们门前的火堆又蹦又跳,嘴里还有模有样的念着驱傩的吉祥神咒。
等他们跳完,一群孩童便朝林红锄和胥姜围了上来。林红锄赶紧将篮子里的果子分给他们,孩童们得了果子,一人说了句吉祥如意,又朝别家去了。
刚送走孩童们,皇城那头却传来震天的锣鼓响,便是离这么远都能听见。
楼云春此刻便在皇城里参加宫里的除夕宴。待宴席上的祭祀结束后,他才会回楼宅与族人同祭守岁,明日再入宫参加元正大宴。
这样的场合,是免不了饮酒的,只望他懂得推辞,莫要傻呆呆地被灌醉了才好。
说来此事胥姜倒是多虑了。楼云春与众大臣一起饮了圣人敬的酒后,便一直枯坐着,很少有人找他喝酒。
大过年的,与热热乎乎的同僚们一起对诗唱喝多好,找那又冷又硬的冰坨子喝酒,岂不是自讨没趣?
祭祀已经结束,楼云春本想再坐会儿便回府,一个人却捉着酒杯,满面笑容地朝他走来。
来人正是周淮。
“小楼大人,独坐不如共酌,不介意我与你同席吧?”
楼云春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点头道:“周大人请随意。”
“那便叨扰了。”周淮坐到楼云春身旁,刚坐定便朝楼云春举起了酒杯,“小楼大人,可愿同我饮一杯?”
楼云春举杯与他虚碰了碰,喝了。
“小楼大人果然痛快,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周淮抬首朝不远处的楼敬望去,楼敬正与几位礼部的同僚喝得欢畅。
周淮问道:“年节一过,便要筹备科举大考,礼部又该忙了,敢问令尊可要监考?监考哪科?”
原来是来摸底的。
“暂未可知,为防止徇私舞弊,考前三日才会分排。”楼云春将‘徇私舞弊’几字咬得清晰,周淮笑容微凝。
楼云春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问道:“今年周大人家可有子侄参考?”
“倒是有两个小辈要应考,不过我瞧着资质平平,想要登榜很难。”周淮斟酒叹道:“今非昔比,没有举荐一途,咱们这些世家子弟,若无小楼大人这般天资,想要入仕难如登天。”
何况监考一年严似一年,即便有再多钱财根本无处使劲儿。
说完他又与楼云春添酒,楼云春将杯口一挡,不动声色地拒了。“人各有所通,我看贵宗子侄在经营上颇有天资,倒不必非往这一条路上来挤。”
周淮手一顿,笑道:“我道小楼大人平日只顾办案,不留意这些。”
“继圣书局之名,京城无人不知,倒不必我刻意打听。”
“名声再大又如何,经商一途,终归是末流,不值一提。”
“周大人过谦了,我看贵宗子侄倒是个贾中将才。”
“哦?”周淮意外地看着他,“此话何来?”
楼云春盯着他,眼神带着审视,“听闻他成立书行,统领京城各大书局,又借由周大人之势,掌握其命脉,此番功绩若非将相之才何能为之?”
闻言,周淮差点打翻酒杯,他惊疑不定地望向楼云春,对上一道深沉的目光,心头直发毛。
此时,楼敬摇摇晃晃过来了,将周淮往他那席拉,“周大人怕是坐错了位置,来来来,跟我们喝一场。”
他边拉边朝楼云春使了个眼色,楼云春会意,起身与左右告辞,便下席出宫了。
待周淮被这摊老狐狸灌了几个来回,再去看楼云春,哪里还有影儿?
火越烧越旺,夜越来越深。
林夫人抵挡不住倦意,被林红锄搀扶着去睡了,林夫子与曾追还在你来我往的谈辩。胥姜在一旁自斟自饮,偶尔得两句来细细咂摸,也各有一趣。
林红锄回来,手里拿着一张薄毯,给胥姜披上。
“婶婶睡下了?”
“嗯。”
林红锄坐下来,胥姜拿毯子将她裹紧怀里,姐妹二人也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得陶然。
今夜除夕,林红锄没人拘着,倒是喝了个酣畅。
喝得微醺,便将脸埋在胥姜怀里,默默掉泪。
胥姜拍着她的背无声安抚。
子时,屋外爆竹声声,院子里却只有曾追与林夫子谈论的声音,两人正谈到生死。
曾追咕哝道:“正当年节,说这个太……”不吉利。
林夫子却摆手道:“无论何时都不必忌谈生死,此不过是道之自然,理之自然罢了。”
在座皆怔然。
随后听林夫子又道:“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人生于世,随波逐流,人谢于世,得于其所,所以不必忌讳,亦不必害怕。”
林红锄没忍住哭出了声。
胥姜赶紧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哄,可心头却也难免因林夫子这番话而陡生波澜。
要做到如述这些,又何谈容易?人生于世,五谷与其身,七情授其魂,又怎能不惧不悲?
若真能勘破,又何来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