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裴行琛的感情其实不过尔尔,他甚至不记得他样子,只隐约记得他更像父皇多一点,生得白净圆润的一张脸,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总是哭得脸皱起来。
他记得的,是母后很喜欢他,而他也有些顽劣,当面背后,从没叫过他一声兄长。
他想,母后只他和裴行琛两个孩子,她又那样喜欢裴行琛,不晓得此时该如何伤心。
良久,裴行阙抬了抬眼,嗓音淡淡:“我去国离家,幼弟病逝,都不能陪在他身边,也不能宽慰父母,还要劳太子来告诉我这事情,真是罪过。”
梁行谨露出个笑来:“这有什么,不过是提一句的事情,你休养不好,我也忧心得很——听人讲,你母亲哭得很伤心,如今大病一场,神智也不很清晰,喃喃多妄语。不过,她也许未必想定北侯在她膝下陪伴宽慰,你晓得你母亲抱着你弟弟哭什么?”
他略弯了腰,视线和躺床上的裴行阙平齐,眼里暗沉沉的,带着点笑:“听闻她哀毁失态,哭喊说,‘老天不仁,何夺我此子,而不以旁子代之?’”
一字一句,慢悠悠的,声线冷淡。
裴行阙的脸色没变,只是垂着眼,静静盯着那奏折看,仿佛还能看出点新的东西来。
他原本就苍白,此刻脸上更是一点血色也无,冷沉沉的,仿佛一渥霜雪,良久,他嗓音如常地开口,只是伴着几声破碎的咳嗽:“我不如弟弟一直在母亲身边尽孝,她伤心时候,讲这些话,也是应该。”
她没有第三个儿子,所以所谓“旁子”讲得就只有裴行阙。
裴行阙流血殆尽,性命垂危的时候,他的母亲正抱着她最爱的儿子哭嚎,希望他能代替他死去。
梁行谨盯着他愈发苍白惨淡的侧脸,露出个笑,可他话却还没讲完。
他直起腰来,手扶着床,慢声低语:“说来,定北侯的这个弟弟,已经病了许久了,外头人说,他是冬日里意外落水,以至于寒气侵袭如入体,从此一病不起。不过,我倒是听了个别的说法。”
他似笑非笑的:“我倒是听闻,侯爷的弟弟欺辱一姑娘,惹得那姑娘投水自尽,你弟弟后来也跟着疯疯癫癫的,总说撞见鬼,那一夜里,迷迷糊糊就跌落水中了。”
“宫闱里的事情,牵扯到鬼神之说,总不可信。”
裴行阙唇色苍白,语气淡淡,仿佛对适才他讲过的话半点不为所动,梁行谨笑起来:“本宫也觉得不可信,只是你母亲似乎对这事情颇为笃信,请人在楚国皇宫里做了许多场法事不说,还找人和那姑娘配了阴亲——说是找个血脉相连的人,替你弟弟与那姑娘成亲,这样,那姑娘就被骗过,魂魄只会纠缠和她成阴亲的人,叫那人生不如死,这样,就可以放过你弟弟了。”
他支着头:“定北侯来此间的时候,年岁不小,该晓得点事情了吧,你们楚国旧俗,活人与死人之间配阴亲,都要用到什么东西来着?符纸,画像,衣服,还有——”
“头发。”
裴行阙眼垂下,语气淡漠至极,仿佛讲一桩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梁和滟推门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这剩下半截话,她站在原地,忽然想起那个楚国使臣接过裴行阙头发的时候,那破旧香囊里的半截黄纸。
第28章
梁行谨留下那奏折, 负着手慢慢走出去。
他身后,裴行阙抬头,看梁和滟。
他神情平淡地不像样子, 若无其事地微笑,嗓音也平静, 只是讲得极短促, 不拖一点气音:“县主——”
梁和滟低下头,看得见他手紧握着那密折,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咳一声, 装作没听到适才那段话, 一边走过来, 一边慢声问他今天伤口怎么样, 还疼不疼:“我才晓得李臻绯已经出海了, 临走给我留了口信, 说事出突然, 这次不和我计较, 真是怪里怪气的。”
她说着, 走到他床边,掰着指头, 跟他算:“他说那些药材卖了后,能分红给我们三千贯,到时候你我再五五分, 我们修葺下府里的院子, 也能把我那食肆开得再大一些。”
裴行阙点头,扯一扯嘴角, 想微笑,却笑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 手按在床上,眼暗暗的,没有光,没有泪,只是落在那个折子上,还有他垂落的、没束冠,以至于搭在手背上的发丝上。
他看了两眼,忽然偏头,掩着唇,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一直到咳出血来。
暗红的血自指缝间淌出,顺着他指骨、腕骨,一路流淌下去,洇湿暗色衣裳。
他胸口剧烈舒张,肩背起伏,梁和滟有些担心他会把伤口咳得裂开,快步过去,顺手给他拍了拍脊背,找他帕子,没找到,于是抽出自己的递过去给他。
她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
她也吃苦,也受罪,可她从来被父母坚定爱着,她永远被袒护,永远被无条件选择,从来不是被放弃的那个。和裴行阙比起来,她提起父母来简直就像一种炫耀。
且……她想起今天去看阿娘,阿娘拉着她手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