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顿住,身后有他轻轻的嗓音, 从鼎沸人声里凸显出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玉昙楼一应挂着昙花纹样银灯,好为衬显昙花的名头, 此间灯火幢幢,在第三层楼延展出的平座栏杆里,矗立一座檀案,那里便盛着最后一盏流金玉昙花。
两侧侍女提灯映花。
百步以外, 别说玉昙花,就连侍女的面貌也看不清。
絮絮听到他的话时,正在蹦跶,视线刚越过一个人头,人就落了地。
她回过头,正正对上他面具下黑漆漆的眼眸。
映着满壁的银灯的清辉色, 像夜色里倒映光影的寒水。
她说:“当然是为了看花!喏——”
她伸手, 手指遥遥向第三楼一点,她眼睛睁得格外大,满是期盼:“全天下只有七盏, 这是第七盏,今晚就要谢了。”
他闻言失笑, “为了一盏花?”
“不然, ”她嘟了嘟嘴,“我做什么花二钱银子到这里?”她比出个“二”来。
“——哎呀, 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快也想想办法!”
她忙着踮脚,左顾右盼地,寻找见缝插针的契机,背后人轻轻自语:“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被絮絮听到,絮絮心忖,他一定是在埋怨她为了看一朵花,将他给忽略了。
好吧,男人总是这样,要反复确认他在她心中的地位。
所以,她立即又回过身,猝不及防搂紧了他。
这叫他措手不及,瞳孔骤缩。
她的脑袋抵在他耳边,甜蜜话不要钱似的淌出来:“我怎么会不记得我家阿铉?……你是我的阿铉,我的相公,我的心肝,——你是我的。”
他面具下的嘴唇张了张,一刹那失神,她紧贴在他身躯上,心跳得特别快,特别快。
他微微闭眼,喉结滚动着,沁出细汗。
就连呼吸,好像也不由自主重了很多。
他默念什么。
离得好近,近到连她发缕上的软香沁透了他。扫过他裸露在面具外的肌肤,叫他每一条血脉都在叫嚣着痒。
絮絮忽然腰下一空,被他打横抱起,再一个眨眼,人如飞鸿踏雪,已落在了街边楼宇的屋檐顶上。
她的心猛提到了嗓子眼,无意识里把他的衣角抓得发皱。
他低笑说:“可以睁眼了。”
絮絮才睁开眼睛,第一眼就是瞪他,嘀嘀咕咕:“我才没有害怕,我只是!……都怪你,太突然了……”
偌大夜空毫无遮掩,旷海繁星悉在眼前。
她说完,发现自己稳当当站在屋顶,视线毫无遮碍,即可看到玉昙楼的第三楼平座上的檀案。
案上一只银丝嵌宝的花台,台中是澹澹清水,水中央则盛着一盏垂垂老去的花。
花已经谢了。
她的眼睛慢慢睁大,不敢相信似的,揉了揉眼睛,流金玉昙花的确是谢了。
没有见到其他人议论中的流金溢彩,不见它倾城倾国。
它的滚金边的雪白花瓣枯萎后,一瓣一瓣坠落在澹澹清波里。
飘零,惨淡。
她不可置信,喃喃重复:“她死了。”
花竟死去了。浓酽银灯的光还稠绸淌在清波上,随落花一道荡漾。
她转被人按到了胸膛,温暖的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背脊。头顶有淡淡的叹息。
快乐来得那么快,悲伤亦来得那么快。
她将脑袋埋在他的怀中,夜风泠泠吹过他们。
她不知为什么只是与一枝花错过,便觉得有这样的悲哀,可也许是冥冥之中呢?冥冥之中,本有缘分,却要错过?
愈是得不到的,愈叫人牵肠挂肚,她郁郁地想,“天底下只有七盏;谢了,就再没有机会看到。”
他说:“并不是只有七盏……”他嗓音顿了顿,漆黑眼睛下视她的乌发,“或许明年仍会开。”
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盈盈一笑,说:“对。”
她觉得唏嘘,闷塞心头。
她拉他在这片屋檐上坐下来,她怀里还有山里摘的野果子,鲜红的,她递给他一个。
他倒是没有像平日那样娇气地问:“这是什么,能吃么,干净么?”
他打量着果子,含笑夸她:“个大饱满,眼光不错。”
她见他没有吃的打算,嘟了嘟嘴,抬手帮他一把掀开那张绿面具,说:“那就尝尝。”
精致漂亮的容颜乍露人前,他一愣,忽觉脸上空空,生出逼仄的慌乱。
她还没有察觉他的方寸大乱,手里抛着果子,看着远处起伏山景:“明年……明年还不知道我们俩在哪儿呢。”
他目光一滞,侧头望她,看着她啃了一口鲜果,腮帮子鼓鼓的,就像蕲山上,抱着松果啃的小松鼠。
见她没有异常,他暗暗呼出浊气。回应说:“你想在哪儿?”
她也侧头,四目相对,忽然压低了嗓音凑近他,在他耳边,耳鬓厮磨吐息如兰:“我想把你带走,带到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居下来,让你一辈子也离不开我。怎么样?”
他心头狂跳,怔了一怔。
她以为是他被她惊世骇俗的话吓到,说不出话,离远了些,哈哈地笑。
“我胡说的。”和“真的?”两句话同时响起。
她托着腮,想到一些人和事,阑珊地道:“哪里能这样轻易抽身?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怎么能逃之夭夭。哎,明年此时,要么在上京,要么在行宫,要么……就是躺在乱葬岗上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