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问题是。
“那艘船,叫什么名字啊?”
两人分别之前,孟昭延说,要告诉她这艘船的名字的。
她不知这个几乎毫无意义的问题,为什么支撑着她回这里之前把照片打印出来,甚至能让她接起这个电话。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唇间重复了无数个日夜。
他答:“Arcanus。”
拉丁文中的秘密,密语之门。
他所有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的密语,都藏在那艘船上。
说好要带她出海的。
程曼尔没听懂这句拉丁语,低喃着重复了好几次后,最后,郑重点了头。
“我不认识,不认识这个单词,但我记住了,那……”
“尔尔,你想知道——”
“姐?”
电话被匆促挂断前,他听见模模糊糊的一句,耳旁骤然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他高悬不落的心上。
阿明也冒雨回来了,刚想说那动作利索的小舅爷已经用钞能力把那房产中介捞上车,两人在回宁城签合同的路上了……
“去找她弟弟的联系方式。”孟昭延肯定自己没听错,语毕,又朝向前方一直等待吩咐的机长说:“我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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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说要卖房子了嘛,所以趁周六我想回来收点东西,你怎么在这……”程祖耀来时见大门敞着又无人,循声来了二层小阳台,“怎么在这喝酒啊?”
程曼尔神情呆滞,垂眸望着手机,息屏后,她撞入自己无波无澜的眼中,看见了眉尾处那一小道淡淡的疤痕。
可惜,连句再见都没说呢。
“没事。”她终于答,“你收吧,我走了。”
程祖耀下意识喊了句:“姐!”
“你、你回来,是也有东西要收吗?”
“这鬼地方,我有什么东西好收的?”程曼尔不轻不重地撇下一句,转身下楼。
她双手揣在外套兜里,指腹摩挲着里头微尖又不足以刺穿皮肤的冰凉物体。
她贪恋那尖锐硌进肉里带起的感觉,像住在那单间时,夜深无人,她控制不住徒手抠白墙上的干涸血迹,会有卡进指甲里的碎墙片,激出十指连心的痛感。
痛,她才能没那么矛盾与痛苦。
譬如方才那最后一通电话,她浑身骨头都陷入幻觉的酸痛中,四肢无力,头脑昏沉发晕,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程曼尔知道,是她的身体在对这场告别做出的最真实反应。
可精神上的自己又脱离了这无用的躯壳,高高在上,睥睨她痛苦不堪的表现,泛不起一丝她渴求的波澜。
甚至还在冷漠地指使她,抛弃这副累赘的身体。
程曼尔走入雨下,踩过地上那纸状的,像淌了一汪血的红色烟盒。
表层肌肤染上了天空飘落下的雨丝的温度,像雪絮一样在她身上融化,可血液又好似还在加热,一次次加重了身体与精神感受截然相反的矛盾。
是酒精,以及过量的帕罗西汀引起的不良反应。
但也幸得这场雨,她还存有一点点清醒意志,能一步步往上,走向自己的归宿。
她想了很久的,到底要选在哪里,才能不给人添麻烦。
房子,高楼,河流,大海。
最终,她选了藜水镇这座几乎无人会爬到顶端的山。
除了最顶上的,直升机基地的主人。
但她只是借他的地方站一小会,应该不算添麻烦,且这山背面亦连着山,是除了飞禽走兽外,无人踏足的密林。
她曾觉自己是一面风筝,对孟昭延的感情就是一条风筝线,让她在坠落和自由间不断挣扎。
如今这条线断了。
所以她的身体,当如那断线风筝般卡在不知名的密林深处,独自腐烂。
程曼尔走入山道,这里没有那些能驱走黑暗的万千明灯,只稀稀疏疏点了几盏,藏在林中。
她两手仍揣在外套兜里,一边是锐利的碎玻璃——那鬼地方,倒不是完全没有值得带走的东西,比如藏在抽屉深处,挨哥哥打后碎成三块的生日礼物。
那是她自以为已经远远逃掉,实际上还困在原地,找不到出路的童年。
遥远得模糊的回忆中,那位她已经记不清面目的宠物医生,好像并没有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珠宝设计师,如约替她复刻出一条一模一样的出来。
而她做了两年的宠物入殓师,听了许许多多的故事,也没有成功救赎到自己的内心。
所以不是事事,都能如愿以偿的。
而另一个兜里,藏着一张纸。
是孟昭延花重金,想为她在温布尔登学院开办一个面向社会招生的艺术班,那份藏在棋盒中的录取通知书。
她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也是她永不可及的世界。
这条崎岖山道她已走至半程,稀疏的灯光让这条路走一小段,就会黑一大段,像她的人生。
少数亮的几段,一是救了她和元宝的那位讲话极温柔的阿姨给她的,二是周院长,三是……
孟昭延点了最长也最亮的一段,让她误以为前途从此明朗坦荡。
程曼尔看见了半山腰的寺庙,聆听了六百多年姻缘祷告的菩提树在红墙内犹如一顶巨大的伞盖,枝繁叶茂,叶下庇荫了无数善男信女的情意与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