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也有雪,但江南的雪也带着水乡的温柔,来得没有那么早, 也没有那么凛冽,那么铺天盖地。
作为太子, 他今天应该去上朝。
迎着风雪,还没走出东宫, 陛下身边的太监一路小跑过来:“陛下身体不适, 今日早朝取消了。”
萧景昭想到昨天明黄帕子上的血痕:“可请太医了?”
“太医们正在问诊, 今日雪大天寒, 殿下快回去吧。”
萧景昭却说:“我去看看父皇。”
他要过去, 太监自然不敢拦,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一块儿去了。
殿内,太医们、宫女们忙作一堆, 萧景昭大步走向龙榻, 明黄纱帐挡住他的视线。
“陛下如何了?”
几个太医互相对视, 最后院使站出来:“回禀殿下,圣上早年留下了暗疾, 沉疴难愈,这段时日,本就是强撑……”
萧景昭扫过跪在地上的太医:“所以呢?”
“恐怕……”院使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头快低到地上去。
萧景昭心里一沉,隔着明黄纱帐看向里面的人。
顾墨廷对贴身太监摆摆手, 对方立刻会意,让其余人都退下,最后自己走出去,轻声关上门。
“你还是太心软。”萧景昭听到龙床上的人,这么沉沉地感慨了一句。
他和沈清淮差不多年纪,分明正值壮年,却因为长期的幽禁与凌虐生涯,早早衰败了身体,瘦削得如同迟暮老者。
萧景昭:“你如何看出我心软?”
“我要拆散你们,你心里气恼,听到我病了,却还来看我。”顾墨廷竭力压制着喉间的痒意。
“你为何不想,也许我不是心软,我来谋害你,自己继承皇位的呢?”萧景昭淡淡道。
顾墨廷听了,并不生气,反而欣慰:“若是如此,我最后一点疑虑也可以打消了。你坐下。”
萧景昭自己搬了个杌子,坐在床头,按他示意,撩开了那层薄纱。
顾墨廷挣扎着要坐起来,但怎么也坐不起来,双手徒劳地划过缎面床单,还是萧景昭扶着他坐起,靠在床头。
原来他的身体,真的到了这般田地。
“你可知我为何,要你另立太子妃?”
萧景昭对着忽然温和下来的父皇,心中情绪翻涌,却风淡云轻似的挪开眼:“她在蜀郡时,曾经跳湖救我,无非是因为这些传闻罢了。”
“不对。”顾墨廷缓缓摇头,“是因为赈灾时,房屋倒塌,你竟然为了她,向险而行。”
走到生命尽头的帝王对尚且年轻的儿子说:“帝王无情,不是他们生而无情,而是无情,才能称王。如你皇祖母,一代天骄,身遭暗算时,有秘药可救,她却想着我,没有服用。男女之情,血缘之情,都是帝王的牵绊。”
“你觉得,你够无情了吗?”萧景昭问。
顾墨廷点头。
萧景昭说:“那你算是一代明君了。”
顾墨廷闻言自己都笑起来,一笑咳意便再压抑不住,剧烈的咳嗽伴随着咳出的血团在帕子上晕开。
即位不过半年的明君,有什么用呢。
等他稍缓,萧景昭又问:“你作为明君,可遗憾自己的无情?”
“焉能没有遗憾,可是我不后悔,并且,是我人生最不后悔的事。”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疑问,顾墨廷道:“从前我也有个心爱的女子,有一年夏天,与她在莲心湖上泛舟,看尽了荷花的千种姿态。那时舟上许多人,可我只能看见她。但是我没有娶她,为了拉拢世家,娶了金陵萧家女。”
他说得很慢,中途喘了很久的气,萧景昭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后来我总想,假如当时娶了心上人,那年宫变,惨死的就是她,我一想到这种可能,便觉得撑不下来这十几年的幽禁。”
萧景昭手指不受控地握成拳,原来他的生身母亲,在他父亲眼里,仅仅是这样的存在。
“那个人,是贺先生。”
顾墨廷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他只说:“所以,娶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太子妃,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吧。”
“我和你不一样。”萧景昭说。
他不会放弃心爱的人,也不会因为死的是其他人而庆幸,更不会让他的发妻面对那样的绝境。
“嗯,你更像……你皇祖母……”
顾墨廷最后说了这句话,大口大口吐血,萧景昭大喊来人,宫女端着早已炖好的参汤进来,太医们也呼啦啦地围进宫殿。
萧景昭看着那情形,没有过去打扰太医诊脉,叫过来一个总管太监,吩咐了几句:“快去,误了事,拿你项上人头是问。”
吩咐好,重又进去,看着太医和一众宫人忙碌。
别的皇帝要是病成这样,床边早聚满了各宫妃嫔,可是顾墨廷唯一的太子妃早已不在,幽禁期间,先帝倒给他送过许多美人,他一个也不曾受用,哪怕登基后,也没再立后立妃。
萧景昭想,他的无情不过是因为,把深情全寄托在了一个人身上,然后被他自己亲手斩断。
殿内的地龙烧得很旺,外面的雪却更大了。
圣上病重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萧娘子耳中,重伤初愈的萧娘子,冒着风雪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