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荃向程昇致歉,又拱手对苏缈赔罪:“女侠勿怪,我方才饮了两杯酒,便胡言乱语起来。你若是喜欢诗会,留在此处瞧一瞧,也使得的。”
苏缈挑了下眉。
虽程昇帮着骂了,但不自己骂几句,总觉得差点意思。
她坐在那里,不慌不忙地摇了摇头:“苏某不会作诗,更不会做拍马屁的诗。我若如一块朽木,什么都不懂的赖在这里,龚先生赶我不赶?”
龚荃愣住。
苏缈又问:“今日若不是我,是随便什么婢女仆妇,走累了,来此角落坐一坐,也不打搅,龚先生赶是不赶?”
龚荃脸色极为难看,微微咬着牙:“岂敢岂敢,圣人言,有教无类,有向学之心便是可贵。若是只来坐坐,受一受书卷熏陶也是好的。”
苏缈敛眉一笑:“我观龚先生思维敏捷,口齿清晰,很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见几杯酒水,并未让你糊涂。方才对我大声呵斥,想来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满院学子听到她这话,面露困惑,交头接耳起来。
龚荃那脸色,一时冻得比冰块还僵硬。
苏缈:“龚先生方才大声呵斥我,不过是想让这些初来乍到的学子认认清楚,在这个院子里,除了董大人,就属你最大。龚先生,你不过是想借我耍耍威风,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苏缈话落,周遭传来许多议论声。
龚荃脸色难看,瞪着苏缈驳斥道:“难怪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那小子口口声声说你有侠义之心,不想你却在这里血口喷人!”
“你听听,现在又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方才那般的宽容到底是装出来的。”
苏缈站起身,懒得再多说,“我是不是血口喷人,诸位都不是瞎子、聋子,也不是蠢人、呆子,自个儿会掂量。”
苏缈转身,提步欲走。
可刚迈出去半步,却听得耳边有道声音响起——“不急走。”
她愣了一下。
妖皇的声音?
眼珠子左右移动,苏缈并未见他在旁边,短暂愣神,忽回过味来——这是隐身了。
周遭众人都没什么异样,看来这声音只她听得见。
苏缈刚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紧接着,又听妖皇在她耳边说道:“去,找一桌笔墨。”
苏缈不知他要作甚,只得依言,举目瞧了瞧,走到一张小桌前,桌上纸墨笔砚俱全。
在场学子见她这般举动,皆很茫然。
苏缈也茫然着,很快,耳边又有声音响起:“握笔。”
她便提起来笔,蘸了下墨,随即感觉有一只手包住了她的。
这一瞬间,她浑身绷紧。
“放松。”耳边的声音轻轻柔柔,如是说道。
无形的手带动她的手,在纸上落下一笔一划。
众人见她居然执了笔,好奇地靠近围观,却又不便靠得太近,远远瞧见她笔走龙蛇,白纸黑字如铁画银钩。
苏缈哪里顾得上周围怎么看,她只感觉浑身僵硬,唯有右手像脱了力一般,任他往左往右,下压上提。
妖皇就靠在身后,贴紧了她,微风似的呼吸撩动她耳边的碎发。头顶有轻微的压力,应是他的下颌靠在那里。
在场之人都在看字,并没有注意她的窘迫。
纸上书——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好漂亮的字!
好讽刺的诗!
手上的外力松开,贴紧在后背的身躯慢慢抽离,苏缈才觉得呼吸又顺畅了。
她搁下笔,笔杆微润,沾满了她手心的汗。
苏缈一言未发,这就转身走人,很快穿过拱门,消失在众人视线。
好奇的学子连忙围到桌旁,欣赏起那令人惊呆了的字。
妙极啊!
便是当世书法大家到了这里,也要叹服。这十六个字,功底之深厚,寻常人没有二三十年绝练不出来。
可那女子,看起来也不过双九年华。
程昇几人自然知道,苏缈是只半妖,年龄岂止双九。可既然有这机会出气,自然只管听他们惊叹,半句不曾解释。
龚荃站在那台阶上,只觉得脸上的皮在一层层地掉。
能写出这样的好字,又以诗句当面讽刺,不矜不伐,不卑不亢,这样的女子必是学识渊博,出身优渥之人。
况她又在武林闯出了名头,堪称文武全才,这样的人物,他哪来的脸面呵斥。
他便是去给人提鞋,都不配。
本想着树立威信,不料事与愿违,院中的学子再看他时,已暗藏不住那眼中的鄙夷。
龚荃如浸冰水。
苏缈一路脚步飞快,径直回了房。
文武全才?她得羞红脸。
她无非是读过些书,识得些礼,字体周正罢了。
妖皇这一手字,却是练了几百年的,随便捡根儿树丫子写出来都比她的好看。
他这一出手,给她捞了个才女名头,多少令她吃不消。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头一句接一句的,那些名不副实的褒奖,苏缈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她拍拍心口,长舒口气,一转身,差点与妖皇撞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