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辜三步一回头,她无论哪次回头,都能见到晴娘愈发苍老的面容。
这份苍老从她疲倦的眼睛和迟缓的表情中一点点弥漫到全身,她只有二十多岁,但已经老得不堪重负。
而沈辜比她更老更年轻,她步履沉重地踏出院门时,听到了心里最后一点天真也在风中消散的声音。
仗打完了,马上就是和朝廷摊牌的时候了。
是福是祸,沈辜都躲不过。
左纵头的脸就这样渐渐消失在层层堆落的泥土中,他苍白的嘴唇含着抹放心开心又得意的笑。
如同在对活人们说:看,我打胜仗了,我最后还有家人在身边的,羡慕吧,你们这群可怜鬼。
沈辜揣度着死人的心思,想着想着不由得笑了。
她的笑带着灰尘和伤口渗出的血丝,脏得很,也残破得很,像她身上刻着无数刀痕而漏风的衣服,晃荡荡的,既让人觉得滑稽,又让人觉得怜悯。
她的无赖天成与嬉笑怒骂,在身后这群质朴悲伤的百姓们面前是不能表露的。
用少年青春的面庞作老人迟暮悲凉的表情,她也不敢让二伯等人看见。
他们会大呼妖怪吗,会用恐惧的目光询问她吗?
沈辜累得不想再想,于是她平静地对左纵头的坟头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走出废墟。
珦城收复了的消息在城内各个阴暗的角落里传播,等到沈辜拔下阒兵的军旗插满临时画的立锋军军旗时,已经有几百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难民蹒跚走出黑暗,沐浴在停雨后的晴日下面。
逐渐地,在自己家园充当数月老鼠的百姓互相扶将着走进日光里,他们卸下累日的惊恐与防备,抬头眯眼望着如金如梦的天空,安静,宁静,寂静......而后无声地泪流满面。
沈辜翻出暗红的将氅,一跃上马,走出营帐预备安抚死里逃生的百姓们。
她一出门,门口弟兄们如临大敌的眼神使她目光霎时布满杀气。
阒兵出乱子了?
“怎么了?!”沈辜厉声喝道,长枪在手,锋芒毕现。
最后面的弟兄苦哈哈大喊救命:“小将军,您快别出来了!我们要被珦城百姓打倒啦!”
沈辜定睛一望,兀地放松下身体。
“孩子,吃我的粥,好不容易捡的米熬出来的,你们辛苦了,来吃,来吃......”
“老叔,俺们不吃,俺们有饭吃,你们吃,你们吃呀!”
“小弟兄搭把手,这是才烧好的热水,快喝口暖身子嘞。”
“哎哎哎,大娘,我自己拿着喝好了,烫烫烫——烫啊——”
“这是金疮药,给你们,军爷,这是止血的,快用——”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推攘拒绝强塞,刚打完仗累得不行的庚兵们想拒绝又无力拒绝,满怀都是百姓们献上的食物野花与问候感激。
“袭击者”是手无寸铁的百姓,铁甲森严的大庚士卒们溃不成军,哭笑不得地一退再退,直退到沈辜马腿边,退无可退,都哭丧着脸求小将军营救。
沈辜正要张口,忽然感到怀里也多了个东西 ——一个瘦娃娃,吮着脏兮兮的小手指,睁着黑葡萄似的的眼睛盯着沈辜的脸发散好奇。
“这......这是谁的孩子嘛?”
沈辜右手还持着长枪,此等杀人兵器于此时便是鸡肋,她赶忙把长枪交给身后的弟兄,然后抱着孩子从马上跃下。
下了马,也就找到了送孩子的人,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笑呵呵地说:“你是庚兵的小将军啊?”
“是,是啊。”沈辜下意识搂了搂怀里软乎乎的小家伙,搞不懂这位妇人这样笑是何意。
妇人上下打量她,啧啧称奇:“还是个半大少年嘛,看着这么瘦,怎么打过那群熊瞎子一样的阒人嘞?”
沈辜尴尬地笑道:“战术,用的战术。而且不止我一人,还有很多弟兄们呢。”
妇人张口还想问,沈辜急忙把孩子送回她怀里,“这个,大姐,我这才从战场下来,还没好好净身,浑身煞气的,别冲着孩子。”
“嚯,没听过救世大英雄还要怕煞气冲撞的。”妇人好笑地摇着孩子的手,半哄说,“你看我们宝儿,哪有被你冲着的样子呀,笑得可开心了,是不是呀,是不是呀我们的宝儿.......”
沈辜边笑边退后,终于从人群里跋涉而出。
她望着这儿欢欣鼓舞的场面,从心底生出平静。
第63章 日月不同光
◎算计与忠诚◎
沈辜眼角的侧光里扫见一竖清瘦的黑影缓步近来, ;刘玄淮浑身的草屑污秽,眼目低垂,看起来失魂落魄。
“怕了?”
她扯了扯唇,并无嘲讽等多余的情绪, 但她的话听着着实让人不舒服, 尤其对一身傲骨的刘玄淮而言。
他瘦削苍白的脸更是白得像透明的宣纸,灿金色的日光似乎穿过其单薄的皮肉, 落到地上泥上尸体上, 总之落不到站着的这二位的身上。
“......抚安, 我从未上过战场,论怕, 是有的。”
他抿紧唇线,干裂的唇瓣艰涩地张合着:“既是怖, 且加忧。”
沈辜瞥他一眼,“忧心你回京后的仕途得不得保吧?”
朝局混乱,皇帝势弱, 刘玄淮这些自诩清流的臣子在李党中注定难以得到重用。
“你非我, 何以得知我的心思呢——前程, 我的前程在来时便都断送完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