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苌嗤笑,仿若对程戈的伤感离情而恶寒,剑鞘被他一把塞进校尉的怀里,自个儿转身跳进山涧里。
片刻后,隔了半里地,山崖上空回荡着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嚎啕:“抚安——”
“嗤。”程戈朝那个方向冷笑,抱着剑鞘,瘸回珦城。
“沈辜,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呢?”宗端坐在黑暗里,宽肩上的冷盔于阴霾里勾着两撇白光。
他撑着额,桌上倒了两个空瓶,内室里酒香弥漫,在出发前夕,主将喝醉在营帐内。
“又打险仗,你也就会打险仗——拥兵数万的时候,怎么就赢不了了......”
失魂落魄的男人捂着他日渐沧桑的脸庞,借着酒劲,使劲地追忆他的过错与荣耀,自然,一切里都有他那位神武无比的镇国将军的影子。
“......我怎么会不信你打不赢,但你也该等我部署好后路,这么快,这么险——沈辜,沈辜——”
“宗端。”
“......沈辜?”
斜刺里忽然闪出一道清朗的少年声,宗端支着沉重的头颅,两眼迷惘地张望着。
他的眼光被一人掌灯相望的身影攥住。
沈辜手里持着烛火,细挑的身子像片柳叶似的,立在不远处,眉目清秀,眸光如剑。
“回京前夕喝得伶仃大醉——宗将军倒是勇气可嘉啊。”
她不急不慢地上前,端着烛火照亮宗端醉意朦胧下而柔和的面庞。
自己的副将生得与许多行伍人一样,眉眼粗矿但不是硬气杀伐,下颌坚韧脸型瘦削,日常时表情坚冷,不苟言笑。
醉了也不失坚硬,不过失去光点的眼睛倒点缀了不少柔情。
偶时也会想念他和自己上阵杀敌时的后背相托,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只有宗端和她的配合堪称是合榫合卯、天衣无缝。
“宗端呐,你看我,我是谁,你看得清吗?”
被当做孩童诱哄的经历还是稀奇。
宗端醉而清醒,勾唇笑了,“你是谁,你是我手下,我最讨厌的肆无忌惮的小副将。”
小副将......啊,小副将。
沈辜皱皱眉,“怎么小了呢,没见我都夺了珦城吗?我怎么记得某位将军还说我此战之功,可配黄金千万呢?”
“哈,”宗端摇摇晃晃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虚虚指着她,“沈辜,别趁老子喝醉了调戏老子,老子最他娘烦你这幅无赖模样!”
沈辜见惹出火了,不急反舒心地说道:“这世道很多时候忒没道理,无赖好啊,无赖能要到很多东西呢。”
“要个屁,要到现在,你看你要到什么了?”宗端人醉道理不醉,他知道如今是无可挽回的局面了,仰着脸对帐篷顶哈哈两声,“你要到了,是,还要到很多呢!死人!死人!堆成山的死人,还有——他娘的算计,日他老天的,数不尽的阴谋诡计!”
一条严肃冷峻的汉子的崩溃,实在不是什么好看的场面。
沈辜像见证火焰的熄灭般,她巨细无比地,把宗端由怒骂到大笑到哭泣再到怒骂的过程看了个彻底。
盔甲几十斤重,宗端穿着它们不醉的时候走路带风,现在醉了,沈辜的一根尾指就能压垮他。
他的发泄被沈辜视为妥协后对自己底线沦丧的一场压抑的祭奠。
相信李持慎也经历过这个过程。
或许每个好人在意识到自己变坏的那一刻,都是如此的无力且愤怒。
幸而幸而,沈辜心想,幸而她自己始终是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不需要为任何罪孽而自责消磨。
不需要吗?
不需要。
行罢,总之第二日,他们启程了。
第66章 好偶遇
◎梁左丞◎
应予吩咐的一应嘱咐好了, 启程的队伍拖着干粮和少量武器,从珦城出发再入关进京。
旅途艰辛自不必说,每个驿站都有京里的探子也不肖多言,除了博得刘玄淮一句“李右丞真是手眼通天”, 随行众人只是在肃静中消磨时间。
盖因各路诸侯的眼睛都盯着沈辜一行人的缘故, 终于有日,她烦了言行举止都要在他人眼皮底下浓墨上演的不自在, 撩开门帘, 独留下出走的纸条, 纵野马一人回京去了。
她回京途中不住驿站,风餐露宿且悠且游, 衣襟上沾满酒香也无人管,沈辜心说这才是大自在, 等此间事了,她便去游历山河,带着马和柿子。
啊......柿子。
遭了, 忘了带柿子。
沈辜想到那匹人前野性凶悍, 人后撒娇打滚的灰狼, 笑晃晃俯身拍了下马脖子,“小野,怎么搞的,也没人提醒我, 这不缺德嘛。”
野马从鼻孔里分出巨大的气息,它大概在反驳,缺德的是背上的这个人, 而不是它。
而被留守在后方驿站的还有宗端和刘玄淮, 沈辜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诸多眼线还在那儿暗戳戳盯着呢。
一旦这些眼睛发现万众瞩目的对象消失,说不准要冒出许多哗然。
主将到底是心系属下的小命,平淡地下了道假称沈副将旧伤复发的令,队伍里便多了辆从外面看不见人的马车和假模假样的医官,除此外依旧是照常行军。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沈辜乐淘淘孑然一身,尽情挥霍着她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终于在不记日夜的某一日抵达京城郊外。
远远地可以看见巍峨城墙了,城门里吞吞吐吐着各样布衣麻褂,人群络绎不绝,守城的兵也比寻常守卫高壮威风,手持剑戟端的是目光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