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快,右丞大人阴晴不定地又放了笑意,话锋迂转地说:“再过两年也是及冠了,家里可有双亲长兄吗?”
沈辜咬唇:“父母尽早早去了,近无邻远无亲,茕茕独立罢了。”
静声。
金碧辉煌的勤政殿陷入一阵死寂。
在位诸人心思各异,其中几位知情者对沈辜的身世感到一阵了然,无怪乎她在战场上那般不惜命,敢情是无人可牵挂。
李持慎顿了顿,接着竟轻叹了口气:“可怜,小小年纪失去父母庇佑,可想生活艰辛。”
他李大人虽出身当地望族,但李府到他那一代名望早都没落下去,到李持慎十五岁,李父李母已经去世,府中除了老仆和个捡来的小乞丐旁无他人。
当老仆生病死去,李持慎和前世的沈辜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可惜他现在也只是一人。
闻言沈辜身世与己身有些相似,李持慎到殿中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既然已是要成家的人了,不若我现即给你个字,日后写贴宴请宾客时也能更全礼数罢。”
他话将落,衡丹心便取了纸笔走来了。
沈辜静静地望着他提笔,就在其俯身要落墨时,声调毫无起伏地说道:“大人,我有表字的。”
李持慎握笔的手指微停,他维持着身形,侧头看向殿中央不卑不亢的少年人。
少年勾唇一笑,“大人,我表字——”
“抚安。”
“......抚安?”李持慎和善的模样陡然变得无比严厉,猛地一转身,手握的玉身毛笔直接被摔到桌案上。
良玉所制的笔身遭这一摔,直接碎成了几瓣,有些碎玉跳进砚台里,溅出几滴漆黑的细墨,好端端地给他的五爪蟒眼点了睛。
朝野里权利最大的文官有着武臣般精壮的身姿,宽阔双肩顶着剪裁合身的朝服,腰身直挺宛如他的笔杆子,阴着脸逼近时,眉间的红痣像粒从眉间渗出的血滴子,无端端瘆人无比。
“你方才说,”李持慎隔着两步之遥,垂在宽袖里的双手暴起青筋地紧紧握着,他甚少露出这般骇人的威势,一字一句都像咬着怒气似地从绯色薄唇里蹦出来:“你表字是哪两个字?”
原来李持慎不端着君子的温和假面,发起怒来会像条出栅的猛虎,好生惊人。
旁人会怕,沈辜不会。
她仅仅是平静地抬起眼皮,和他一样,一字一字地说道:“回大人的话,我姓沈,名辜,字抚安。”
“您若又想问出处,辜答不出来。这二字实是平常,抚今追昔、安定天下这些话语大人们在上朝议事时,定然时时在讲吧?”
沈辜,沈抚安。
李持慎用古怪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好像在透过这幅少年秀致的面庞灼望她的魂灵,肃冷的眼光剐了她一遍遍,却始终没能找到其身上起死回生的疑影。
世上知镇国将军者诸多,晓得其真名真姓小字的却落落无几。
算下来大概有这寥寥三人:先帝周行、右丞李持慎、副将宗端 。
李持慎兀地闷声笑了笑,他的目光在沈辜纤瘦的身板上委顿着,伸出如玉雕琢的手拍拍她的头,说:“好个抚安,抚安黎庶之意,甚好。”
他一个转身,微微躬身对小皇帝冷肃道:“臣禀,京城与北疆仅仅二千里之遥,天子居所乃天下百姓心系之腹地,不可无翼护之军。臣谨言,应于御林军之外另设护卫皇城之师,广命英奇,佑陛下安危即是定四海之不安。”
小皇帝求助的眼神看向粱恩,左丞相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于是少帝道:“准了。”
李持慎直起腰身:“臣以为,此次定北疆驱阒贼,在仰望陛下圣德之外,更有戍边将士们沐血拼杀之辛劳。先帝曾有言,克赞人谋,文武百官无出众议,便无我大庚之兴盛。谨遵先帝明言,陛下应知人不易,恤下辛劳。”
话说到这个份上,又是将士努力不可忽视,又是先帝教诲的,小皇帝再听不出李持慎的弦外之音那可真是愚不可及了。
幸而他只是年少,而非蠢物,拘着声道:“自然要赏的,只是不知李卿认为朕赏些什么好?”
李持慎牵起唇角,声气愈发恭谦地说:“若是一般武将,臣定会请命让皇上赏将士们良田美妾,可若换了这位......”
他慢慢地转身,神色不明地望向沈辜。
危险是不必言说而自能叫人感到其明扬之势的,李持慎愈对人好的时候,便昭示着此人下场将愈悲惨。
跟了李持慎五六年,宗端对其心狠手辣深有体会,是以当他三番五次地提到沈辜的表字时,旁人不知晓缘由,他是一定知道的。
于是他拼死一跪,极其大不敬地大声打断李持慎将要说的话:“卑将恳愿李右丞绕此人一命!她言语粗陋皆是卑将教导不严之错,若有罪,万请降罪于卑将一人!”
“......呵,好官长啊。”李持慎走到宗端面前,姿仪甚高,俯视自己的得力大将却有如见下尘中的下尘,“本丞何时又要降罪了。”
“宗将军去了北疆一趟,别的没领会,却将北野蛮夷之人的习气学了透......当真是忘了恩义礼节如何写的东西,本丞讲话,你能插言吗?嗯?”
宗端脖颈矮得更低,他轻声道:“不敢。”
“你不敢......哼,呵,你不敢亦是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