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渐渐回想起曾经的猜测,等她死后,李持慎大概不会放过随行北疆的大部分人。
可这只是未实的猜测而已。
李右丞做事何等缜密,杀她的凶手必不会叫另外人知道,副将乃至众兵,绝不会晓得他的阴谋。
......李持慎做事,何等缜密。
所以他宁可杀错,不会放过。
沈辜慢慢地走出草屋,她抬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啊。
何等光耀的景致。
周行曾颁行一法,所有战死的将士,葬事皆由朝廷整办。统一树碑文,埋于各人房舍之后。
这是落叶归根。
她放下被日色灼痛、而生出泪光的眼,如根僵木似的,绕开草屋,朝屋后踱去。
有一石碑,左侧小字成丰二十一年,卒于北疆。
墓碑最中,工整地刻着副将姓名籍贯与职位。
“嘭。”沈辜遽然跪倒。
她埋着头颅,黄黑的长发垂落眼前,双手撑着地,土里深藏的尖锐石子扎破她的掌心,渗出滴滴的血丝。
沉默了良久,忽然她细瘦的两条胳膊颤抖起来,跟着挺直坚硬的背脊也一同不稳地晃动。
副将如此,她的智囊军师如何,她的三千精锐又怎么。
不必再猜,这结果正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几千条性命,死得名不正言不顺,死后就一块碑,埋在注定荒废的家舍之后。
李持慎...李持慎,
沈辜趴跪到碑前,用力磕下四个响头。
片刻后,她嗅到自额头和掌心飘出的血腥气儿,咬着血迹斑斑的唇,牵动唇角,笑了。
“李持慎...你这畜生,真是该死,万死难辞之罪。”
她晃晃荡荡地站起来,最后看了眼墓碑,眼神已冰凉得,好似她就是那掘墓者了。
沈辜难得心静,自往生以来,日夜在心肺里烧灼沸腾的恨意,在这亡地里,很奇异地寂静下来。
她撑着草屋塌落的墙块,远视天边北疆的方向,她不是在看天,她见的是三千多袍泽弟兄的魂灵。
庙堂之中,谁人不惧沈辜一双看过尸山血海的死人眼。
就连周行也说过,抚安双眸,令人望之惊颤。
但在庙堂外,营帐处,沈辜也时常大笑,与诸将士渴饮烈酒尘沙,耍弄刀光剑影。
沈辜喉头嚅动,哑声道:“兄弟,没给你带酒,下次来,我提李持慎的头来祭你。”
没被李持慎杀死前,沈辜觉得她此生就遇过两件算得上光明的好事:一被李持慎救下,二是选择行军打仗。
愚蠢的她,被李持慎救下算个屁的好事情,都是自遮双目,滥求的光明罢了。
停留了一会儿,沈辜抬起脚,往城门走去。
她的伤给她带来了些麻烦,但使了些银钱后,两个守卫便笑着把她送进去了。
蠢货。
沈辜木着张脸,抬眸四处扫了扫,城墙上的守卫们也都抱着剑戟,偷懒闲谈。
周行也是个蠢货,君子君子,却把天下治得像小人的烂屁股。
阒贼若是再犯,北疆珦城守不到三月就要溃。
买下两串糖葫芦,以好应付迟恕庸可能的问话时,沈辜冷笑着咬碎一颗山楂球,没吃到意料中的甜味,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又咬下一颗,还是酸的。
酸到人手脚发麻,她又骂了声,小人。
回到客栈,迟恕庸果然问及她的去向,沈辜把两根木签扔到桌子上,请他看签上残留的剔透糖块。
“你若爱吃,启程时我买多些,给你解闷儿。”
沈辜没耐心和迟恕庸再扮演什么有礼学生,拾起签子,拒却完就当当当地跑进房门,后把门用力关上。
“孩子心性。”迟恕庸却弯唇一笑,转身也进了房。
*
回到水路时,不出五日,三人到了京城。
天子脚下,金翠耀目,棱户珠帘,雕车宝马,应目不暇。
一行人皆非常人,神色平淡地过街,寻了处酒楼,包房购置一桌酒菜后,枭开口:“东西已到,银货两讫。”
迟恕庸掏出两张银票,交给他。
枭收下,便对窗做出鸽哨声,不过两息之间,又一黑衣人出现,背负长剑,半跪在枭面前。
“这是鬼面,我的属下。”
鬼面献上一盒,迟恕庸接过去。
沈辜低头,霎时注意到鬼面背上的剑,没有剑鞘,只用厚布裹着,只露出半点寒光,却很是伤人眼目,可见并非凡剑。
鬼面如他名字般,蒙着张玄铁铸就的鬼面具,十分狰狞。
待迟恕庸把盒打开,看完字迹,确认属实,便起身微微弯腰:“多谢。”
他唤了声沈辜:“抚安,我们走了。”
说罢,转身离去。
沈辜盯了鬼面一眼,而后也跟出去。
离开酒楼,坊市热闹人声便齐齐涌进耳中,迟恕庸把木盒纳入袖内,侧目问道:“可要多留几日,见见这上京繁华?”
留?
这还不是她该留的地方。
她摇摇头,牵起迟恕庸的手,“先生,我想学堂了。”
迟恕庸反牵住她,罕见地真心对沈辜说:“好,我们回家。”
归途,木盒被放到沈辜手心。
她道过谢,盘腿坐在船尾,缓缓开启了盒子。
盒中并无机关,只有张素纸,墨字三行,十分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