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活不成了,我不能叫。”她气短,轻轻咳了两声,但那咳声都那样无力,只能哑声接着那话:“不能叫她与子衡皆枉死。”
邀荷哭得几乎跌倒在地。
方颐微微摇摇头:“子衡已经是强支着病体,若不能退西夏,我怕他撑不到及冠时。他尚才从百难千险中磨砺而出,我不欲史夺他名。”
“北卫军也本该凯旋,邀荷,我不管是谁害死了她,叫她有家国不能回,但是,我答应过她。”
邀荷浑身都在抖,泪流满面地看着自家小姐。
“答应过,只要敌平,秦旦夕可安。”
方颐望着某处,手指青白,似乎和身后的孤亭照水一起,融成一符点青就雨的画。
“北狄将进,西夏窥伺,秦民能不受战火之苦,便算很好很好了。”
邀荷使劲磕头,她其实不是磕方颐,而是在磕暗处鬼神,是在如从前无数个日夜一般疯狂祈祷:
“小姐的毒一定能解,小姐解了毒,殿下才能安心,小姐,您若走了殿下要怎么样才能撑到最后呢?”
“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殿下都伤心得一病不起,”她抓着方颐的袖子,好像这般求了鬼神求了她们小姐,小姐就能周全了,“殿下身后没有其他人了,再没有其他人了。”
方颐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阵风雨猛地变大,她便隐没在那雾气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最后才开口:“世间风雪,子衡一人足以御之。”
虞宋就立在她身侧:“他是抑住了满城风雪,却是以凌迟而死为代价。”
“原来是因为你也撑不住了。”
“我想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邀荷恳求的话里,字字无你。”
连求都是为澹台衡求,她甚至不敢说,小姐为自己考虑,为自己性命再做衡量。
方颐却似乎没听到,只让邀荷下去,她也没有什么神色了,只裹在外袍中,手蜷着轻轻抵着右额,听了阵风雨,再道:
“你若是还活着,这毒计恐怕就用不上你了。”
她闭上眼睛,似乎是笑了一下:“可惜。”
“连尸身被毁这种事,你都要与我争。”
这一丝笑却又慢慢地消失。
“封狼居胥,享万户邑,也要与我争。”她不懂,有何好争的。
行宫到了。
今岁似乎有许多连绵的雨,淅淅沥沥挂满屋檐,楚帝本能地迈开僵硬的脚步往前去,却看见漫天飞舞的雪。
再抬眸,眼角一刺痛,才发现是纸钱。
是虞宋灵前的白纸,也是左相府被焚毁的余烬,还有那个人被凌迟处死时,几乎看不清是冰是水的白雪。
吹了行宫满院。
凛冽的大风里,他冒着冰雪,灰色大氅被吹得白灰两色在低野齐飞,斑驳得不成样子,走到哪里,哪里便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路。
走到哪里,铃铛便响到哪里。
有时风急了,他踉跄一下,跌在雪地里,伸出来抓雪的指骨,都是断的。楚帝眼睛被刺,一下子扑上去,没抓住。
那只是一个幻影,或者说,一个过去。
声音在叫:“你都有那么多功德了,用用怎么了,凌迟之刑是会死人的!”见他不听,它绕到他面前,怒:“就算你现在死了也不行!根本就没人忍得了!”
他只强撑着站起。
声音恼羞成怒,实在搞不明白:“你不是要找她们两个吧?她们早就入轮回,走了!”
澹台衡的眉眼被雪覆住了,茫茫雪原里甚至看不到他的气息,好像他也化在这一尘不染的白这里。
“你真是自讨苦吃!”
声音怒而离去。
但是澹台衡还是支离破碎地踉跄行到某处前。见一槐树。
树下有铺,铺前有人,人群经过处是一处高大宅院,已经人去楼空。他本能地想要问旁人,看见有孩童拿着弹弓,打翻屋檐上瓦,一顿。
声音轻恍,微乎其微:“你在,做什么?”
孩童:“打坏蛋,打逆贼!”
他眉眼凝固一刹,薄唇微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受刑时他血流满身,根本看不清面前是什么,然而帝家府邸在何处,他再清楚不过。
他扛着巫蛊术的毒残,踽踽独行来到这里,只是想看一看她的如今,看看亡秦可有玷污她的声名。
南宋虽死,岳飞亦名垂青史,他舍得一身剐就是希望好友与左相能够一身清白。他舍得激怒那卢万达,便是以此与商君达成交易。
他既然污了一个澹台衡,可否放过虞宋与方颐?他既然已经是史书上难得的昏君,可不可以叫她们也有该得的功绩?
亡秦非商,那杀了她们的难道就是敌袭与毒侵吗?是这世间不公啊。如果亡秦不能还她们一个公道,商,楚,之后万代,总能还。
他不知槐树类鬼,本就不详,若生民敬爱她,不该让这树立在她帝家府邸里,不该让她死后数年也只有亡魂来祭。
无史无名,她们就只是亡魂。
他只知商君答应了他,商君不会不明白......澹台衡不仅仅是为安民军可以杀卢万达而死。
然而他举目望去,遮眼的风雪没了,覆体的白绫也没了。此朝不再是秦的百姓,焚毁的左相府邸却依然人人唾骂。
甚至史不再有她们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