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目光渺渺,坐在楚文灼面前,似乎手前还应放着短剑长刀这些防身的武器,背后繁茂草木也像是瞬间置身漠北风沙里。
她看向楚文灼:“只是阴阳两隔,我已许久未听过他的琴音了。”
楚帝喉间发紧,身后内监总管低着头,心中憾悔,因为这琴本是前朝征战时拿下的战利品。
他们都只知其年代久远。
拿到凤凰台来,也只是陛下为试探澹台公子。谁料其中还有这段往事。
楚帝却只沉声:“他也擅武?”
这问题答案楚帝其实心知肚明。
但知虞宋与澹台衡不止同朝而处,还交情匪浅时,他看着面前女将,眼中却止不住地浮现出那人清浅淡泊,却又模糊时隐时现的面容。
他眼前浮现出叛军入城的岁月。
澹台衡空有一身经世治国之才,却饱尝民怨。
他明明可在叛将狂妄自大,走上高台羞辱他之际,拔剑杀了他。
最后却只是按住短剑,对上了自己脖颈。
子嘉有罪。岂在误国?
他就是不愿误国,才横剑自刎啊!
虞宋却摇头:“并非如此。”楚帝喉间紧缩还未来得及缓解,就听那女子继续缓声慢调道:“他幼时清修,生母早亡。”
虞宋顿了顿:“又在山寺那等清苦之地,哪来这等强健体魄?”
她似乎想拿起茶杯喝茶,但过会儿终究顿住。
澹台衡有香火可以凝实身躯,新出现的这亡魂却不曾。因而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接着道:
“若不是恒文帝病重,幼弟又早逝,当时年仅十三的他不会被接回。”
十三。
楚帝心中又是一痛。
他的二皇子十三时已封王享万户食邑,子嘉却才从那等清寒之地被带回,不逾六年又因国早夭,生生死死被禁锢在云台寺顶,连回到阳世,都是耗尽自己功德与转世之机!
虞宋本可继续说,瞧见楚帝面色,却是一顿,抬起眼帘。
魏骆心中一惊,担心此人看出陛下异样,反不愿继续告知了,正欲提醒,楚帝沧桑沉重的眼眸对上这亡魂。
红衣烈烈,玄袍沉重。
虞宋问:“陛下已非秦人,本不该见过他,难道他也不曾转世?”
她又像是误会什么,语气放得更缓:“公子衡之身姿,的确世人目睹,只是不知。”
她终于像是触到那层死亡的边界,也明白自己终究不可能回避这个问题,不可能回避秦楚是如何更迭了朝代,好友又是如何黄泉枯骨,声名传世至今:
“他寿终正寝几何?”
......
寿终正寝。
这四个字出来一瞬,楚帝手背上的筋络都仿佛鼓胀暴起一般,好不容易稳住情绪的帝王只觉眼前雾气更深了。
有什么刺眼深重的颜色染红了面前帷幕,直将那场掩盖十九岁君主的大雪,洁白的尾羽,变成让人呼吸不过来的红。
寿终正寝吗?他是寿终正寝而亡吗?
楚帝已记不起那日高台上是怎样的大雪,更痛彻他心扉的却是这样一句坦然直白的回答。
她以为他至死都过得安乐。
原来她什么都不晓得。
原来他的好友,他的将领,他的为亡秦四处征战,护卫边疆,甚至毫无条件信任他的知己,到死之时都是这样觉得的。
她甚至没有过问过秦之朝为何变换成了楚。
就笃定那样惊才绝艳的人一定不会辜负她争取来的良机,不会辜负身后万千百姓,会青史留名会从一而终,会如她启蒙时便熟读的圣贤君主一般,流芳百世,再无遗憾。
但是怎么会呢?
楚帝原本只是不能相信澹台衡与虞宋做了如此之多亡秦还是轻易地亡了国,他只是不相信虞宋的说辞。
可真正接近那非史言说,而是虞宋所熟悉的澹台衡那一幕幕,竟面都不敢再面对虞宋的眼睛。
他该说什么?他能怎么说。
一个以身殉国,骂名斑斑的亡国之君,会有寿终正寝,万民敬仰的那天吗?
他不允许自己以百姓名义给他立祠,祭拜于他,纵使有几成是因爱民如子,不愿劳民,剩下的几成,不就是因他也深觉自己罪孽深重,不配享奉吗?
“别浪费你们的香火。”
楚帝用力闭眼,手指紧握成拳。
所以史书传承百年,他知他们去查,知自己在史书上不过是寥寥几言里唾骂的昏君时,也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封比自己留存更久的泣告尊父慧弟早夭书,想,他本就该魂销身灭的。
他本就该死国死社稷,死如粉身碎骨尤不足之人。
他有罪。他若是投将黄泉,能将更聪慧,更受君父喜爱的幼弟换回也是好的。
黄泉折弯了枯骨,没有人为他洗清冤屈,像如今过了百年才重新入人世的虞宋一般,对世人说,他是聪慧明达,不肖其父的公子衡,是他们信赖的公子衡啊!
楚帝猛地起身,拂袖离去,虞宋却在身后踏着飞扬的红色衣角,神情看不清。
直到片刻后周云循职看守这亡魂,听到她轻声问:“他没有寿终正寝。”周云瞧见她狭长的丹凤眼眸,从前这里面盛满凌厉。
她能征战边疆,本也居功至伟。
风与众却无脸回答她这一声低问:“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