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公子衡敏而善问,一定不会此刻便抱着亡国之想法,一定是大局无可挽回,是秦分崩离析时,那数日里才如此盘算。
他不愿战事之苦绵延到百姓身上,也不愿卢万达继续行屠戮之事,所以:
“以杀止杀。”
常长安虽是文臣,但闲暇时也看兵书,这幻境便是秦疏与马甲翻过他书房之后思量出来的。
不求能动摇一个楚之忠臣,只是希望他知道祸从口出,且谁都有可能,澹台衡是最不可能僭越帝位的人罢了。
这句以杀止杀,也是秦疏准备安排给自己马甲的。
如今常长安却自己说出来了,虞宋手指微动,只看到身边臣子面色涨红,眼眶湿热,声音颤着道:“这便是以杀止杀啊。”
虞宋沉默,半晌,回身:“回去吧。”
常长安却快步跟上,指着身后:“此乃澹台衡执念,是旧日所现,难道就无可转圜......”
女子豁然转身,嗓音冷冽,犹夹冰雪:“能如何转圜?”
虞宋没有表明身份,常长安却霎时间认出,一想到面前之人率兵退狄百里,便觉喉头窒涩,想起来她也是亡魂。
虞宋已收回视线,眼睫垂下。
比起一生都困在凌迟受死里,支离破碎的澹台衡,她魂体明显稳定许多,但有时披风铁甲上也染血。
此刻被风扬起。他们已回到议政殿之上,灰蓝天幕下却好像仍是万里沙场,骑兵纵横。
红旗倒在水中,马匹和人都不辨名姓,尸体残缺,面目全非。
虞宋慢慢地回过头,眼神里似乎都染上沙场血地的墨色。那是未走上过战场的人无从装作的凉默。“秦早就亡了。”
人人都在说澹台衡前朝储君身份做不得假,但对于常长安来说,此一刻他却完全相信了虞宋就是那个叫远在京城的澹台衡,少年储君听闻死讯,一瞬病倒的主将本人。
是为国尽忠,虽死不悔的北卫军首领。
她眼尾突兀地多了几抹血迹,瞧形状像是箭头剐蹭,离眼球不远。只知纸上谈兵的太常寺卿脚步一乱,掌心本能地去扶柱。
虞宋却只收回剑:“该记住的,也早就忘了。”
所以史才该修。
虞宋把常长安拽出那幻境,便转身离开。太常寺卿却扶着庭前柱,闭眼平复半晌,才想起殿中的陛下。
他快步进去,发现殿下之前的震怒和杀意已经不见了。他跪下想拱手说修史一事,他可重新进言,只是即便陛下和他都相信澹台公子不会逾矩,百姓也不会相信。
亡魂涉国,总会叫百姓心生恐惧,他之前进言,也是依着这想法不愿叫生民动荡。可如今光他一人肯,也无用啊。
楚帝却坐在那,背靠着龙椅,哑声问:“何时了。”魏骆赶忙上前搀着,道:“回陛下,未时了,澹台公子与虞将军,已到了李府府中。”
李府,这他知道,但不重要。
楚帝抬手捏着眉心,眼前再浮现那幻境中一幕幕,微微咬牙,声音发颤却不自知:“周云不是去了商陵吗,把他给朕叫过来。”
他有话要问。他要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楚厚待子嘉多矣◎
在商君的皇陵里, 周云到底见到了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周云的上官钱照也很想知道,但始终不得其法。
直到陛下面前的红人安和亲自来请,半跪着的钱照才维持着拱手的姿势朝下属看去。
这时, 他奇异地发现周云脸上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种如释重负是如此地不合时宜, 以至于钱照看到时, 心里浮现的第一想法竟然不是难以置信,而是隐约的不详。
庞德安曾感到不安。
去面见圣上的路上周云闭了闭眼, 想起自己去拜会的, 年老学士清简至极的庭院,以及他说起商陵时的神情。
他毕竟是二皇子殿下, 现在该称唐庶人的一步暗棋、轻易有大用处。
二皇子当时动用了他,必然是做好了一击即中的准备。庞德安也知道自己的证词有多大的杀伤力——
那时他还不知亡魂招魂来见之能,也不预备翻供,但仍翻来覆去, 夜间寝睡难安, 披衣起夜时,忽然想起幼妹的手札:
秦疏原本没有可参考的依据。
就是那一夜里,她瞧见了庞姑苏在手札里一笔一划画下来的商朝皇陵图。
商朝年寿短促, 皇陵亦未完全建成,早年间甚至敞露而设,因而多有周遭平民乃至盗墓贼进入探索。
这手札便是庞姑苏根据此写的,秦疏也从中觉察一个她从未留心注意过的漏洞。
商君是个武夫。
更漏声中, 秦疏望着墨迹出神。
眼见狼毫笔上浓墨将要坠下, 一旁玉白手指轻轻接过。肌肤忽然相触, 哪怕亲密之人也只会本能躲避, 秦疏却没有。
虞宋马甲那时还在演庞德安幼妹, 秦疏却在马甲协助下收回手,轻声:“椁长七尺,远远超出书生身量。”皇陵之中也常有君主生平,乃至画像等。
所谓安民军,乃至军师,都是她根据商史起义军而杜撰的人物。
史书中根本无载有商君身量脾性,擅文或武的字句,这画却提醒了她,史实难用。
有实物也才会更令人信服。
泣告尊父书与古琴,终究只是作伪的书卷,欲令此世之人消弭并非同世的嫌隙,怎能不让他们触到实体,和百年前的遗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