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他如今不知晓,只知好友原本有转圜之机,他也本可安然——
“世人皆以为相公体弱,才会青年多舛。”
却生生被斩断。
婢女邀荷如今已经是左相面前最得力的女使, 因她与方括时常同进同出, 世上还有许多人说他不沾女色是因为他与邀荷私相授受。
只有邀荷晓得, 他们小姐走到如今这步有多难。
“只有殿下肯为相公跋山涉水遍寻名医。”
邀荷膝行向前,她此举不是因为面前二人对她多苛责, 相反, 殿下与小姐都是顶顶好的人,可正因如此, 她才不能明白,无法明白。
在旁人面前,邀荷是独当一面的掌事人,现在却哭得眼眶通红, 字字伤心:“慕容先生, 已经是当世的名医,是陛下也要千金延请的人,可他也救不了相公啊。”
她似乎将所有的伤心和悲痛都在这几句话哭尽了:“虞将军为大秦尽忠, 殿下几次进谏,相公更是为此朝舍弃了一切,夙夜在公。”
哪怕是这样,哪怕都这样了, 都不能两全吗?
哪怕小姐、左相是在变法终末才与世长辞, 她也不会这样难过。
可现在她们小姐身中剧毒, 变法却中道崩殂。这世间为何如此不公?不能周全小姐, 就连叫秦百世而安都不行吗?那这些牺牲、不平究竟有何意义?
方括没有阻止她。
他自己说了到了九泉之下替澹台衡去问那百年后突来之魂那些话, 神色却是苍白中带着安宁的,仿佛早已接受这结果。
澹台衡本就单薄嶙峋的身骨,因这话颤起来,他捏紧手指。
方括笑:“慕容本是你请来之人,因我久病才久居我府上为我诊病,我死后,你可叫他回去,好生看顾你。”
澹台衡喉间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哑声,按住他:“无暇。”
方括安静地看着他,眉眼还是无几分变化的,一如既往,世上独绝,再无其二。
中毒体弱并未削减他的风采,只使人觉得此人的寿命正如那窗棂下的灯芯,在缓慢地烧尽。
“你我虽同至交,但有一事,”他轻咳,斜飞入鬓的眉眼柔和下来,只这一瞬,他才像是数年间从未做过的方颐:“是我不敢让你知道,也不敢让旁人晓得的。”
邀荷哭得更厉害。
方括似乎是看着那被风沙遮掩的北疆,缓声:“虞宋死后,此事恐怕也只有邀荷知晓。”
他按住要说话的澹台衡:“我走后,此事绝无可能遮掩住。我只盼你。”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方括也猛烈咳嗽起来,澹台衡立刻倾身,从不避讳他的方括却只低头,俊秀眉眼垂下来。
“我只盼你,不要怪我。”
怪我叫你不晓得。
邀荷哭着扶住支撑不住的人,左相的侍从鱼贯而入,震惊失措地忙去叫大夫来。
无人顾得上独自站在角落里的澹台衡。也无人发现他手中被方颐塞了一枚白玉。
那本该是他的及冠礼。
后来的事,后来的事,该说连楚帝本人都没有料到,自认世事多观,通达人情的张铭、何躬行等也无从知晓。
左相崩逝,朝野哀悼,不愿意变法的保守一派官员趁此机疯狂反扑。
方颐多年扶植起来的势力都是澹台衡的拥护,然而他们却不能抵挡皇权的威力。
左相在朝声威瓦解,虞宋也战死之后,他们的坚持便更加艰难。落在澹台衡府邸的雪变得更大了,更冷。
澹台衡缠绵病榻,几乎无法上朝。
但还有人等着他站起,等着他站起去争权夺利,但这一日他强撑着从病榻上起身,手才握住那温热的玉时,就看见侍从目光躲闪。
庭竹亦面色灰败,面露哀凄。
澹台衡了解庭竹,他是自己的侍从,轻易不会如此。
可召他来问话,他也只是哭,最后用力磕着头:“殿下,殿下,他们掘了左相的坟,他们,挖了左相的坟!”
玉倏然坠地。
他来不及问为什么,甚至有一瞬间直接明白了他不必问为什么。
庭竹哭着俯身:“他们说,说左相是个女子,说她牝鸡司晨,乃是误国,所以......”
百年霜雪也未压弯的松柏。
御风见雨也不见被损的屋檐。
从那一刻起轰然倒塌。
变法未败过,她使国库丰裕,澹台岳早年所累威势,终压不住民心所向;她亦清正为官,政敌无数时,也没有人毁过她一声名誉。
可在此之前,关于左相最过分的传言不过是他子孙有碍、不举。
她死后,身为女子的左相的名声一夕崩塌,朝臣耻与一个女子为伍,百姓耻于曾在她开创的太平盛世里,盛赞过,左相贤明。
他们侮她与朝臣有染,朝臣迫不及待与她割席;污她靠澹台衡上位,吊祷者最后只剩下澹台衡府中奴使,被百姓唾弃。
澹台衡剩下的寥寥生机,几乎在这场变故中被耗竭殆尽。
他不明白,知交是否是女子,便来得那样重吗?
难道她是女子,这殚精竭虑,勤勤恳恳数十年,为民谋福,便不作数,她死前毫无怨言,便是叵测,是不是。
大雪几乎将一切都模糊,可澹台衡府中的冷清寂寥,就像是冰冷箭雨,穿透厚厚的冰雪,直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