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嘉子嘉。
君父不是我的君父,可陛下在离开君父身体,回到他所称大楚之时,可曾想起过百年之后,秦之公子里,还有一个人等他取字吗?
陛下可会记得,子有意,乃亲长亲厚,嘉许祝贺之意。
昏君死百姓贺。
他给自己取字子嘉是因为,他也希望楚帝记得,他希望楚文灼记得,若有机会,在及冠礼上为自己取字的时候,会亲赐字子。
子嘉,子润,子瞻。
子后是什么字也不要紧,只要陛下记得。
如果,陛下记得,如果陛下是我君父,就好了。
可惜。
百年后再重逢,两个人都忘了。
火舌卷噬宫阙,烧得墙壁通红。
陵墓模样的地穴里,忽然有火舌轰然吞没了商君的棺椁,掉出其中一个周云带回来的,预备献上的香囊。
楚帝痛而失声,周云猜出陛下乃那屡次代替秦君澹台岳之人,也是根据香囊下附的书信。
然而他身上的香囊与信,都被火舌卷走了。
然后,在城门大开,秦名易商的滔天大火中,化为灰烬。
楚帝大喊:“不!”
他甚至不知有信,只扑上去想拿那只香囊:“不!子嘉,澹台衡!!”
过往种种,如所谓再见,所谓厚待,秦灭君亡后,化为灰烬。
他已不是澹台玉衡,不配公子衡之名,若是有当年爱戴信服他之人,再见他,也该不认得他了。
那便不认得吧。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图穷匕见◎
在商陵中找到这封信和那锦囊时周云曾想过信里会写什么, 他本也以为此信会令陛下再不疑公子等。
可这样好的信物,这样让君主一颗铜墙铁骨造就的心也愧悔难言的信,来不及等信要交予之人去看,便被他毁了。
毁得一干二净。
连那香囊也化为灰烬:香囊上的织法本来自岭南异族, 数十年前先帝南征, 才传入中原, 只可能是楚朝物件。
此等怪力乱神之说,亡魂未出现前谁能相信?
然而澹台衡却能这样巧合地入楚, 能这样尽心尽力地为楚谋划, 还能一瞬便知楚于秦便是百年之后......
此事由不得周云不信,物证就已全无。
周云不知这是不是公子的本意, 可他提着剑去看站不稳,被魏骆扶住的楚帝时,只觉胸口晦涩,一瞬间竟有些呼吸不过来, 知道。
无论这是不是澹台衡的本意, 这过往,都已被弃了。归于囹圄,灰飞烟灭。
楚文灼脖颈上青筋暴起, 手固执地伸向雾间。但薄薄的一层雾那么远,已让秦之宫宇在了云端。
亡秦非商。
澹台衡跪在灵前。
他并非左相亲眷,又是皇室嫡长,本不该白衣带孝, 可他仍然着了一身素白衣裳。
灵堂白缎飘扬, 火星微弱。
楚帝还是第一次见他着素衣清减跪着的样子, 苍黄的信纸, 被他手指压住, 发出略有些脆的干枯声响。
方括留下的字句很简略。
她第一次用自己真正擅长的梨花体,笔锋轻转,娓娓蜿蜒,对好友道:“子衡,展信安。”
澹台衡眼睫轻颤,低头去看。
心肺腐蚀甚重间,甚至未看出好友书信间的暗示,只视线逡巡。
“冠礼将近,本该践诺,无奈病体无用。白玉,已寻时候交予了你。”
“君子不于他人口舌间彰其风骨,澹台岳为人狭隘私瞒,所言褫夺之事亦难作数,故允我仍唤你,玉衡。”
“二十及冠,自古有之,你幼聪慧,也不能避开此礼不举。此一事也。”
“二来。”
好像有个人低声咳着在执笔。她写这信时尚不至病体难支,却对命数早有预料。
“我有一难言之隐,百年后恐难周全,但子衡不必为我忧虑。死后我自长眠。
只变法之事,夙担夜虑,臣无定性,君无安心,民无定国。人虽辞,法不可废。
秦之法,倚仗我与子衡多矣......且顽固之僚,窥窥伺伺,蝇营狗苟,恐伤子衡。”
“秦也难还盛世,但相公死国,总可止敌之步,拖延一二。且将府焚尽,也可为我保全些许身后声名。”
“此非难事。初见子衡时隔宫阙走水旺焰,绵延至此。初时我与子衡相顾,今亦然。”
到此绝笔,还有一行小字:
“字如何取,我来替你问。”
澹台衡手指青白地躬身。
楚帝知道这感受,五脏六腑似乎被搅在一起,却哭不出来,只震颤着想将灵体都带出被挤压的躯体,只想离这尘世远一些。
可他还是亲持了火折子。
庭院灵堂,厢房书院。从前巨蠹贿左相以三进之院,高门豪庭,他只笑笑,回头对澹台衡说,高豪院落,不及她书房百斤(书)。
澹台衡只望着热烈的火,抬头。
那一瞬间他像是要被火焰吞没。
楚帝头痛心绞得几乎要晕倒在这浓烟里,一袭红衣却突兀现身,轻声:“原来这才是你的执念。”
好友尽,生民庆。
原来困住你的不止傀儡巫蛊,还有你自己的昼夜难安。
他难安好友声名性命尽毁却保不住弱秦,他难安自己受死百年恍惚,却仍在这世上,瞧不见好友一丝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