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这个称呼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对一切都感到麻木了,就是再见到故人也不会有触动。
但是,心里依旧沉了一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随着血液,在全身蔓延开来。
钟大柱盯着远处小食肆的暖色灯光,轻声道:“不要叫我将军了……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周身沉默了一会,孙六单手捂着脸,脊背弯曲了下去,额头顶着膝盖,呜咽地哭出声来。
他的哭声,是克制隐忍的。
细碎地从手掌间流泻而出,很快就被风轻轻吹散了。
他们俩,都需要一些时间,来面对这场重逢。
来面对这重逢带来的,不可避免的一些沉重回忆。
钟大柱极有耐心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孙六脊背微颤,虽已过而立之年却哭得像个稚童一般。
仿佛还是那个刚刚成为斥候的小少年。
他们在彼此身上,怀念着过去。
过了良久,孙六才抬起头来,哽咽着问道:“将……大人。那小钟姑娘她……”
孙六不敢提他的妻女,因为那天,他就站在城楼下,看着敌军将那稚童和妇人杀害。
他年纪小,在之后的厮杀里被兄长们护在了身下,只是昏迷,没有受什么大伤。之后也是被百姓直接在樊城救起来的。
是他在一众尸体里,把钟将军的妻女认出来的。
也是他,亲手将那个泼辣爱笑的夫人和聪慧娇软的小女儿埋葬在一起的。
他比谁都清楚钟将军的妻女不可能存活于世。
听着钟菱一声声“爹”,喊得亲切自然。他便完全没有往钟大柱身上想,也没有多去打量他的五官。
不然也不会莽撞的提着剑就来堵人了。
“她啊……”提起钟菱,钟大柱面上的线条松动了一些,略有些怀念地开口道:“她其实是川泽的女儿。”
第34章
钟菱在后厨门口朝着韩师傅招手:“您快回去吧, 别让韩姨等久了。”
宋昭昭打了个哈欠,刚准备去推院门,去发现门口的锁, 完好无损的挂在那里。
“嗯?”她突然警觉, 扭头扯了扯钟菱的衣袖:“钟叔没有回去?”
钟菱闻言拽了一下门上的锁, 有些疑惑,却还是掏出钥匙。
“可能是有事吧……”
宋昭昭站门口, 目光一个劲往小巷两端探去。
钟菱微蹙着眉, 看着钟大柱房间漆黑一片的窗口,堆积了一晚上的不安此时疯狂叫嚣了起来。
钟大柱能有什么事?这话说出口,她自己都不信。
他在赤北村时就不和人往来, 来城里之后除了去了屠户那里一趟, 就是坐着马车去了医馆。此外再无社交。
钟菱轻轻推了推宋昭昭的肩膀, 是在安慰宋昭昭, 也是在安慰自己:“他说不定是去找孙叔喝酒了呢。”
——
清水街尽头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肆。
酒肆老板是个头发半白的大爷, 寻常酒客的都到那头的酒楼瓦肆,一边喝酒一边看戏去了。
因此大爷只卖酒, 虽在店外摆了酒桌, 却很少有人真的坐下。
但是今日夜里,来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这画面多少有些骇人, 这两个人往门口一站,把不大的店门口挡得严严实实。
大爷就是不想做这生意,也不敢开口拒绝,只得给他们抱了两坛酒出来, 便忙着关门。
靠着街道这一头的店铺, 都不是做夜里生意的。铺子接连地熄灭了光亮,四下寂静, 偶有行人踏着夜色,脚步匆匆,没有人留意街边喝酒的两个人。
孙六端起酒碗,有些感慨道:“我从未想过,居然还有一天和能将军您一起喝酒。”
钟大柱轻笑了一声,也端起酒碗,朝着孙六的方向递了递。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
这大爷的酒,是他祖传的方子,出了名的醇厚香烈。
几口酒下肚,从舌尖到胃里,暖得发烫。
那些尘封了十年的往事,在烈酒的侵浸之下,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
钟大柱知道孙六好奇钟菱的事情,他放下酒碗,慢慢说道:“小菱身上带着一个玉章,是川泽从我那要的最好的料子,他自己刻的。从出生起就挂在那小姑娘身上。”
孙六端起酒坛子,给钟大柱倒上,安静的听他说着。
“那天我们都杀红了眼,尤其是我,满脑子都只想着不能让他们白死,一定要攻下樊城。”
看着钟大柱的空荡的衣袖,孙六双目微红,喃喃了一声“将军”。
那夜的钟大柱冲在最前方,斩下敌军头颅,而后又被数十人围攻其中。他只依稀记得纪川泽杀的双目通红,要冲上前救他。而后便身中数刀,失去了意识。
钟大柱是沿着河流飘着,被赤北村的村民们救下的。
因为在水中泡了太久,只剩了一口气,那条手臂也近乎被斩断,断面泡得发白,没能保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