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几任皇帝都喜重用宦官,乃至内外朝失衡,皇帝有心遏止不正之风,只让宦官在后宫侍奉,两仪殿奉笔一律启用女官,女官年逾二十五又都会被放出宫去,无一例外。
皇帝不近女色,亦不会生出外戚专权的祸端。
如今两仪殿四位奉笔女官都是皇帝挑的,多为罪眷,精通文理,皇帝特赦其罪,庞仪年长,再有一年就该到岁数放出宫去了。
皇帝特地挑了她来寒露殿,一是她细心稳重,能和萧沁瓷冷性的处事,二是皇帝也预备挑新人补她的空缺,三……
他待萧沁瓷深谋远虑,只是不曾说出口,萧沁瓷便不能明白。
倘若萧沁瓷对庞仪不满,也不是什么大事,再换一个人来便罢了。但皇帝担心是否是庞仪待她轻慢,而萧沁瓷碍于身份不好罚她。
一时间皇帝拧紧眉,他倒是疏忽了这点,御前女官不比普通宫人,倘若行事有疏漏,以萧沁瓷的处境倒还真是不能说出口,反而不如普通宫人能伺候得好。
萧沁瓷摇头:“我只是觉得庞才人在御前秉笔做得好好的,到了寒露殿反而无事可做。”
皇帝听了她话,明白萧沁瓷原是觉得庞才人来寒露殿伺候她是委屈了。萧沁瓷待他心狠,对身边伺候的人倒是善解人意。
“寻书抄经,点香奉笔,哪里会无事可做,莫非你都是亲历亲为,让伺候的人都生了懒骨?”皇帝道,他指庞才人来寒露殿原就是来侍奉萧沁瓷的,如今萧沁瓷却说她无事可做,便是最大的过错。
萧沁瓷没料到自己好心之言竟给庞才人惹了祸端。
她也拧了眉,说:“这些琐事寻常宫人亦能做,我也并不需要这许多人伺候,陛下不是要将我身边的宫人都放回来吗,如此我就更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了。”
皇帝见她还敢提清虚观那三个疏忽轻慢的人,语调转冷,道:“朕如今是知道你身边的宫人为何都如此没规矩了,原都是你惯出来的。”
他二人在一处总是好不了多时便要争执,皇帝一言独揽惯了,说话没有顾忌,萧沁瓷又不会顺着他,两人针尖对麦芒遇到一处,偏偏还想要岁月静好,无异于痴人说梦。
也只有最开始能和和气气相处,分别时总是要你来我往刺上一两句的。
萧沁瓷才吃过大亏,今夜更不会在言语上受他的委屈,立时便说:“既是在我身边伺候,我想惯着也没有碍到陛下什么事。陛下如今连我如何管教身边人都要插手吗?”
她一气说完,不给皇帝反驳的机会,又道:“左右年后我便要离宫,既是入观清修便不必带奴仆伺候,那时陛下想如何管教宫人也都与我无关了。”
皇帝又被她气着了,说:“你在这些事情上面倒是口齿伶俐。”
他想到太后送到萧沁瓷身边那个宫人,有她在萧沁瓷身边,萧沁瓷似乎连说话都是端着的,“你在太后跟前也是如此回话的吗?”
皇帝几次见萧沁瓷在太后面前都是谨慎端庄、滴水不漏,同此刻又有不同。
他慢慢回想,忽然觉得萧沁瓷自搬来寒露殿后已然放开了许多,换做数日前他邀萧沁瓷同乘御辇时她还是守礼恭敬,不想与他多言的,如今她瞧着仍清冷,言语却生动不少。
她也才双十年华,在皇帝眼里还是太年轻了,能任性玩闹才是好的,整日待在清虚观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修道,也修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只能将自己变得压抑沉闷。
“太后娘娘也不会管我如何管教自己的宫人。”萧沁瓷仰脸看他。
这是在说皇帝多管闲事了。
萧沁瓷说话尤带世家大族话说一半、深意要人自行领会的弯弯绕绕,她十四岁时同吴王针砭时政能说得清晰明了,如今和皇帝闲话却要耍这许多心眼。
皇帝不自觉地便拿来做了比较。
“关心你才管你。”这句话在皇帝齿中嚼了嚼,到底吐出来了。
他已刻意将话放得轻缓,饶是如此也让萧沁瓷迅速沉冷下去。
不是皇帝说错话了,而是他说得太对。
在皇帝眼中萧沁瓷便是再有手段也是需要他时刻关切庇护的,何况她对自己又是这样不上心,太后派来的宫人也敢在皇帝面前驳她这个主子的话,可以想见她平日里怕是也不曾管教过身边人。
太后同样也是个心硬之人,在她如何对待苏善婉这件事情上就可以窥见一二。过去几年萧沁瓷对她也同样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直到知晓皇帝的心思才又重新把目光放回到这个侄女身上,时时垂询。
萧沁瓷以为清虚观的份例从不曾有过克扣是太后照拂的缘故,殊不知那是皇帝在暗地里关切。
便连太后那边,倘若不是他故意露了端倪,让太后窥见有机可乘的机会,太后又怎会主动把人送到他面前来呢?
此间种种,皇帝不信萧沁瓷看不通透。
萧沁瓷在他的话中低下头,皇帝比她高上许多,身影能在烛火的映射下将她整个罩住。
他可以是萧沁瓷身前阴影,也能为她遮风挡雨。
他盯着萧沁瓷匀净的脸庞,正想出言宽慰,却见萧沁瓷若无其事地抬头,说:“倘若陛下的关心便是想要管教我,那我宁愿陛下不必如此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