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倚在床边的那人,棱角分明、骨相清俊之类的话,自是不必多说,她所处的位置只能瞧得见他的侧脸,至少就这半张侧脸而言,贺臻平静得很,并无什么阴暗幽沉之色。
他既直白开口,她也没什么可隐晦的了,钟知微抿唇缓缓出声:“你想回上京吗?”
贺臻啧了一声,而后稍稍拧起了眉,他无声静默了一会,钟知微瞧得出,他在思索。
他思索了许久,好似这问题对他而言,当真是很难回答,最终,他这样出声道:“说不好,回去也行,不回去也行。”
“此事非我所能控的,你想想啊,我若是想回去,只有两条路。一呢?是圣上开恩,大赦天下,那我这类受贬谪的官员,就会被再次收叙任用。二呢?就是站对朋党之争,让朝堂上的人保我回去。”
“猛一听还挺简单的是吧?但细说的话,哪一条都如飞渡天堑。”贺臻同她谈及朝堂之事时,并无保留,他神色自若,眉眼平淡,好似同她谈这些事,于他而言,和谈幽州的风土人情并无区别。
“上一次大赦天下,是二十多年前,先帝还在时,指望这种运气,不如求神拜佛,祈祷我们的太子殿下早日即位来得现实。再说这朋党之争,我被遣到此处来,一大半都是因为圣人不喜世家势大,厌恶李渡对他忤逆。”
“圣人既借谢相和我敲打朝堂世家,我得重要到什么程度,才能叫朝堂上的人把我保回去?我阿耶阿娘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们又不是我阿耶阿娘,哪里会做?”
几乎是死局绝路的局面,贺臻说得却十分潇洒:“所以呢,离开上京的那日,我就没想过什么时候能回去,所以若上天给机缘,回去也行,若没有,只是回不去而已,我又不能不活了。”
“上京城这一代的小辈们有多少人看过这北地风光?况且还有钟娘子,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贺臻也不算亏。”
钟知微静静听着,她知晓贺臻的性子,倘若来幽州,是他心中所愿,他在此处便是再也无法回上京,他也不会皱半分眉头。
可来这处,并非是他主动求来的,而是不得不来,他这人平生最厌不得自由,最恨被人把控于股掌间,比起不得不的屈辱无奈,苦寒贫瘠、无事闲人绝伤不了他分毫。
说不好是因为不能说,怀着十之八九会落空的期待,是最折磨人的东西,钟知微松开紧咬着的牙关,垂眼无声无息叹了一声。
她叹得轻,几乎微不可闻,但贺臻还是敏感地转过身,看向她勾唇叹气道:“钟娘子叹什么气?知道我难出幽州,娘子后悔了?害怕了?得,那我得赶紧闭嘴,这天下就这么一个钟家大娘子,要是把你吓跑了,我这日子也就别过了。”
贺臻言语声中带了笑意,自嘲着调侃欲要逗她笑,但钟知微没有反应,她低头没有笑也没有动。
一直言语不休的贺臻倏忽静了下来,几息后,他索性起身挪过来,肩贴着肩,紧紧坐到了钟知微身旁。
他垂眼看她,声线懒散无波澜,但眸子里却比之方才深沉许多:“幽州于我而言,是个宜酒宜醉宜睡的地界,有屋遮风,有酒畅饮,有钟娘子开怀,现在对我而言这些就足够了,上京太远,我懒得想。”
“但……钟娘子怎么想呢?你……惦念……上京吗?”口若悬河的人,嘴巴厉害的人,骤然迟钝吞吐起来,钟知微怎能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所惧。
钟知微睫羽一闪,她也没说话,好似累了一般,她径直俯身伏在了他膝上,而后才淡淡出声:“惦念,怎么不惦念?上京城算是你我的家,我在上京住了十年,见过一百零八坊的繁华,品过四时之景的绚丽,尝过亲友在侧的热闹,怎么会不惦念呢?”
“那……娘子……”静默的室内,贺臻喉结滚动一声都分外明显。
罢了,不难为他了,钟知微叹一声,继而继续道:“惦念归惦念,但我若是真惦念到离不了的程度,我也不会自己来这处了,我出城那日,招月和揽风,双双跪在我面前,要我带他们一同过来,我没允。”
“恰是因为我知道,前路未卜,他们跟了我多年,名义上是仆,但却是如同亲友一般的了,来了幽州不知什么时候能归,没必要为了方便我一人而带上他们。”
“再说了,无令不得出幽州的,只你一人,我若是惦念得紧,我自个儿再回家探亲就是了,所以,你说得不错,回去与不回去,听天由命吧。”
钟知微避重就轻的话,贺臻听得明白,她是做好了可能此生都要留在幽州的打算,才来的。
伏在他膝上的女郎,柔软细腻的身子当中,是无比坚韧的心和意志,他伸手抚上了她的发丝,静了许久,待他声线如常后,他才发声问道:“是我疏漏了,需要请些仆从吗?”
钟知微不假思索摇头回声道:“不必了,你不是喜欢清静,不爱假手于人吗?你都不嫌日日辛劳,我嫌什么?”
房内窗棂是关着的,但这并不妨碍日光洋洋洒洒照进来,洒在金箔山水屏风上的日光耀目,衬得那山水画仿佛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