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居和放下手中的宣纸,平心静气道:“八殿下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八皇子回过神,身形一颤,立刻低下头,“对不起,先生,学生知错了。”
沈居和不答,八皇子对这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很敬畏,见状伏下身,将双手伸出摊开,“先生责罚我吧。”
“八殿下从未这样过,比起责罚,臣更想知道,是什么缠住您的心神,让您无法专心。”
八皇子抿了抿唇,忽然抬头道:“先生,您见多识广,那您认为,这个世上真的有妖邪吗?”
“有。”
“在哪儿!?”
“在人的心中。”
八皇子怔然,“学生不懂。”
沈居和慈声道:“殿下读过佛经吗?”
“只读过一点……”
“在《大智度论》里有讲到一句话,‘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是故名为魔’,这里的魔指的就是人心中的邪恶,换句话来说,即不加约束的欲望。”
沈居和继续道:“殿下提到的妖邪也是如此。”
八皇子似懂非懂,“那么所谓的邪物即是人心险恶,所以世界上根本没有妖邪?做坏事的其实都是欲望太甚的……人?”
“官员贪墨,会致民生凋敝;将军鲁莽,会致丟城失地;帝王独断,会致君臣否隔,纲纪废弛,这些都是欲望不加约束的后果。”
八皇子若有所思,“那么,越是上位者便越要约束己身,才能对下位者言传身教是吗,先生。”
沈居和面露赞赏,“是,殿下,道义存于心中,身体力行,这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只是身居高位者往往要承担更多责任而已。”
“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
“那么,是什么让殿下想到了这样的问题?”
八皇子小小年纪背脊挺直,双手在大腿上放平,犹豫了一番道:“以前学生和嘉祺一起读书,后来他……文华殿便只剩我一人了,茹嫔娘娘从前对学生很好,嘉祺薨后她伤心过度,学生今早来文华殿前原想去探望她,但……”
他声音越说越小,“我听到宫人说,茹嫔娘娘被妖邪附体,差点伤了父皇,是廖天师及时救下父皇,父皇醒来很生气,怕妖邪会继续伤人,所以将茹嫔娘娘赐死了。”
沈居和神色一顿,今早成元帝确实没有上朝,说是春寒伤了肺,要修养两日。
沈居和忽然起了不好的预感,“陛下人呢?”
“父皇龙体受伤,廖天师给父皇吃了仙药,父皇已经好了,或许在养心殿吧?学生也不太清楚。”
话音刚落,沈居和便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八皇子伸手扶他,“先生要去哪儿?”
沈居和摇摇头,“殿下继续温书,老臣找陛下有事商谈。”
八皇子依言重新坐下,“好,先生,您去吧,您慢些。”
沈居和急忙推开门,文华殿至养心殿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他走得很艰难,甚至急到乘坐轿辇。成元帝从前特许他在宫中可以以此代步,但沈居和认为这是僭越,有失为臣之责,一直步行,今日实在急了才会乘轿辇。
宫道上的宫人正在清扫落叶污泥,成元帝并不在养心殿内,待沈居和一番追问之下,殿外宫人才道:“陛下去了南华苑。”
成元帝不再执着于给廖重真打造蘅阳宫后,廖重真就改住南华苑,君王退步,且他后来不再经常召见廖重真,言官便也睁一只眼闭只眼,没有直言进谏让他将廖重真驱赶出宫。
如今成元帝御驾亲临此处,还能有什么缘由?
先有司天监擢选吉日失策,后有长春宫走水,再加上昨日之事,只怕他如今对廖重真的态度又死灰复燃,且比从前更甚。
沈居和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南华苑,颤声大喊道:“陛下,不可啊——”
成元帝坐在丹炉前,背对着大门,闻言转过身,“太傅怎么来了?”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怎能迷信方士,太过崇尚道教而将朝政国事全部抛之脑后?”沈居和走上前跪倒,面色焦凝,“陛下,臣子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想,外敌会怎么想?”
“朕没有忘记朝政。”
成元帝弯下腰,试图扶起沈居和,忽然道:“太傅,你觉得朕是一个好皇帝吗?”
沈居和顿了顿,这样的问题就如同一条白绫一般递过来,沈居和还未有反应,角落的陈屏便先“噗通”一声跪倒。
“陛下励精图治,整肃朝纲……”
“既然太傅觉得朕是明君,倘若朕真与天地同寿,那么我大靖山河将延续万万年。”
沈居和面色猝然僵住,失神道:“陛下……”
成元帝站起身,背影看上去雄姿英发,张开双手,“朕不仅要名垂千古,此后千年万年,朕都是这世间唯一的君王。”
“陛下……您在说什么?”
沈居和抬起头,“求仙一事实在荒谬,古往今来从未有任何人得以与天同寿,生老病死本就人之常情,有始必有终,有因必有果,陛下切勿再听信小人谗言。”
“不不不……”
成元帝转身否定,“既然没有,那朕便做这第一人,朕是真龙天子,龙气护体,没人能将朕如何。”
“朕还要建立道观宫殿,对,蘅阳宫,朕现在便让人去……”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