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将残废的一只手露给母亲看,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真正的痛苦。显而易见,只有当我受到这样的伤害,才能让母亲也感觉到疼。
或许您可以理解为一种报复,幼稚的心态。但这岂非也是一种公平。
最后的最后。这么多年,我出于懊悔,愧怍,亏欠,只敢远远看着她。
如果这是和她的最后一程,听说死后世界诸多阴怖,我要陪着她。
如果她所幸平安,我的离开也并不如何惨烈厚重,希望没有留下缺口,影响到她获得完满人生。
为我自己做的决定,这些年少有过。
我很累,一直都是。无法原宥自己,像是十年前一场冻雨,在我心里结满霜尘。我交了一些朋友,随着他们的步调走,又重新遇到秋,和她亲密起来,企图讨要一点爱和被需要。
最终算不算真正得到过,我也说不清楚。可我很累,一直都是。
终于能在这时,得以解脱。
永别。
周恪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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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标腻得从掌心滑落,竟泌出了那么多的水分。
好闷,呼吸踉跄在喉咙里,怎么也无法顺畅吐纳。
在她毫无察觉的时间里。
他这样低微而破碎地爱着她。
他们都是思虑深重的人,所以很少诉诸言语。在心里诸多考量,为彼此打算,所以总是什么也不说。
邮箱发件人那一栏,一个小镇的名字弹进视线。
秋沅马上给之前联络的警官打电话,手指尖抖得触不准屏幕。
玻璃窗外,纯黑的夜几乎凝成固态。秋沅从整净的窗上看到自己,苍白的,干燥的,在冬夜里冒着白濛濛的热气。
警方也查到周恪非名下车辆的行驶轨迹,还有一些购买记录。她问都买了些什么,对方没有直说,只是委婉表示,不太好。
不太好,会是什么意思?
秋沅买了最近一班车票,最快的高铁要坐四十分钟,然后转乘大巴。
苏与南提出同行,被她拒绝。
一路上,列车平稳,少有起伏。秋沅却觉得上下摇晃,后知后觉,发现是心腔剧烈在颠簸。
排队上大巴的时候,又接到电话。是陌生号码,小镇当地的警方。
年轻女性的声音,安抚性地说了两句闲话,才告诉她,方向是对的,人找到了。
后来秋沅才知道,找到周恪非的时候,是在他的车里。
停到小镇边缘,特地选了罕有人至的地方。五公里内只一个巨大仓库,堆放滞销过期的特产花酿。
那时木炭烧得将熄,他面容安宁酡红,似乎熟醉了。
女警官把医院地址留给她。
秋沅记下来,几乎没有办法思考,全凭着本能在讲话:“周恪非,他,他怎么样?”
“在抢救。”对方欲言又止,“做好心理准备,他……不太好。”
不太好,又是不太好。
可他这样的男孩子,明明没有人该比他更好才对。
医院的气味比墓地更冰冷,抢救室外,总是悲号,痛叫,惨哭。
秋沅从来都不喜欢。
她坐在那里,盯着抢救中的猩红标识,默默地等待。
熬过夜晚,太阳的涎沫从窗口筛进来。淡而浮,并不浓亮,飞进眼里却有些烫。
只是难受地霎了下眼,就有护士忽然出现在跟前,对她说话。
“是周恪非吗?周恪非,他活下来了吗?”
护士对她说了什么,秋沅努力去听,可怎么也分辨不清。灵魂好像漂在形骸之外,注视着自己跌跌撞撞,被护士引着,一路走到病床前。
她终于找回听觉,视觉,一切触觉和情绪。他身上插着许多长管,粗细软硬,像暴雨里的隧道,蠕蠕的模糊地拱动着,尽头是无光黑洞。
一声沙哑的哽咽,破在咽喉深处,撕得很长很长。
第三天,周恪非终于醒来。
一些维生装置撤去之后,秋沅才被允许进去。
周恪非只是不说话,容色倦极了。
英俊的脸,秀长的眉睫,失去了做出表情的力气,就这么平直地看着她。
紧绷过太久,一旦松脱,就彻底垮塌下去,整个地破碎开来。
似乎散在风里,抓也抓不住。
他变得不言不语,也听不见呼吸。偶尔轻轻眨眼,不含任何内容。
秋沅去握他的手。
周恪非依然凝定地看着她,没有回应,不迎接,也没拒绝。
一双触不到底的黑眼睛,像是无机质的器物,容纳接受一切。
秋沅在病床边蹲下来。
全身力气都凝集上来,她努力在说:
“周恪非,我知道……我知道你可以为我活着,也可以为我死。但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这样。”
这不是平时的她。可她逼着自己,张开喉咙,磨动生锈的声带,她知道她一定要说。
“周恪非。我,我很爱你。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不在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