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书架的经书,散发的油墨气味,忽而变得尖锐起来。张絮眉偏过脸,视线定在一封信件上,“我信了佛,后半途想过清修。”
王玟推开零吃,手都没擦,突然捉住张絮眉手腕,“你可别吓我!”
她的手很烫,也或许是张絮眉少跟人亲近,才感觉到烫。
“清修不是出家,王玟。”
王玟并未得到安抚,想从张絮眉淡淡的面色里确定什么,“你别轻易下决定,往后吉苑的人生还需要你帮忙呢。”
闻言,张絮眉嘴角轻一扯,有些讽刺的无奈。
王玟注意到了,再次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一封信。从桂林寄来的。
信件在梳妆台上,张絮眉开口:“是吉苑寄来的外宿申请表和承诺书,让我签完字寄回学校。她其实是个有见地的孩子。”
王玟默了默,接道:“吉苑上的大学在桂林是么。”
“嗯。”
“外宿……她自己去报到的?”
“是呀。”
王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话题,斟酌着。
张絮眉起身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王玟收回手,后知后觉地拿纸巾擦拭,重复的擦拭,发怔。直至玻璃杯磕动桌面,她抖了下身子,抬眼,“今天出了汗,我先去洗澡吧。”
“嗯,睡衣在衣柜,你自己拿吧。”
王玟拿了睡衣,进卧室的卫生间。不久后,传出她的声音,“热水怎么调?”
张絮眉走近去说:“左热右冷。”
洗过澡,王玟等张絮眉洗漱的期间,从衣柜暗格里找出两本相册。她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张絮眉依偎在吉雪春身侧,吉雪春抱托着才满月的吉苑。
另一本则是吉苑小时候的生活照,小小姑娘穿着紫色衣裙,双尾髻上扎着紫色头花,在一株满绽的三角梅旁,笑得露出尖尖的乳牙。
王玟一页页翻看,吉苑每张照片的造型都不同,连衣裙从夏.至冬,发辫也是精心搭配过的。唯一的相似之处,是服饰发饰皆是紫色系。
王玟记得,张絮眉最喜爱紫色了。卫生间门传来动静,她忙放好相册。
熄灯,两人一起躺床上。
经书书架旁有盏暗淡的夜灯,照出套卧装修的轮廓。
深色地板,沉调的红木家具,床是老式拔步床,框架之间雕刻着镂空铜钱纹。整体中有种经年不变的固执。
王玟辗转身体,注视着夜里混沌的一切。
张絮眉出声,“热是吗?把空调打低点?”
“没有……”王玟话音顿了顿,躺定身子,“张絮眉,你从未怀疑过你的信仰吗?”
“至少到现在,从未。”张絮眉没有表现出意外,因为声音很平静。
她们相识数十载,也正是因为了解,彼此都在等对峙的这一天到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王玟又问,“你还在怨吉苑当众指认吉雪春出轨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有。”
话憋久了,情绪翻涌,王玟尽量让语气平缓,“那你为什么还在给她喝符水,生病不带她去医院,还去算命让她不要回家。”
“是叶姐跟你说吉苑许久没回家了么?”面对王玟的指责,张絮眉淡然反问,“吉苑单单是指认吗?”
张絮眉听着王玟静默的呼吸,说:“她故意割伤手,引我带她去医院,出了门又闹着喝饮料,我去买的时候看到吉雪春和那个女人。当我慌乱回头时,看到她站在我身后,她伸出染血的手,指着大喊:爸爸!你为什么跟别的阿姨在一起?”
“所有带刺的目光扎在我身上,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不是怨恨,我是害怕。我爱我的女儿,可是我不能接受我的女儿是这样的。”
张絮眉平稳的声线开始发颤,“很多时候,吉苑让我害怕。你知道吗?王玟,我害怕她看我眼神,害怕她知道我不敢面对她的原因。”
王玟忍着难过,问:“什么原因?”
“我曾恨过吉苑……”张絮眉的声音低下去,远而迷惘,“她对任何有裂隙的东西,都热衷于毁灭,包括残缺的生命,包括我的婚姻。我怎么能恨她?我知道不该恨她,我知道我的痛苦与她无关,可我一直想起,内心的阴暗一直横亘,我找不到和解的方式。久而久之,我不知道该怎么爱她才是对的。”
“张絮眉,我知道了……我不说了……”王玟不忍心。
老街微微的喧闹沉落。
沙脊街的这幢房子太空静。
王玟才察觉起自己的不适应,而张絮眉这样自我剥离了半生。
犹记得第一次见张絮眉,文静清秀,花边的蓬裙,身姿永远挺拔,父母的拥护,王玟觉得她就是现实里的公主。后来成为朋友,张絮眉跟她诉说烦恼,张胜平夫妇对独生女的期望很大,大到已经是方方面面的控制,张絮眉享受他们给予的优越,却又分化出无能的悲观。
张絮眉嗜爱读书,在文学的悲剧里得到共鸣,以至于用这种压抑的方式肯定自己的存在。她遇见吉雪春,沉迷在爱而不得的感情里,沉迷在畸形的他者欲望里,沉迷在闭环的痛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