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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金主_长柏岁【完结】(92)

  陈谷冷笑一声,“我不过说了一句看上他了,怎么,当年你看着不也挺讨厌他的么?原来是假的啊,你喜欢他,你他妈早说啊,朋友一场,我会不帮你么?到头来,你跟我玩阴的?”

  “当年是我的错,”看他稍稍平静的火气又有暴涨的趋势,晏嘉禾把手拢进袖子里举高了,好像在安抚他,“是我以前做事太绝,是我对不起你。”

  突如其来的歉意让陈谷愣了愣,像是开了倍镜视野里却不见了靶子。

  怔愣之后是更大的愤怒,这不过是缓兵之计,陈谷未料到她面对旧债上门,面对昔日的过错,仍是这样的狡诈。

  他默了片刻后冷笑道:“不是你做事太绝,是你根本没把我当做朋友。怎么,没看见程文怡那个‘小白内障’?”

  电光火石之间,叮的一声脆响,蝴蝶|刀从风衣袖子里抽出,沿着枪口一路架到护圈上,挑高了枪管。

  子弹从晏嘉禾的头顶上飞出去,消|音器发出沉重的闷响,震得人耳朵疼,一发落空,刀尾已经抵住陈谷的食指,让他不能再动一下。

  他们彼此都知道,恨意太深了,他敢开枪,她也敢削断他的手指神经。他们困在圈内犹如斗兽,任何一方成功,后果都是可怕的。

  “你总是这样,”陈谷冷笑,故意吸了吸鼻子,闻着空气中的硝烟味,“看看你对你的好朋友是多么维护,那我当年在你心里,究竟他妈的算什么?”

  晏嘉禾抬手架住枪,到此时才缓缓站直了身体,春夜寒凉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发,黑色外衣的束带缠在两人之间簌簌作响。

  晏嘉禾立在车前,偏头笑道:“陈少开了一枪,我也陪了罪,也够了吧?你若非要这么说,我固然对不起你,可你也对不起过别人,既然人各有债,我们各还各的,何必非揪着我不放呢?”

  “我对不起谁?”陈谷反问道。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没到后面看看吗?”晏嘉禾笑了,“没有见到你的姜教官吗?”

  听到姜汲的名字,陈谷瞳孔骤缩,“他在你这里?”

  “在,你不要见见他,和他道个歉吗?就像我对你这样?”晏嘉禾接着逼问道:“还是说你不敢?”

  陈谷沉默不语,他知道晏嘉禾的保镖是反抗最激烈的,多上几个人制住也就制住了,但是他没想到是姜汲。

  果然,晏嘉禾早就堤防着他回来。

  “当年他挡了陈少晋升的路,被你陷害到开除军籍,难道陈少当真半点不在意?”晏嘉禾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可是手上的刀却丝毫不敢放松。

  “你在这六年伤心愤怒,满腹仇恨,难道他就不是?陈少,将心比心,你难道没有一点愧疚吗?”晏嘉禾慢慢提醒道:“他现在受雇保护我,你已经让他违背职责一次了,难道还想让他违背第二次吗?”

  “更何况,作为前战友,他对你还有救命之恩呢。”

  正是因为陈谷经历过同样的事,才会更深刻的明白这种心情。当年他还顾不得许多,六年后的他已经无法肆无忌惮地说自己无辜了。

  在这种情况下,晏嘉禾已然占尽上风,她慢慢试探着将枪管压偏,陈谷也没有反对,枪缓缓垂下去。

  晏嘉禾看着他眸里零星的不甘,轻轻说道:“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傅家和陈家也是很好的朋友。”

  “你在军区,掌了实权,也不是全无收获,不是吗?”晏嘉禾把他的枪压到底。

  “当年的事我给你道歉,你要是还喜欢晏嘉乔,我送给你一个人,和他长得很像。你要是同意,我们旧事不提,重归于好,如何?”

  晏嘉禾的后路,总是做了两份。

  **

  通知:上册就搬运到这里,剩下的部分戳专栏,见下册至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上册就搬运到这里,剩下的部分戳专栏,见下册至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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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金主(下)

  作者:长柏岁

  文案:

  到了这个高度,仍是分阶级的,但不是一批一批的分,而是一个一个的分。

  晏嘉禾封银行,离盟友,先赢了沈家一步,未料到沈天为布杀局,炸海港,意在取她性命。

  “论家世,我姓沈,你姓晏,晏不如沈。论能力,我是政客,你是商人,富不如权。”

  “所以二代之中,谁配与我斗?”

  在污浊的染缸里,晏嘉禾行不得,避不过,却有人伸出洁净双手,将她打捞上来。

  死亡、流放、圈禁、戍边,燕京这一代最风华的年轻人们穿过浓雾,走向各自的结局,如烟云流散。

  终须一别不再见,隔远洋,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排雷:见上册文案

  更新时间:一周两更,周末更。

  协约:免费章节不接受负分,付费章节可以(本文无付费章节哈哈哈),阅读正文即视为同意哦,啾咪。

  ┄┄

  内容标签: 都市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女强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嘉禾,池间 ┃ 配角:程文怡,沈天为,傅连庭 ┃ 其它:高干,政商

  一句话简介:她才是金主

  立意:反对人生的虚无主义。

  第1章 睡过

  池间飞快地跑到主路上去,正好有出租车驶过。

  开往昆山公寓大概需要半个小时,池间坐在副驾驶紧紧盯着路况,双手交握不发一言。

  晏嘉禾拿走了他的手机,其实只要他离开屏蔽范围,再给程文怡打电话,结果是一样的,未必要他亲自去。

  那她决意要自己离开,就意味着现在还不是需要他的时候,所以她到底留了什么后路?

  池间蹙了蹙眉,满怀忧虑地想道。

  陈谷对她是有恨意,如果是他独自遇见了,他必定替她。可是今夜和晏嘉禾在一起,那些过往他不甚了解,只能相信她的判断,做好她交代的事情。

  不过不管她有什么准备,既然她不想他现在回去,宝泉山眼下必然是很危险的漩涡,她将自己推了出来,那自己就决不能辜负她。

  “师傅,麻烦您再开快点,我给您多加钱。”池间看着路况叮嘱道。

  “您上车就说一遍啦,这已经够快的了,再快,给我抓去开航母了。”燕京的司机都会几句俏皮话,可惜今晚的这位乘客并没有笑。

  司机看着池间冷峻的脸色,闭上了嘴又提了提速,压着上限向前飞驰。

  到了地方,池间把钱夹里的红色钞票掏了数张出来,径直下了车向楼里奔去。

  一路上到36层,电梯门开直接进户了。

  “文怡姐,你在吗?”池间在门口喊了一声,略等了一下,没有听见有人回答。

  池间心下焦急,他在来时的路上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程文怡不在昆山公寓,那是最糟糕的结果,他应该去哪里找她?

  池间顾不得许多,绕了半层,一边上楼,一边大声呼喊。

  这是那时候晏嘉禾带他来过的客房,如果程文怡还不在,他想,就要去燕清大学美院去找,总之一定要找到她。

  晏嘉禾还在等他,他一定不能先绝望。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旁边的门忽然开了,程文怡站在门口,诧异地问道:“小池?你怎么来了?”

  池间高悬的心骤然放下,边说边回头,“文怡姐…”

  刚叫了一声,池间就看到了,程文怡穿着浴袍。

  池间连忙低下头,继续说道:“晏小姐要我来找你。”

  说到这里,池间猛然想起来,晏嘉禾只是让他去找程文怡,并没有交代他找到了之后要做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池间脑中飞快地运转,但是不妨碍他解决眼下的困境。

  “我想你可不可以调一下晏小姐的人去宝泉山呢?陈谷好像回来了。”

  说着请求,池间抬起眼,看向程文怡的眼睛。

  可是随即就是这场对话的第二次停顿了,因为他看到了程文怡的虹膜,是灰色的。

  程文怡本来是在认真地听他的话,看到他抬起眼后,神色停顿片刻就滑开了。

  虽然速度极快,但是她立即反应了过来。

  她想起了自己没有戴美瞳,慌乱地后退了一步,正撞进一个健壮的胸膛,眼前忽然就被挡住了。

  傅连庭的胳膊绕过她,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顺势还把她的脑袋压到自己的肩膀上。

  程文怡猝不及防地被靠在他身上,深棕色的波浪长发铺了他一胸膛,像是壁炉里的火焰在燃烧,雪白的浴袍腰带落在了虎纹围巾上。

  池间这时才看见他俩颈间都有若有似无的红痕。

  “晏嘉禾的小饼干?”傅连庭看着池间,下巴蹭了蹭程文怡的头发,声音比往常暗哑地问道:“怎么了?”

  还未等池间再重复一遍,程文怡挣开他,半遮住眼睛对池间说道:“我已经知道了,你先到楼下等一下,我马上下去。”

  池间点了点头,飞快地下楼去等。

  他心里焦急,并没有坐下,可是没想到程文怡的速度很快,他不过略站一站,她便换了件衣服下来了。

  程文怡端了杯水,对池间说道:“你不要着急,先喝杯水。”

  池间怎么可能不急,摇了摇头说道:“文怡姐,我不渴,我们快点走吧。”

  程文怡一笑,举杯说道:“我倒都倒了,你赶紧喝完我们走。”

  池间的心已经被焦虑填满了,没有时间再推辞,赶紧接了过来一饮而尽,把空杯放在了茶几上。

  “文怡姐,我们快点。”池间说完,就向门口疾走过去。

  却没发现程文怡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池间走到门口却开不开门,他只知道从外面开,不知道从里面怎么开。

  他回头想要求助程文怡,可是一转头间,便天旋地转起来,四下都模糊了。

  这种感觉很熟悉,池间悚然而惊。

  这是怎么回事?池间用后背抵住门,紧盯着程文怡。

  他从来没有提防过程文怡,想必晏嘉禾也是的,所以才让他来找她。

  难道程文怡其实是不值得信任的?但是池间不想分析这个了,他没有时间了。

  “让我出去,”池间喊道,很少见的声嘶力竭,“不管你是谁的人,你至少让我回去。”

  我得回去,药力已经发作,池间模模糊糊地想,我得回到宝泉山,我得回到晏嘉禾的身边。

  已经逐渐黯淡的视野里,池间看到傅连庭也下了楼,走到了他的身前,一把扛起了他。

  **

  傅连庭把已经睡着了的池间,扔到了属于晏嘉禾的客房的床上,回头看向身后的程文怡说道:“这么办行吗?”

  程文怡倦怠地点点头,脸几乎要埋在了浓密的头发里,“晏嘉禾把他送到我这里,就是要我把他留下。他和晏嘉乔长得太像,要是陈谷一回来就看到他俩住一起,那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

  “晏嘉禾应该能搞得定。”傅连庭一点也不担心,问道:“明儿谁把这小孩送回去?”

  “你吧,也别明天了,一会儿就去,顺便看看情况。”程文怡打了个呵欠说道,“我就不去了,万一陈谷还在,他不待见我。”

  因为自己是灰瞳,小时候还被陈谷起了个“小白内障”的外号,除了晏嘉禾,她被整个大院起哄了一段时间,程文怡到现在还有心理阴影。

  “我过年的时候就知道陈谷要出来,没想到拖到今天。”傅连庭说道:“军队容易进不容易出,他这次出来,看来走了沈天为的路子。”

  该死的沈天为,最近又是周家,又是陈家,长袖善舞,动作不少,傅连庭磨了磨牙,“沈天为怎么不跳交谊舞去。”

  程文怡懒得搭理他,给了他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白眼。

  傅连庭被逗乐了,心疼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怎么,刚才累着了?”。

  程文怡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

  傅连庭笑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说晏嘉禾知道我们睡过吗?”

  “不知道吧,她对别人的感情都不太注意。”程文怡想了想,说道:“不过这并没有影响。”

  “对什么没有影响?”傅连庭没明白。

  程文怡笑道:“对什么都没有影响。”

  看着傅连庭赤|裸的胸膛,她想,得把话说明白了。

  她接着说道:“我经常上的国学课,总是讲到古代有一种男人,为了理想和朋友,会抛妻弃子多年不归,你应该听过的吧?”

  傅连庭当然听过,但他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我就是这种人。”程文怡淡淡说道:“我爱你,不过眼角眉梢,你这一身一人。我爱她,是远大前程,是昼夜未来,是这泱泱之国。你能明白吗?”

  “未来?”傅连庭皱眉问道。

  “摊开来说吧,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把家庭放在首位的,所以什么爱不爱的,对任何事都没有影响。”程文怡耸了耸肩,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下颌点了点床上的池间,“除了他。”

  傅连庭自动忽略了池间,问道:“那你在晏嘉禾身上寄托了什么未来?”

  “如果我们的期望能够实现,傅家登顶,权力重洗,”程文怡笑了笑,“我希望一条晋升通畅的路,能在政坛替掉晏家,让我以女性的身份,至少做到副总理的位置。”

  身为混血人种,程文怡并不清楚自己究竟算哪国人,尤其是当血脉来自于两个意识形态敌对的国家,两个也许未来会开战的国家时。

  这就意味着她必须选边站,她必须明确自己的信仰,思想和文化,并且坚定不移。否则,她无法在夹缝中生存。

  因为晏嘉禾是华国人,所以程文怡选择了这里。既然她选择了这里,她就必须要在这里扎下根,最深的根,让谁也不能撼动。

  她的父亲程向明没有做到的事,她要做到,但绝不是为了程家,而是为了自己。

  “那我们算什么呢?”傅连庭问得有些泄气。

  “你爱我,也有排在这之上的东西吧?我说过了,我们每个人都有。”程文怡不以为意地说道。

  这个事实让傅连庭沮丧到无言。

  他沉默片刻,忽然想到一事,“如果以后晏嘉禾要走呢?你记得的吧,她一直说过,还想带你一起走。”

  程文怡淡淡笑了笑,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池间,说道:“其实我是不会离开的。”

  第2章 止疼药

  陈谷离开了,一起走的还有一个排的兵,坐着越野车,气势凶狠矫劲。

  晏嘉禾倚在车门前注视着他们下山,吹着冷风,望着盘山道上的灯带,半晌没动。

  转过去的时候,陈谷在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黑色的风衣支出纤瘦的轮廓,太远了,剩下的特征都模糊在了春夜里。

  就像初见她,一身丧服,清冷沉默,那之中还有远超打闹的范围,真正杀过人见过血的寒戾。

  桀骜顽劣的孩子王,终于遇见比他更强的人了。

  他只有想着那个时候的晏嘉禾,才能压下对现在的她的厌恶,陈谷闭上眼睛,眉间陷出深深的褶皱,这是生理性的厌恶。

  他的父母都是军人世家,家里人包括母亲都对柔软的事物,女性化的东西不甚接受,没想到自己更严重,产生了生理性的反应。

  他接受过心理疏导,然而收效甚微,就像巴浦洛夫的狗,人要切掉多少神经,大脑才能不再接收负面反馈呢?

  他入主为先的把晏嘉禾当成了男孩子一整年,有了这个基础,对她才和对其他的女生不一样。

  童年和少年她的发育都有些晚,他们还能在一起玩,可是六年不见,今夜他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陈谷从不落泪,他训练遇险,脱掉一身皮,都硬气到不吭声,只是面对长大了的晏嘉禾,他忽地有些湿了眼眶。

  他不喜欢晏嘉乔,也不喜欢现在的晏嘉禾,他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

  他喜欢的是当初被他自己当做男孩子的晏嘉禾。

  一开始没有被纠正的偏差,造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假象,注定破灭的美梦,其实从未存在过的幻觉。

  而醒悟之后,他就一直都知道,此生已经过完了,不管他怎么求索,他永远也无法得到一个虚构的人,一个根本没出现在这世上的人。

  陈谷的枪里只有一颗子弹,打得中就是天意,一命陪一命,背叛被原谅,差错被改写。打不中,也是天意,你是我所爱的幻相,我再寻求幻相的替身,我们在虚假中过此一生。

  什么都可以,她想送什么人都可以,陈谷想,他接受关于她的一切,却唯独不能见她本人。

  **

  傅连庭把池间送回宝泉山的时候,正遇到陈谷的车队下山。

  擦过去的时候,傅连庭和陈谷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眼。

  小时候在大院里也没少挨他的揍,傅连庭继续开着车,撇了撇嘴。

  但愿晏嘉禾能扳回来,傅连庭这么想着。

  可是当他到了山顶上,看到晏嘉禾倚在车前面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没底了。

  “人我给你送回来了,”傅连庭扛着池间,说道:“他喝了强力安定,就是你给过文怡的那种。”

  晏嘉禾看着睡着了的池间点了点头,宝泉山的人都已经恢复了行动自由,别墅的灯亮了起来,闸门开始收缩,让开了道路。

  晏嘉禾没说什么,把车扔在门口,自己迈开腿,走进了主楼。

  傅连庭无奈,所幸常年健身,力量还是有的,扛着池间跟着上了楼,照旧把他摔在卧室里。

  拒绝了邓福的牛奶,傅连庭说道:“沈天为安排的时间,我也不知道陈谷会今天出来。只是这个小孩,我早说了让他离你远点,他不听能怪谁?你说是吧,嘉禾?”

  太子爷如果心里没底,就会一直提醒幕僚。

  晏嘉禾没吱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清楚。傅连庭这才放下心,开车回了自己的住所。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晏嘉禾却毫无睡意,给池间的校长打了招呼之后,她就站在书房的窗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其实今晚听陈谷说起从前的时候,她的内心不是没有触动的,只是当时紧迫,她给强压下去了。

  她今夜才恍然明白,她为了晏嘉乔,错过了太多的东西。

  她知道人有感情,但因为小乔的原因,常常刻意回避它。为了达成目的,她不想受到额外的影响。

  她喜欢那些不管入局人有怎么样的感情,都不得不照着设计走下去的谋略。

  可是到今天,轮到她在局里了。

  自己还做得到结果先行吗?晏嘉禾把烟按在窗户玻璃上,在心里问自己,人的感情,我的和别人的,应该去正视它吗?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走廊那一侧的房间一阵响动,从未关门的书房能够清楚的听到,池间跑到她卧室门口拍着门。

  他一向温柔矜和,晏嘉禾从没听过他那样惊慌失措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疯狂地拍打着门。

  晏嘉禾垂眸又点燃了一根香烟,屋子里早已满是呛人的烟味了。

  门打不开,他又转身跑到楼梯口,接着,像是什么滚了下去,乒乒乓乓地一直响到二楼,好像整个宝泉山都被水煮沸了一样。

  二楼的邓福也抬高了声音一直传到楼上,要他冷静一下,过了片刻,随着凌乱的脚步声,池间径直冲了进来。

  晏嘉禾抬眸穿过雪白的烟雾看着他,看他已经红了的眼睛,看他脸上新鲜的擦痕。

  池间看着站在窗边的晏嘉禾,初升的朝阳给她镀了一层晕红的霞光,她就站在光里,像是站在他左侧的胸膛里,勃勃跳动着的息息相关的生命力。

  池间呼出了一口气,眨了眨眼叫道:“晏嘉禾。”

  “嗯。”晏嘉禾淡淡应了一声。

  她还活着,池间几乎落下泪来,看着她看了半晌。

  知道她有准备的时候,他还没有这样惶恐,可是他没想到突发变故,刚才他睁开眼睛,惊慌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他只想立时立刻找到她,再也不要离开她身边。

  过了良久,池间才想起来说道:“对不起,我没做好你交代给我的事。”

  他不清楚他怎么又回到宝泉山了。

  晏嘉禾看着他,像是在看台球桌上的白球,在撞杆的控制下弹来弹去。

  他在今夜焦灼忧虑,两处奔波,不过是她和朋友们设计好的。他要做的一直都是运输他自己,此时又完好无缺的回到了这里,等待她再次把他送出去。

  “不,你做得很好。”晏嘉禾说道。

  可惜不管他做得多好,他并不是这个阶级的人,就是可以被赠送的。他的命运一直被权贵玩弄。

  池间对此一无所知,他刚刚崴到了脚,跌跌撞撞地走到她面前,伸手接住了烟灰。

  他知道晏嘉禾不常抽烟,也很少在人前,这里一地的烟蒂,说明她心里一定是有很多事。

  听了她的过去后,他变得对所有与她有关的坠落都十分敏感。

  晏嘉禾垂眸看到素白的掌心摊开,上面星星点点的灰,临近手腕处还有血印。

  晏嘉禾淡淡说道:“它落就落了,你接什么?”

  池间看着她,笑容温暖,“我怕它摔疼了。”

  晏嘉禾点点头,没说话,把烟按在玻璃窗上。过了一瞬,又问他,“那你呢?刚才摔疼了吗?”

  池间收回手,摇了摇头,“不疼。”

  晏嘉禾又点点头,看着他没说话。

  池间笑了笑,说道:“怎么了?你看我的眼神就像你第一次见到我。”

  那是在天湖会所,她像是在评估什么。

  他确实太敏锐了,晏嘉禾微微垂下眸,看着窗边的半截烟蒂。

  沉默了片刻,晏嘉禾抬头说道:“你那个时候遇到我,而不是圈子里的其他人,真的是很幸运。”

  池间点了点头,笑道:“是的。”

  晏嘉禾接着说道:“但是你得明白,没有人会一直幸运的。如果不起风波,我一直护着你,教导你,也没什么不好。”

  那条沉静温和着生长的藤蔓,她难以取舍,只能推诿给世事,让风雨斫断。

  “怎么了?”池间迟疑地问道。

  晏嘉禾抬起下颌,向书桌那里示意,淡淡说道:“你把桌子上的药吃了。”

  这让池间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他问道:“什么药?”

  “止疼药。”晏嘉禾慢慢说道。

  池间松了一口气,温和地笑道:“没关系,这点伤一点也不疼的。”

  他心里有隐秘的雀跃,她确实一直都对自己很好。

  晏嘉禾注视着他,声音极缓,“你一会儿可能会疼。”

  这是什么意思?池间没有明白。

  晏嘉禾闭了闭眼,又说道:“一会儿我让姜汲送你。”

  “去哪儿?”池间轻声问道。

  晏嘉禾缓缓道:“去陈谷家。”

  电光火石之间,前因后果犹如飞针穿线。

  晏嘉禾奇怪的命令,程文怡和傅连庭的反常,甚至昨夜陈谷有可能说了什么,池间全都明白了。

  他后退了一步,惶然地注视着她,可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总想帮助我,其实不必等到以后,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见他明白了,晏嘉禾不再犹豫,径直挑开,“池间,你不能怪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不是你成长得太慢,是我们比你强大太多,所以该顺从的时候,你应该顺从。”

  池间仍旧望着她,像是枪口挑起来滴血的兔子,眼神里蓄满了痛苦,无声的哀叫内卷着,发不出一音。

  晏嘉禾顿了顿,心底有细微的疼痛,她对他也并不是全然冷酷,但是结果对她更重要。

  “我曾经要你等,等的就是陈谷,我一早做好了今日的安排。你问过我若是命不取决于自己又取决于谁,至少今天,我的命取决于你。”

  动情之后利诱,晏嘉禾接着说道:“如果你同意,你欠我的钱不必还,你母亲的医疗费也不必还了。你毕业以后如果还想到我的公司,我给你最好的岗位,如果不想了,想去哪个公司我给你安排。”

  池间闭上眼睛,用力地摇了摇头。

  这些对他来说完全不重要,可是池间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他自然可以守住他的底线,如果跑不掉,他还可以自戕,绝不会甘心受辱。

  可是他不去,或许晏嘉禾就会有危险。

  哪有什么撕心裂肺痛苦犹豫,只要一想到她可能会有危险,池间就甘愿向命运束手而降。

  池间低声说道:“你不会明白的,我可以去,但是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晏嘉禾松了口气,转了转兜里的打火机,说道:“你问。”

  “陈谷为什么会认识我?”池间问道。

  晏嘉禾说道:“不是他要的你。你和他喜欢的人很像,那个人对我很重要,你是替他去的。”

  “是吗?”池间又问道:“那个人是谁?”

  晏嘉禾摇了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池间绝非掌中物,她不能让晏嘉乔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池间扯动嘴角,笑容破碎,“好。那我不想姜汲送我,你可以送我吗?”

  晏嘉禾靠在窗前未动,目光薄凉,摇了摇头,“不能,我们送人,没有亲自送的,传出去难听。”

  池间闻言,神色因为极大的痛苦,甚至显出一种凄艳,声音也被逼得越发柔淡,“那我从陈谷那里出来,还可以回到你身边吗?”

  晏嘉禾静静地注视着他,“也不能,我不用别人用过的。”

  说到这里,晏嘉禾想,他的身体太弱了,应该给他提个醒,“其实陈谷性格暴戾,你能不能不伤身体的出来都不一定。我会另外找一个地方,让你安心休养的。”

  一连四个问题,全是否定答案。

  既然她明知陈谷是这样的人,还决定将自己送过去,或许那个他真正想问的,那个充满希冀的问题也不必再问了。

  因为即便问了,答案也是否定的吧。

  池间闭上眼睛,倏忽笑了,“好,我知道了。”

  说完,他走到书桌前,桌面上果然有白色的药片,旁边还有一杯冰水。

  池间仰头吞下药,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

  临出门时,池间扶住了门框,回头看向窗前的身影,最后问道:“那你知道人因为什么愿意打破底线吗?”

  晏嘉禾一顿,第一次放下圈里的话术,正面回答了他,“我不知道。”

  人可以沦陷的理由太多了,她无意去分辨,而这之中她最喜欢用形势迫人。

  若是开出的条件还不能让他答应,晏嘉禾想,那她只能用拔掉他妈妈的氧气管来威胁他了。

  所以不管因为什么,晏嘉禾看着池间艰难地离开,她都感谢。

  不至于让她实行这个方案,不至于让他们之间毫无余地。

  纵使她今天好话说尽,狠事做绝,终究还是想,能留有几分余地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陈谷是属于对他人性别认知障碍造成了爱上虚构人物,他不是gay,他爱的人爱的性别根本不存在。

  要是还不太理解,就当他是一个爱上略带原型的纸片人的二次元人吧。

  (虽然他从来不看动漫,或许就因为他不看,所以这个问题才迟迟不能治疗好(狗头#))

  第3章 陈家

  池间艰难地走下楼,他方才从楼梯上踩空滚了下去,脚踝处疼得像是要裂开。但是他还在向外走,目光决绝,像是童话里刚化出双腿的小美人鱼。

  晏嘉禾站在三楼的窗边向下看,注视着他纤弱的背影,和后脑柔软的黑发。

  这又让她想起那温暖的触感。

  晏嘉禾转过身,从书房的抽屉里拿出安眠药,倒了一片出来。

  应该睡一觉,她想,睡着了就不难受了,也不容易做蠢事。

  晏嘉禾端起池间剩下的半杯水,把药片吞了下去,慢慢走到阳台,关上玻璃门,蜷缩在红色的沙发上。

  姜汲从车库里调出车,一直开到门口才看见池间。

  他被闸门拦住了,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有车怎么还走路?”姜汲问道,“福叔刚给了我地址,你想去哪儿?我送你。”

  姜汲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他有事情要办。

  池间回头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向副驾驶。

  “怎么了这是?”姜汲看着他的腿,诧异道:“在哪儿摔得这么严重?你这得去医院了。”

  池间沉默地摇了摇头,薄唇抿成一线。

  姜汲心里奇怪,见他坚持,只得开车下山,向市中心驶去。

  池间闭上眼睛,稳住心神,一味的伤心并没有任何益处。

  他想,不管到什么境地,都不能绝望。

  黑色的轿车飞驰而过,离市中心越来越近,池间倏忽睁开眼睛。

  “姜大哥,”池间问道:“你知道福叔给你的地址是哪里吗?”

  姜汲想了想,说道:“是燕京有名的高档住宅区,但是不知道谁住在那里。”

  “是陈谷,你还记得吗?”池间问道。

  姜汲脚下一用力,不小心踩到刹车,地面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接着后车立即鸣笛警告。

  “化成灰我也记得。”姜汲声音紧绷,指甲陷进方向盘的软皮里。

  姜汲默了片刻陷入回忆,他在军营里没什么派系根基,当年想要晋升中校的军衔,也不过是为了转业到地方能有个好职位。

  谁能想得到陈谷升得那样快,比他年轻了好几岁,却和他一起递了申请。

  姜汲说道:“陈谷从军区出来了?我以为他到了那个级别,得驻扎在军区呢。”

  池间点点头,“他昨晚就回来了。”

  “操。”姜汲这才明白,昨天把他撂地上的七八个兵是谁的手下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职业生涯的污点。

  姜汲甚至分不出这件事和他被诬陷出军区哪个更令他愤怒。

  “那你去找陈谷什么事?”姜汲问道。

  池间抿了抿唇,说道:“晏小姐把我送给他了。”

  姜汲沉默了片刻,接着又骂了一句,“操,我他妈算是明白了。”

  陈谷当年诬陷他作风有问题,他还奇怪,都是直男怎么可能使出这么恶心的一招。

  合着作风有问题的是这孙子。

  姜汲想了想说道:“你别害怕,我也和陈谷有仇,不可能看着你进火坑的。我真后悔昨天没打到他面前去,等到了陈家,你别露面,我先会会他。”

  池间摇了摇头,“不,这件事不止这么简单。”

  他要的不是保他的平安,不是解决眼下的问题,而是彻底化解陈谷对晏嘉禾的仇恨,让晏嘉禾再无后顾之忧。

  “姜大哥,我得先和他谈谈。”池间轻轻说道。

  说着,因为理科生的习惯,在心里列出了表格。

  按照和陈谷谈判成功与不成功,和陈谷上床与不上床的变量,池间排出了一张二乘二列联表。

  如果陈谷不愿意放过他,但是愿意和解,池间垂眸暗想,即便是这样,他都会甘愿。

  但是他怕出现最糟糕的局面,就是陈谷不同意和解,并且拿他发泄。

  “姜大哥,”池间说道:“你先不要冲动,我和他谈一下。但是如果没谈妥,我一定会想方设法从陈家出来,到时候,我希望你能接应我一下。”

  姜汲皱了皱眉,沉默片刻,依照他的看法,冲进去揍陈谷一顿就完了。

  见一回打一回,这次打不过,总有他落单的时候。被他害到光棍一个,管他军衔多高,他也不怕了。

  另外还有一层担心,姜汲瞥了眼池间,要是真有什么事,他这小身板还真不一定跑得出来。

  但是既然池间提了请求,他只得压下火气,同意了这个方案。

  陈谷的别墅正巧在这个小区的最外侧,和街道只隔了一条围栏,姜汲开车绕着别墅绕了一圈,寻找最佳的监视点。

  这一点也难不倒军人出身的姜汲,他把车停在街边围栏柱边,挡住了大半个驾驶位的窗户,只留了一线。

  姜汲把车里的内视镜横着一掰,正好能看见二楼的阳台,而别墅区却只能看见不起眼的车头,连车牌都看不见。

  姜汲指着二楼的阳台对池间说道:“要是陈家人多,你跑不出来,那你就想方法到这个阳台这里,我就能看见你了。”

  池间看了一眼,记住了大致的方位,点了点头。

  他只身到陈家,平静地敲响了房门。进来后发现陈谷生活简洁,并没有雇太多的人。

  不过事情超出了姜汲的判断,佣人并没有带他上楼,而是直接把他带到了地下室。

  陈家的地下室并不阴暗,改成了健身房,陈谷正在跑步机上跑步。

  佣人离开后,空旷的地下室只有他们两个人,墙壁回荡着沉闷的脚步声。

  设定的程序还没有运行完,陈谷专心致志地跑步,并没有正眼看他。

  陈谷的形象和池间想象中的大致一样,也和普通的军人一样,古铜色的上身套着迷彩短袖,跑步时身上的肌肉线条流畅,有着勃发矫健的力量感,无愧为国之重器。

  不多时,跑步的模式停了下来,变成了慢走,陈谷把架子上搭着的毛巾拿了过来,擦了擦汗,顺带漫不经心地打量了池间一眼。

  “长得是挺像。”陈谷淡淡评价道。

  陈谷心里冷笑一声,果然,他们之中没几个正常人。

  他是,晏嘉禾也是,陈谷想,一时竟说不上来,他们谁更恶心。

  “像谁呢?”池间冷静地问道。

  陈谷在跑步机上慢走,问道:“你没见过晏嘉禾的弟弟吗?你长得很像晏嘉乔。”

  池间心里最后一点委屈也烟消云散了,她的弟弟肯定对她更重要,虽然他没有兄弟姐妹,但是他可以想象得到,那种血缘亲情。

  这一点是他比不了的,也不应该起贪心去比较的。

  池间这么安慰自己。

  过了半晌,池间说道:“我是替人过来的,那么陈先生其实很喜欢晏嘉乔?”

  陈谷瞥了他一眼,“晏嘉禾告诉你的?”

  池间说道:“是的。”

  陈谷点点头,笑了,用磨出薄茧的食指撑了撑眉骨。

  她永远是这样,把别人的感情都搞错。

  陈谷心里有一种荒谬的笑意,里面夹杂着隐忍的怒气,像是地裂下漫淌的岩浆,可是涌到了出口,又忽然觉得倦怠,只剩飞灰余烬。

  早已不是少年心性,六年的分离,充满约束的军营,他难驯的性子早被磨平了,只有无可奈何,无法言说的倦怠。

  “你知道当年我和晏嘉禾为什么能成为好朋友吗?”陈谷一边在履带上慢走,一边忽然说起毫无关联的事情。

  “不知道。”池间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喜欢的东西很一致。”陈谷说道:“对暴力的喜欢,对情|色的喜欢,都很一致。我能想象得到,晏嘉禾一定很喜欢你的长相。”

  池间沉默不语,清俊温润的脸庞像是陶塑的白瓷。

  “但是我们还是有细微的不同,我喜欢做,她更喜欢摆着放着,在远处旁观。”陈谷接着说道。

  “我们十三四的时候,正是要开荤的年纪。那时候我带着晏嘉禾,去过夜总会点人。”陈谷用毛巾擦了擦手说道:“别的男孩子都点了女人离开了,只有我点了一个男人。”

  “我知道,晏嘉禾也一定喜欢那个男人的长相,我拽住她,要她留下来。”陈谷笑了笑,“于是她就坐在包间的沙发上,远远地支着头看我们做。”

  池间心下倒抽口凉气,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但是他必须冷静,他想,这个圈子里的阴私,他以后还会听闻更多,他爱的人在其中,他只能强迫自己适应。

  “那天我差点把那个男人做死在床上,血流了一地,还是晏嘉禾提醒了我。所以你看,我们曾经是如此的亲密无间。”陈谷低声说道:“所以我永远也不能原谅她的背叛。”

  他的话音落下,地下室里又只有跑步机的声音。

  过了半晌,池间问道:“陈先生想要寻回的是什么呢?”

  他敏锐地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她的背叛一定弄丢了重要的东西,但绝不是陈先生的自由和名誉。”

  陈谷在家跑步还穿着迷彩短袖,这说明他对军营是非常有感情的,他并不是因为进军营受管束而愤怒。

  并且他出来的第一时间是去找晏嘉禾,而不是搜集证据回到陈家洗清罪名,因此当年的构陷对于陈谷也不是十分重要。

  所以,池间想,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池间接着说道:“仇恨会随着时间而淡化,但是有一种东西反而会随着时间加深,那就是回忆。陈先生耿耿于怀这么多年,难道真的是仇恨吗?”

  这回轮到陈谷沉默了。

  “陈先生想要找回的,想要复原的,那里面未必没有晏嘉禾吧?”池间淡淡地逼视着陈谷的眼睛,虽然他的年纪更轻,但是气势一点也不弱。

  陈谷沉默地回视着他,像是在看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是如何一点一点剖开自己的内心。

  她背叛的究竟是什么?不是对他的诬陷,是他心中给她按上的性别设定,是他们相遇时的认知,是他的臣服。

  对于军人来讲,服从甚至比爱更重要,他连爱一个女人都无法做到,更不能允许自己臣服于一个女人。

  陈谷知道这不能怪任何人,但他还是恨她,亦如恨自己。

  他刚要开口,忽然楼上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翻倒了。

  有人在打架斗殴,陈谷对这个声音很熟悉,脸色一变,冲了出去。

  陈谷上了楼梯最后一级,抬眼正看见姜汲把佣人甩到桌子上。

  姜汲回过身来,看到了陈谷身后的池间,看起来没出什么事,这才松了口气。

  姜汲说道:“抱歉,时间太久了,我等不及,我必须得带你出去。”

  陈谷看着他,淡淡叫了一句,“姜教官。”

  他不叫还好,这一叫姜汲的火气腾地一下蹿上来,脸一直红到脖子,额角青筋跳动。

  “陈谷,你他妈的。”姜汲怒吼一声,提着拳头挥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智慧小池,在线推理,业余测心。

  第4章 回来

  姜汲像是猛虎下山一般冲了过来,陈谷立即格挡,旁边的小架子倒了下去,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响。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打成一团,每一拳都打在身体上,发出砰砰地闷响,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到底姜汲略胜一筹,把陈谷反压到地上。

  屋子里已经犹如台风过境,满地狼藉了,池间被迫站在角落里,扶起了刚才摔倒的佣人,共同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陈谷,你还记不记得你干的恶心事?”姜汲问得咬牙切齿。

  陈谷笑了笑,牵动了眼角被打的伤口,“那又怎么样?找我报仇,也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姜汲勃然大怒,反肘向陈谷的肩颈切下去,又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陈谷,你他妈的就没有一点愧疚?我当年瞎了眼去救你,怎么就没炸死你。”

  他一说这话,陈谷不再嘴硬了,他自然知道背叛带来的伤害。

  他不说话,姜汲反而觉得棘手了,骂又骂不痛快,况也不是为了来骂人的,总这么压着他也不是个正经事,放手又解决不了问题。

  姜汲黑着脸,架住陈谷大概两三分钟,终于想出了办法。

  “陈谷,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条命呢。”姜汲说道:“你听好,以后你别出现在我面前,也别找我雇主麻烦,你要是做得到我就放开你,咱俩就算两清,你他妈的同不同意?”

  让人打上门来了,面子一丢,还能好好说话?陈谷刚想说不同意,结果一抬眼正对上池间的目光。

  池间刚才说的话还回荡在他心里,陈谷想,连个小孩都快猜出来了,他那点心思还能瞒多久?

  若是再执拗下去,恐怕到时候他和晏嘉禾之间更难堪。

  他对晏嘉禾现在的处境,就像姜汲压着他这样,总僵持着不是办法,直接放手又不甘心。

  陈谷想,不如就着这个借口解决眼下的困境,不至于时长日久,最后被晏嘉禾看透。

  两害相权取其轻,陈谷故作沉吟,片刻后问道:“姜教官同意?”

  姜汲冷嗤一声,“救你一命换你别贴上来,怎么算都是我们亏了,得,便宜你这孙子了。你以前也是爽快人,到底中不中赶紧给个准话,别浪费我们时间。”

  陈谷说道:“你救过我我没忘,当年我以为得到那个位置就能出来,确实做事急了点,姜教官以后要是不怨我了,也不是不可以。”

  姜汲呸了一声,“我说到做到,两清了就当没见过你。我还怕你反悔呢。”

  听到这句话,池间也急切地注视着陈谷。

  陈谷自然是注意到了,看了眼池间,又看了眼姜汲,“你做到,我也做到。回去告诉晏嘉禾,我不会再找她的麻烦了。”

  姜汲又是冷哼一声,故意狠劲扭了他胳膊一下,才缓缓放开他。

  陈谷从地上爬起来,转了转肩膀,站在那里看着姜汲。

  姜汲戒备地盯着他,没回头冲池间说道:“我们走。”

  池间点点头,跟在姜汲的身后刚想离开,忽然被陈谷叫住了。

  陈谷揉着手腕问道:“晏嘉禾把你送过来,也是背叛了你,你我经历过一样的事,难道你不恨她?”

  池间回过头,注视着陈谷眼角的伤,轻轻摇了摇头。

  “我爱她,爱就是唯一的本质,它会把一切都化为表象,怨是表象,恨也是表象,而我不愿矫饰。”

  陈谷心里一愣,哑口无言,沉默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到底还是坦坦荡荡的少年心性,陈谷想,若是自己这六年没有和晏嘉禾分离,若他还是顽劣难驯,说不定也敢试一试,能不能在心里重构另一种假象。

  身上的肌肉开始泛酸,陈谷立在那里低了头,可是他已经服从命运的安排了。

  陈谷还站在客厅,看着佣人把倒下的架子扶起来,忽然接到了沈天为的电话。

  “你见到晏嘉禾了吧?”沈天为问道。

  陈谷或多或少走了他的路子,对他知道这件事一点也不意外,“见到了。”

  沈天为慢慢说道:“你没能杀了她?”

  “开枪了。”陈谷说道。

  沈天为那样问是为了让陈谷误以为他并不在意晏嘉禾,听到这个答案他心下一惊,沉默了片刻,“我以为军区磨练六年,能让你的脾气沉稳点。”

  陈谷冷笑,“你猜得没错,确实是沉稳多了,要不然你就收到晏嘉禾的讣闻了,我没打中,也不想再打了。”

  沈天为松了口气,立刻重新戴好面具,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带着磁性的蛊惑,“为什么不再打了呢?六年的仇不是这么容易就放下的。”

  陈谷挑了挑眉,“不为什么。”

  这个问题就有些越界了。

  小时候沈天为是后街那片的,大院里的孩子们排外思想严重,康茂园那片的事怎么解决都是内部问题,后街的想要掺和,那就得一致对外了。

  陈谷顿了顿,说道:“这次的事也谢谢沈少,不过我已经打算到此为止了。”

  沈天为握住手机的手,轻轻点了几下,接着说道:“陈少打小就任性妄为,我自然是无权干涉,不过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莫非沈少还有什么打算?”陈谷问道。

  沈天为垂眸说道:“当初你想要晏嘉乔,以晏青山的性子,估计也不会管,可惜被晏嘉禾以一己之力拦住了。这次你掌了实权,大会选票你的派系自然是听你的,陈家和沈家联手,覆灭晏家轻而易举。”

  “然后呢?”陈谷问道,他倒是想听听沈天为到底要干什么。

  “然后,”沈天为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我们瓜分晏家,晏嘉乔归你,不好吗?”

  晏嘉乔归陈谷,晏嘉禾自然是归他。

  但是沈天为隐下后半句没说,他不会让别人知晓他的真实想法。

  “我看不太好。”陈谷冷笑道:“难道沈少以为我是个情种?六年前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惦记到现在?”

  “是吗?”沈天为微微皱了眉,“那可太遗憾了,不过如果陈少本人意愿不足,或者听听陈老爷子的建议也不错?”

  陈谷冷笑一声,“拿我爷爷压我?陈家的事,沈少就不用多费心了。至于晏家,沈少想要就去拿,我就不参与了。”

  沈天为笑了笑,没什么反应,挂断了电话。

  陈谷熄掉屏幕,用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划了划,籍此稳定情绪。

  沈天为是什么意思,看来他要是想帮晏嘉禾,还要回陈家本家一趟,摸一摸老爷子的态度。

  **

  池间回到宝泉山,不顾腿疼,一路跑上三楼,正看见了在阳台睡觉的晏嘉禾。

  他心里的喜悦都快满溢出来,他迫不及待想要告诉晏嘉禾,陈谷同意和解的消息。

  他轻轻拉开阳台的玻璃门,半跪在沙发旁边,平视着晏嘉禾。

  池间修长白皙的手指一点点搭上沙发的边缘,在沙发侧面轻轻摩挲,正在犹豫要不要叫醒她,忽然晏嘉禾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从沉睡中惊醒。

  晏嘉禾醒来看见池间,还以为是在做梦。

  她定了定神,看着他蹙起眉头,声音冷淡,“我应该说过的,你不可以再回宝泉山了。”

  池间倏地收回手,看着她目露惊惶,解释道:“陈谷没有碰我。”

  晏嘉禾皱眉看他,烟眸清冷,没有说话。

  这是一种责备的意味,池间敏锐地察觉到了。

  “为什么?”晏嘉禾问道,她不明白筹划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你反抗了?”

  “不是。”池间垂下眸,连眼角也一点点垂下来,声音低下来,一切都低下来。

  但是只有一瞬,他想,他不能这样。

  池间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伤心失望的心情,试图重新找回刚才的喜悦,那是替她高兴的喜悦。

  他扬起细微的笑容,望着晏嘉禾说道:“陈谷同意和解了。”

  晏嘉禾了解陈谷桀骜的脾气,略略坐直了一些,对这个消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姜大哥救了我,也是他用救命之恩说服了陈谷。”池间说道。

  接着,他又仰起脸,姣好的容貌温驯柔和,问道:“所以你派他去送我,是不是也是在保护我?”

  晏嘉禾又不说话了,她往日善于交际,可是此时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她其实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她以为姜汲这张牌只能用一次,被她用来抵挡陈谷回来那天的怒火,后续的平息用池间。

  没想到,这次还能管用。六年的仇会这么轻易地化解吗?晏嘉禾隐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没有细想。

  对这些,他们都心知肚明,不过是误打误撞,但是池间仍旧愿意递出和好的橄榄枝,一如初见的那段时间。

  他的黑眸专注地凝视着她,里面有一层薄光,炽热明亮,熠熠生辉。

  晏嘉禾看着那光,很轻易就看出那不过是脆弱的壳,一触即碎,毫无抵抗能力。

  她未曾料到,刚被风雨摧折过的藤蔓,又顽强地探出幼芽。断与不断,她还是难决。

  晏嘉禾揉了揉眉心,借此避开他的眼睛,说道:“是啊,瞒不过你。”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池间笑了,笑容干净温柔,眼中的光芒不再脆弱,变得有了底气,迅速凝实愈加明炽,

  池间笑着轻声问道:“那我是不是还可以回到你身边了?”

  晏嘉禾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淡淡笑道:“可以啊。”

  幸好,她现在做事已经不再像年少时那般不留余地了。

  这种感觉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真正说服陈谷的人是池间。

  男主的测心和游说技能是点满了的,他强在这个地方,是不起眼但会起关键作用的那种。

  第5章 遗言

  当初以为自己不会愧疚,结果池间回来后,晏嘉禾到底觉得有几分过意不去,对他更好了。

  每天送他上下学的路上,多和他说了很多话,也不再局限于政治或者工作,偶尔也会说些小时候有趣的小事,或者国外的一些风景,和他分享自己过去的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

  每次池间都微笑着听了,丝毫看不出有任何芥蒂。

  晏嘉禾起初几日还怀疑他是假装忘怀,实际在等着报复自己,暗中观察了数日后,也慢慢打消了疑虑,反思自己是否做得太过。

  可是他这样不哭不闹,温柔体贴,又让晏嘉禾觉得即便自己做错了,对他也没构成什么伤害,不出多久,晏嘉禾又把那点愧疚之心渐渐淡忘了,翻过了这一页。

  蒋瑞安明显感觉到池间这段时间心情很好,虽然他们已经不说话了,但是他也一直在观察池间。

  临近高考了,摸底考试一次接着一次,池间开始主动为同学们讲题。

  因为是同桌,蒋瑞安只要下课不出去,都能听到他讲题的声音,也听会了不少题目。

  若是有同学叫他过去讲题,他却不肯去,蒋瑞安琢磨着池间有些题是不是故意讲给他听的,虽然他心里揣着这个猜测十分不舒服,但是为了高考有个好成绩,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支着耳朵听下去。

  越来越多的同学放下以前的偏见,一下课纷纷围到池间的桌子旁请教,他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放了学,自然比以前疲惫得多。

  晏嘉禾这几日紧盯着他,也注意到了他越发苍白的脸色,开着车问道:“怎么了?快高考了,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池间抿唇笑了笑,偏过头看她,“没有,只是给同学讲题有些累。”

  晏嘉禾断然道:“那就不讲了。”

  池间摇了摇头,他还是喜欢帮助同学,共同进步,可是这和她的意思相违背,说出来好像要和她争辩似的,便没有说出口。

  晏嘉禾瞥了他一眼,笑道:“又不说话了?”

  她问得几分轻佻,暗含着心照不宣的味道,池间微微一笑,耳尖有些红了。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想什么。”晏嘉禾笃定地说道,“你总是喜欢尽自己最大的所能去帮助别人,要是超出了你能承受的范围,你也会咬咬牙再努力一下的。”

  这是简直是夸赞了,池间低了头,长睫半合,连脸都红了,要是放壶水上去都能冒蒸汽,还是带响的那种。

  晏嘉禾看着有几分好笑,说道:“你当我是夸你么?你是我的人,为了旁的不相干的人累着了,我找谁去?”

  池间想了想,说道:“那你找我吧。”

  弄丢了才要找,他到底心有余悸,出言试探一语双关。

  晏嘉禾假装听不懂,笑道:“我不找,你也跑不了。”

  池间的目光落在她握着方向盘的手上,手指虽然纤细白皙,却像是能掌控一切。

  池间轻轻问道:“你就这么肯定?”

  晏嘉禾立刻反问,“难道不是?”

  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凭她的本事也能把人抓回来,更别说他本身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

  听到她反问,池间不能再避而不答,眉目愈发温和,笑容落寞,“是。”

  晏嘉禾不察,笑得十分得意,“你的性子,真的是太温和了。幸亏你遇见了我,我多少还算讲点良心的,不至于完全忽略。若是当初遇见别人,不知道被怎么折辱呢。”

  池间看着她自夸的样子,弯了弯眉眼,顺着她说道:“确实。”

  他若反驳,晏嘉禾还会不服,可是他如此包容,晏嘉禾反而不好意思了。

  她假装清了清嗓子,说道:“所以呢,你就别再瞎想了。”

  她久居上位,除了逼不得已,这勉勉强强的话语,已经是她最大的歉意了。

  池间怎么会不明白,望着她的侧脸,从眉骨到下颌,目光起伏温柔,轻轻说道:“好。”

  **

  二十来天一转眼就过去,高考这天,池间拿上收拾好的透明笔袋,和晏嘉禾去道别。

  晏嘉禾这几日也临近期末考,工作和学业堆在一起,抽不出时间送他,说道:“这两天先让姜汲送你,等你考最后一科的时候我去接你。”

  池间点点头,心里有几分紧张。

  晏嘉禾笑道:“别紧张,就算你没考好,我也能给你塞进去。”

  池间一瞬间就笑了,瞅了她一眼,说道:“你总是这样。”

  怎么样呢,总是罔顾别人的意愿和努力。

  “好吧。”晏嘉禾接受建议,坚决不改,耸耸肩不再说什么。

  池间的考场不在本校,离宝泉山倒是很近。

  天公作美,六月初的日头不凉不热,第一天考完,有人欢喜有人愁,可是都要调整心态迎接第二天的考试。

  晚上晏嘉禾回来,晚餐时见到池间,看他的神色因为有了底,反倒比早上还要轻松了,无意识悬了一天的心也落了回去。

  可是没想到,第二天中午,疗养院那边有了情况。

  池间的母亲醒了。

  从她的心律有变化开始,晏嘉禾就收到了消息,一路飙车回了宝泉山片区。

  晏嘉禾一边上楼一边问邓福,“怎么回事?”

  邓福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说道:“医院先发现不太好,推到手术室抢救去了,没过多久又推出来了,现在清醒着,不过不太好。”

  他语速极快,连说了两遍不太好,意思不言而喻,恐怕回光返照,只在一两个小时之中了。

  晏嘉禾又问道:“告诉池间了吗?”

  邓福摇了摇头,“池间的妈妈知道今天高考后,说了不要通知池间。我就来问问小姐,不过车已经派出去了,若是决定通知他,马上就能把他从考场接出来,离这里不过十几分钟。”

  若是告诉池间的妈妈,即便高考缺考也可以上大学,恐怕又要刨根究底出他被包养的事实,故而邓福也怕她受到刺激,加速生命的流逝。

  晏嘉禾沉吟一瞬,换过蓝色的隔离服,说道:“我先过去看一下。”

  她疾步走到病房前,看到池间的母亲意识清醒,眼睛晶亮,像是一生的华彩都在此时绽放。

  晏嘉禾随口编了个身份,向她说道:“池太太,我是您的主治医师,池间也托我照顾您。”

  池太太似听非听,点了点头,缓缓伸手握住了晏嘉禾。

  她问道:“刚才听护士说今天高考,池间已经去了吧?”

  晏嘉禾说道:“是的,您希望他回来吗?”

  池太太摇了摇头,“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只有这一次,我不希望影响他。”

  晏嘉禾试探道:“也不一定,他错过今年,明年再考也是一样的。”

  池太太更加用力地摇了摇头,旁边的仪器发出滴滴的响声。

  晏嘉禾立刻不说了,“您别激动,我明白了,不会打扰他。”

  池太太喘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他一辈子顺风顺水,和同龄人的步伐一致,错过一年,很多机遇就都错过了。”

  晏嘉禾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身体越来越凉,垂眸说道:“好,那您再坚持半个小时,马上最后一科就结束了。”

  池太太望着窗外说道:“好。”

  她这么说着,呼吸却逐渐微弱绵长起来。

  晏嘉禾静静地看着,忽然想起了林意。

  她记得她的遗言,一直铭记到如今,可是今日听见另一位母亲的遗言,她却不知该不该遵守。

  到最后,池太太的眼睛都已经睁不开了,她摸索着,用力握了握晏嘉禾的手, “医生,帮我告诉池间,我看不到他长大的样子了,但是我希望他以后能保护好自己,不要走错路。”

  手上传来逐渐流逝的稀薄的温度,晏嘉禾低声说道:“我知道了。”

  接着池太太的手陡然松了劲,再一次被推进手术室,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种抢救是徒劳的。

  晏嘉禾站在手术室门外,立了大约二十分钟,楼下传来尖锐的刹车声。

  考场一拉铃,姜汲就以最快的速度把池间送过来了,他一路跑到手术室,看着门上鲜红的字体,记忆仿佛回到了初闻噩耗的那一天。

  晏嘉禾看着他的眼泪落下来,沉默地看了片刻,没有说话。

  时间也静默着消逝,又过了几分钟,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护士先出来了,看着池间轻轻摇了摇头。

  池间没有说什么,甚至什么反应都没有,晏嘉禾担忧地看向他,正发现他缓缓向后倒去。

  晏嘉禾连忙撑住他,可是晕过去的人比往日更沉一些,连着她也向后退了几步,还是护士一起帮忙才把池间扶到墙边。

  姜汲和邓福闻讯协力把池间抬到病房,医生过来打了镇静的针剂。

  晏嘉禾看着脸色苍白的池间,在病房里来回走了几步,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其实这种事情对于她十分棘手,她于父母亲情上殊为薄淡,林意就是她杀的,晏青山不提也罢。

  她并不知道等池间醒过来该如何安慰他。

  想要安慰一个人,却不知如何说出口,晏嘉禾平时巧言令色,到了此时突然无措,仿佛一切言语都无法承载。

  晏嘉禾把病房来来回回绕了好几个圈,思来想去都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下了楼,开车直奔燕京市公安局。

  她找到了局长蔡涛,这件案子被移交到了这里。

  和沈系没什么好说的,晏嘉禾开门见山,“长庆区交警支队有没有消息过来?”

  蔡涛笑了笑,知道她问的是哪件事,说道:“晏小姐,这个案子都快成疑难案件了,那地方方圆好几里都没有监控,事发又是深夜,摸排都费劲。”

  晏嘉禾也跟着笑了,笑意却没到眼里,“蔡局长是没上心吧?”

  蔡涛说道:“哪能呢,要说疑难案件,这几个月也不少,就像前不久晏小姐的弟弟莫名其妙被人打断了腿,我们不也没查出来吗?”

  晏嘉禾明白他在怀疑自己,这是出言试探,便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淡淡威胁道:“那蔡局长今年的罪犯指标完不成可就糟糕了。”

  蔡涛笑道:“完不成正说明辖区治安良好,我个人完不成不算什么,人民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蔡涛背后是沈家,就算完不成指标,照样有沈家保他,他自然不怕。

  晏嘉禾心中暗火,面上笑容不减,“行,如果蔡局长有什么新进展,别忘了及时告诉我。”

  蔡涛伸手握了握,“一定,一定。”

  等送走了晏嘉禾,蔡涛的外甥,交管局交通大队队长杨明听到消息过来了。

  杨明问道:“肇事司机孙澜早就被咱们抓起来了,怎么刚才晏嘉禾过来的时候,没有告诉她?孙澜是晏家的司机,肇事车辆也是晏家的车,照理应该传唤晏嘉禾。”

  蔡涛摆了摆手,笑得意味深长,“不急,孙澜就继续扣押着,还没到他该出现的时候呢。谁手里有什么案子,咱们心里都清楚,不给她亮亮,还以为咱们是吃干饭的呢。”

  第6章 正视

  燕京市公安局离宝泉山有些远,连着会晤的时间,晏嘉禾再回疗养院已经是四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可是她还是觉得时间不够久。

  晏嘉禾把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隐藏在众多轿车之中,熄了火,在车里静静坐了片刻。

  说起来这是她第二次面见别人的死亡,身份也同样是一位母亲,这让晏嘉禾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林意。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是她必须这样做,如果不遵守池太太的遗言,就意味着她也不必遵守林意的遗言,这相当于否定了她迄今为止全部的人生。

  她不能接受。

  不过,她可以想到,池间大概会很难过,她为了自己的坦途,再一次地牺牲了他的感受。

  晏嘉禾垂眸抽出一根细长的香烟,指尖一转,挑开打火机雕花的盖子,火焰腾卷而上,在寂静的车内,发出烈烈的声响。

  晏嘉禾有些不知所措,她不能理解池间究竟会难过到什么程度。

  他固然禀性温柔,但是丧母之痛非寻常事,晏嘉禾有点担忧他会责备她,或者迁怒她,最低限度也会不理她。

  晏嘉禾挠了挠头,她鲜少安慰人,就算是小乔,她也从来没哄过。

  在车里又呆坐了一个小时,晏嘉禾觉得自己不能再躲避下去了,只得拉开了车门,上到住院部去。

  她打定了主意,不管池间会怎么闹腾,左右他有理由,自己也有错,忍一忍也就算了。

  晏嘉禾走到池间的病房前,撞见了邓福,她借此停住脚步,低声问道:“他怎么样?”

  邓福说道:“小姐走没多久他就醒了,去太平间看了他妈妈,哭得很伤心,说了不少话,我在外面没听清楚,后来我和姜汲觉得不是办法,强行给他扶回来了。晚饭时间早就错过去了,我让护士小姐给他打了点葡萄糖,说了些话开导他。护士小姐刚走,我正打算进去呢。”

  晏嘉禾点了点头,推开了房门,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池间躺在床上,正看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脸色虚弱苍白,被子一直盖到下颌,眼圈红肿,长睫被仍旧含着的薄泪粘合成几缕,像是雨打后的松针。

  晏嘉禾站在他床边,手足无措,指节收起来又张开,反复几次,最后轻轻落在他的头发上。

  感到头发上的重量,池间缓缓地眨了眨眼,眼泪从尾角划下来,融进了头发里,白色的枕头洇湿了一小块。

  池间侧过头,问道:“你去哪里了?”

  失去亲人使他短暂的丧失了全部的安全感,好像全世界都变得不真实,随时会发生各种意外,随时会有重要的人不见了,他明知道这是创伤后认知失调,却还是不可遏制的格外的担心她。

  晏嘉禾垂眸看着他,暗想道,这是质问了。她先入为主,把一切都向坏处想去了。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轻声说道:“我刚才去了公安局,催了一下肇事的案子,你别怕,我给你做主。”

  池间没有说话,闭了闭眼睛,长睫合成一线,隐在泛红的眼睑间,像是单片花瓣上的一道折痕。

  晏嘉禾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说道:“你不要太过悲伤了,对你的身体也不好,你妈妈托我照顾好你,你这样我也放心不下。”

  池间睁开眼睛,望着她,低声说道:“我听护士说,我妈妈醒了很久,是吗?”

  果然问到这件事了,晏嘉禾心下一凛,说道:“是的。”

  池间静静地望着她,那样沉寂的目光隐着激烈的挣扎,他分明未动,却像是在尸山血海的战场环顾。

  晏嘉禾心下愈紧,已经打好了腹稿,要为自己开脱。罔顾他的意愿,他能原谅一次,未必能原谅第二次。

  过了半晌,池间却没有再提,而是轻轻问道:“晏嘉禾,你知道如果不得不分离的话,什么最重要吗?”

  晏嘉禾皱了皱眉,“好好活着,各奔前程?”

  池间说道:“那只对自己重要,前程如何,离开的人已经看不到了。而认真的道别,对两个人都重要。”

  晏嘉禾不惯伏低做小,终究没忍住。

  她挑眉问道:“你是在责备我吗?我知道你没有见到你妈妈最后一面,是很遗憾很难过,但是你要明白,这也是你妈妈的意思,我只是遵守她的遗言。”

  池间看着她,说道:“不是所有的遗言都要遵守的。”

  这一句正中晏嘉禾的要害,她一瞬间哑口无言。

  “所有的问题都可以沟通,”池间说道:“如果我能赶过去,我也可以和我妈妈沟通解决分歧,但是我没有这个机会,我没能够和她好好道别。”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晏嘉禾,我绝没有责备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去正视,更多人的意愿。”

  晏嘉禾冷笑一声,“那你妈妈的意愿呢?你这么做难道不是违背她的意思?”

  “所以你没有错,”池间轻轻说道:“在我和她之间,你只是没有选择我。”

  晏嘉禾再一次的无言以对,他总是能够直指问题的本质,戳穿她所有的伪装和借口。

  或许没有全部揭露仍是他的温柔,真相只会更加不堪。

  她其实是无视了所有人的意愿,不管是他还是他的妈妈,她的选择不过是为自己的路清扫心理障碍,只是看起来恰好和池太太一致罢了。

  池间凝视着她,接着说道:“我不止是为了失去妈妈而伤心,我也为你而伤心。”

  晏嘉禾抵挡不住,错过他的眼神,勉强问道:“为我伤心什么?”

  池间低声说道:“你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所以别人的愿望和爱,你都不会明白。”

  “同样的,”池间看进她眼底,如同神谕,“你自己的愿望和爱,你也不会明白。”

  晏嘉禾牵了牵唇角,勉力露出一个笑容,底色却十分虚无,“我要明白什么?我活着就好了,明白得太多,我怎么活下去?”

  接着,她再坐不住,骤然站起身来,绕着病床走了半圈,问道:“池间,你想杀了我?我就算有错,我也罪不至死吧?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就不能再原谅我一次吗?”

  她生性得寸进尺,需索无度,到此时仍旧在压榨他的善良。

  池间摇了摇头,修长的手指抓住被角,眼泪又落了下来,“晏嘉禾,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呢?如果你不早一点正视自己,你会遇见危险的。我已经失去一位至亲,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这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池间轻轻说道:“我从来,不管哪一次,都没有怪过你。”

  第7章 平光眼镜

  池太太的入殓下葬都是邓福一手操办的,池间联系不到亲戚,即便晏嘉禾能够查出来,但是十多年不往来,早已形同陌路,若一通讯就是讣闻,他怕会影响别人的心情,故而并没有举行葬礼。

  这几日池间都是精神恍惚,易惊易悲,晏嘉禾放心不下,除非必要,都留在宝泉山陪他。

  那天池间说了最后一番话后,晏嘉禾常常会回想。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做到这一步吗?所有的伤害都能忘怀,所有的黑暗都不能沾染,这是过于天真,还是过于坚强?

  这就是生在圈外的生命力吗?晏嘉禾在程家派对第一次察觉这样的品质时的愤怒,到如今已经变成了茫然。

  是黑暗还不够吗?还是自己的路,其实是错误的?

  十余年筹谋,要拉下晏家。晏嘉禾断不肯轻易推翻原定的计划,她思索了几日,池间的话带给她的震撼也渐渐被阴谋覆盖掉,她也就不再去想了。

  大概还是池间没遇过更糟糕的事吧。

  **

  河定区的楼前月竣工,这日正好是结算完成,几个亿的工程款发放完毕,各家施工单位商量着一起吃顿饭,请晏嘉禾的电话不断地打过来。

  晏嘉禾无法,只得去池间房里看了看他,嘱咐几句,然后开车到公司。

  晏嘉禾到一百来平的接待室见了几位施工单位的老板,徐德才也在其中,他包了部分建设和园林,结算时不多不少,钱款正在双方都能接受的范围。

  徐德才笑道:“结算历来耗时久,一个月就能做完,我们拿到钱,能给下面的工人发工资,都是托了晏总的福。”

  晏嘉禾的手搭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商人本色展露无遗,“各个环节都有出力,设计院不改图纸,你们建设过程也没什么变更,结算自然就快了,都是大家群力群策的结果,你们的辛苦也不少。”

  旁边一个单位的老板说道:“徐总,你也别光夸晏总,我看晏总手下也是人才不少,财务部把资金把得牢牢的,真是给晏总省了不少钱。”

  晏嘉禾是出钱的,他们是要钱的,这年头甲方才是爸爸,要钱的都得伏低做小,因此全都捧着晏嘉禾,连带她公司员工。

  这话一出,卖惨声一片。晏嘉禾心里冷笑,施工单位成天说着亏钱,真亏的才有几个。

  那位老板略带夸张地接着说道:“要是能和晏总再次合作,我可不想再遇见严工了。”

  向晏嘉禾汇报工作的都是副总裁,她对级别再向下的员工从来没有印象,此时笑道:“你们这是想让我给财务加薪啊,行,我就把负责的小组都叫过来,一会儿一起去酒店。”

  晏嘉禾身后的助理小蒋听到这话,连忙出门去财务部所在的楼层叫人。

  不一会,对接河定项目的全部小组成员就到齐了,一共六七个人,有男有女,挑着离老板有些远的位置,坐了一排。

  晏嘉禾打眼看过去,最出挑的是一位男士,大概二十六七上下,戴着金丝边眼镜,穿了一件藏蓝色的衬衫,内眼角尖细,唇边略翘,有着斯文的精英感。

  晏嘉禾看罢,没说什么。

  她对这些员工的接触,恐怕还没有经常来对接工作的施工单位老板多,此时倒轮到他们给她介绍了。

  在座都是大企业的老板,很少有人能把所有员工都记住,这情况徐德才也懂,看出来晏嘉禾语塞是什么意思。

  徐德才假意指着被她留意的男士,“小组长严家穆严工,哥大商院毕业的果然不一样,我们宝鼎可是请不起这样的高端人才。不过,晏总这份工资发得真值,严工半夜还给我们工程师发邮件呢,搞得我们工程师都跟我抱怨。”

  晏嘉禾对上了身份,立刻接口,看着他笑道:“严工工作辛苦,也要注意身体。这次你们小组效率很快,河定区的项目圆满结束,大家也把手头的其他工作放一放,我请大家一起吃个饭。”

  旁边几位更年轻一点的同事都激动起来,饭不饭的都无所谓,谁也不差那口吃的,主要是能出入高端场所,见见世面。

  但是他们又略带担心地瞥了严家穆一眼,要知道他自从入职,从来没参加过任何聚餐,就连元旦时公司组织的集体聚餐他都没参加过。

  他们都害怕严家穆再把这次推了,要真推了,他犯的众怒可要再添一笔了。

  不料严家穆笑了笑,一口答应,“那我就替组员谢谢晏总了,这顿饭也是给项目画个美满句号,给以后的合作良好的开始。说实话,我们也都盼着这顿饭呢。”

  各个单位的老板都应景地附和两句,边笑边心里狐疑,平时对接工作的时候,晏嘉禾给一百万,他跟大坝似的能截下五十万,就听过他杀价,哪听过他一句好话,碍于是人家地盘人家员工才没骂人,原来这人还能吐出象牙。

  财务小组成员笑得脸僵,心里个个惊悚,倒不知严组长何时被鬼附了身,还是华国土生土长,精通人情世故的鬼。

  一时间都在笑,谁也没说话,气氛略有些尴尬。

  晏嘉禾不知道这帮人都是怎么回事,疑惑地想了想,“看来大家也没有心思在这干坐着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分批到饭店吧。”

  大家松了口气,纷纷起身,走出了总部大楼,老板们都开自己的车,普通员工打车,楼下站了不少人。

  晏嘉禾看到这个情形,向自家员工走过去,“正好饭点人多,你们什么时候能叫到车,跟我车走几个吧。”

  这可是顶头大老板,普通员工哪敢上车,纷纷推辞道:“晏总,我们用打车软件,马上就能到了。”

  “是吗?”晏嘉禾笑了笑,“那好吧,你们注意安全,到酒店想吃什么放开了点。”

  她转身刚想要走,只听严家穆开口笑道:“晏总,我没打到车,能不能坐您的车?”

  晏嘉禾回头看了他一眼,“当然可以,反正座位空着也是空着。”

  助理小蒋开车,他们坐在后排。

  晏嘉禾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淡淡笑道:“我总觉得和严工一见如故,好像在哪里见过。”

  严家穆笑道:“晏总这话像是搭讪的常见套路。”

  晏嘉禾哑然失笑,提点道:“听说严工在海外长大,恐怕还不适应国内的公司氛围,并没有国外那么开放。”

  没有人会和第一次见面的上司说这种话。

  晏嘉禾在心里给他下了评语,工作能力强,不知是否误会,人略失于轻佻,待观察。

  顿了顿,又看了眼他狐狸一样的眼睛,补充道,长相也是。

  严家穆笑了笑,说道:“其实在心理学上讲,一见如故几乎都是对方的外表和自己相似,或者符合自己的喜好,下意识产生的联想。”

  晏嘉禾不动声色,“是吗?”

  严家穆十指交叉,放在穿着西装裤的膝盖上,“例如我今天穿的衬衫,和晏总的裙子颜色一致,说明我和晏总的品味很相似,晏总就容易产生亲近的心理,从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晏嘉禾笑了笑,“严工的知识面涉猎很广,学业之余还有能力辅修,看来严工从小到大都很优秀。”

  严家穆微微摇了摇头,“也不完全是,我小的时候在国内成绩很好,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迁到国外,语言不通没有朋友,堕落过一段时间,后来成绩才慢慢回升。”

  “哦?”晏嘉禾问道:“什么原因迁到国外呢?”

  严家穆推了推金丝边的眼镜,“我是单亲家庭,没能成功进入父亲的家族,而我妈妈在国内待不下去了,就带我到国外落脚。”

  晏嘉禾点点头,“那你和你母亲的感情一定很好。”

  晏嘉禾想到了池间,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有没有稍微平复点,这么一想,对眼下的应酬有些提不起兴趣了。

  严家穆笑道:“这世上有几个孩子会和母亲的关系不好呢?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否则就算再艰难,也绝不会离开母亲一步的,晏总你说是吗?”

  晏嘉禾皱了皱眉,想起来林意,勉强说道:“大概是吧。”

  严家穆一笑,眼角尾稍都稍稍尖细,“那晏总的家庭呢?”

  晏嘉禾的眉毛皱得更深了,随口敷衍,“挺好的。”

  她不愿意再谈论这件事,有意生硬地转折来表达不悦,“我注意到严工带着的是平光眼镜?”

  严家穆略翘的唇边似笑非笑,“是的,我很喜欢柯南,一直喜欢模仿他,所以戴着平光眼镜。”

  晏嘉禾笑了,眼里不带多少笑意,“严工很有童心。”

  严家穆说道:“不是,我更喜欢他伪装自己,在重要的人身边保护她。”

  晏嘉禾笑了笑,“看来严工是悬疑推理爱好者。”

  正说着,聚餐的酒店到了,正是傅连庭旗下的广祥楼。

  庄重恢弘,古朴大气,配得上数位老板共聚的场合。

  第8章 妹妹

  有车的老板们都先到了,大家落座,一边点餐一边等普通员工,嘉禾集团总部和广祥楼都在燕京最繁华的地带,连二环都没出,不大一会儿人也都到齐了。

  山珍海味上了满满一大桌,席间觥筹交错,晏嘉禾和老板们互相谈了不少行业近期的新闻,和新颁布的几个条例。普通员工大多都埋头吃饭,只有在点到自己的时候才应声几句。

  晏嘉禾只在刚开席的时候,举了两次杯,剩下的都让助理小蒋挡了。

  聊了一会儿之后,席间气氛逐渐热络起来,施工单位的老板也开始向普通员工搭话。

  最被关照的重点就是年轻有为的严家穆,非要他讲两句,拉着他硬灌了几杯酒。

  严家穆笑了笑,端着红酒站起来,说道:“往日工作也多亏各位老板海量,很多地方的工程款不要就不要了,给我们集团省了很多钱,我也代表我们组员感谢各位老板,祝各位老板以后投标都中,利润丰厚。”

  看着严家穆把一杯酒都喝下去了,徐德才半真半假地说道:“那些钱哪是我们不要了,架不住严工往下克扣,我们要是不同意,这事就得拖,我们底下员工也要发工资啊。”

  这句倒是大实话,严家穆心狠手辣,他拖,底下工人吵着要钱,两面夹击,硬生生把这些老板架在火上烤,不得不一再让步。

  找晏嘉禾告状也没用,盖楼中间那几个月,有个国企的施工单位以罢工为要挟,想要逼晏嘉禾再多给一些钱。

  徐德才知道其他的私企老板们也抻着脖子观望,有国企老大哥带头闹,他们也有样学样,若是成了势,工地停摆,到时候架在火上的就是晏嘉禾了。

  没成想晏嘉禾铁血手腕,既然你们先想在合同外多要钱,那我也能不按合同走,当场换掉了这家国企的施工单位,还要向他们索赔。

  最后,还是国企那边先低了头,以新董事做事草率为由,两家老板带董事碰了个面,不过也只是免了索赔,晏嘉禾仍旧坚持合同终止。

  这是意在杀鸡儆猴了。

  其余施工单位们心有戚戚,连国企都没讨到好,更别提他们这些私企,换掉更是不必顾及什么,自此工地上才平静下来,再没生过事端。

  虽然一个桌面吃饭,但是大家立场相对,晏嘉禾笑容淡淡的,没有表态。

  徐德才还算得到利润最多的,更何况还有天湖的往事横在里面,抱怨了一句,连忙调转话锋,笑道:“说到以后的标,我可得替我们这些乙方老板打听打听,以后我们要是再和嘉禾集团合作,还能不能遇见严工?”

  这话说完,在座老板们都笑起来,谈不上当面挖人,也就是个饭局上的打趣。

  晏嘉禾也笑了,挑了挑眉,“这不是肯定的吗?我们集团待遇好,我脾气又不差,严工没道理弃明投暗。”

  施工单位老板们纷纷笑道:“晏总未免太自信了,这事还得让严工自己说说。”

  晏嘉禾微微抬了手,笑道:“行,各位老板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会人要跑了,我看你们哪家敢要。”

  她是众星捧月的主角,大家都笑起来,但是不敢接话。

  这种打趣其实把严家穆的后路堵死了,即便他真打算跳槽,至少席间几家后台小的还真不敢要了,剩下的也不至于为了一个会计师跟她起冲突。

  严家穆笑了笑,修长的手指互相交叉搭在桌面上,冷静地说道:“承蒙徐总错爱,实不相瞒,我这次从海外回来的目标就是嘉禾集团,可以说我的知识都是为了公司而学的,能在这里效力是我最大的心愿,这辈子不打算再更改了。”

  这话很重,有点过了,晏嘉禾微微蹙了眉,但是在灯光酒色中并不明显。

  席间都惊了一瞬,徐德才最先反应过来,笑道:“想不到严工意志这么坚定,看来我们是请不到这样优秀的人才了。”

  其他老板也出来打圆场,“既然严工是没指望了,我们看其他员工也不错啊。”

  财务部的其他成员都笑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了,纷纷放下筷子,求助地看着自己老板。

  晏嘉禾笑道:“打住打住,你们这是买菜呢?一会儿我这几颗好萝卜都让你们挖走了。”

  晏嘉禾说话时无意间正对上严家穆的眼睛,她脸上笑容不变,继续说着话,眼神却有几分深究。

  她说完,这种打趣才停了下来。

  徐德才想了想,另起了一个话题,问道:“不知道河定区的楼要租给谁啊?每年租金也价值不菲吧?”

  晏嘉禾笑道:“不租,自用。新成立了公司,要迁进去。”

  席间老板纷纷好奇,问道:“早说了集团财大气粗,只是不知道是哪方面的新公司。”

  晏嘉禾笑了,烟眸微眯,锋芒一闪而过,“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河定是燕京人文教育最浓厚的行政区,开的新公司自然是新闻传媒方面的。”

  能做到老板这个位置的,一些风云动态或多或少都有了解,不愿掺和的都假意吃饭,心思活络的转瞬就明白了。

  晏嘉禾是在准备舆论的后手,现在周家在宣传方面严防死守密不透风,凡是不利言论都看不见,她投下几个亿,是外围布子养冲锋号。

  在座也不乏沈家的人。

  晏嘉禾当然知道这一点,舆论战是下策中的下策,并且只对地方有些微作用,对中心不仅不管用,还会引起反噬。

  就好比大家都是染缸里的鱼,脏是脏了点,但还能生活,忽然一条鱼把缸砸破了,暴露在空气里,大家谁都活不了。

  不过她得让他们知道,傅家有把缸打破的能力,就像原子|弹,也许永远也用不到,但是得有这玩意,才能不弱于任何人。

  商人的利益最大化,这顿饭既是宴请,也是散播消息的途径,花一份钱,做两件事。

  晏嘉禾接着说道:“不过说到新公司,还在扩充当中,不知各位老板有没有推荐的人选,也给我介绍介绍?”

  徐德才对上她的目光,倏忽想起一人来,说道:“晏总别说,我还真有亲戚做这行,就是大名鼎鼎的主编张巷,被封了两个刊之后在家蹲了半年了。”

  张巷的名字一出,席间人都皱了皱眉,不管喜欢不喜欢,都不得不承认他文笔辛辣,在华国出了名的敢说,极富号召力。

  他有这层关系,晏嘉禾早就知道,她向来物尽其用,多手准备,此时微微一笑,抬出这个名字后,便不再说话。

  到底能不能请到张巷,沈系的人都狐疑起来。

  一顿饭宾主尽欢,吃到晚上,终于结束了饭局。

  她和助理小蒋都喝了酒,席间便通知了宝泉山,派了司机过来。

  广祥楼门前,灯火辉煌,老板们被自家单位司机接走,小蒋和普通员工都打车回家。

  因着来是一起来的,晏嘉禾随口问了严家穆一句,“你家住哪里?如果顺路我可以送你。”

  严家穆笑道:“我租了棕树国际的公寓。”

  晏嘉禾惊奇道:“我也有个住所在棕树国际,可惜我今晚不住在那边,否则我还能送你到家。”

  严家穆歪着头摊了摊手,笑道:“那就很遗憾了,不过那不算是我的家,我不过是个卑微的租客。”

  晏嘉禾和程文怡也说过这个问题,左右姜汲还没到,她倒是可以多谈几句。

  “那严工觉得怎样才算家呢?”晏嘉禾问道。

  严家穆想了想,看着她笑道:“应该是和亲人在一起,父母在就和父母一起,父母不在,就和兄弟姐妹一起。”

  “如果父母已经不在,又没有兄弟姐妹呢?”晏嘉禾想到了池间,他是很重视家庭的人。

  严家穆笑道:“那我就不明白了,因为我母亲虽然在国外,但是我不是独生子女,我还有一个妹妹,我总想搬到她那里去。”

  正说着,姜汲已经从宝泉山过来接晏嘉禾了。严家穆只得一笑打住,到路边送她挥手道别。

  晏嘉禾把车钥匙扔给姜汲,坐到副驾,降下车窗,从后视镜注视着严家穆的侧影。

  街边的灯光打在他颀长的背上,影子在脚下拉长,投在了自行车道的水泥面上。细小的飞虫不知疲倦地聚集盘绕,夏夜燥热的风吹动了他的衬衫,撩起来的袖子下露出了紧实的小臂。

  车已缓缓起步,晏嘉禾看到他低下头,摘下了金丝边的平光眼镜,随手揣在裤兜里,转身慢步渐行渐远。

  第9章 吻

  等到回了宝泉山,夜已经很晚了。晏嘉禾刚进门,就在客厅看见等候的邓福。

  晏嘉禾接过佣人递的拖鞋,弯腰换了,问道:“池间怎么样了?晚上吃饭了吗?”

  邓福点点头,说道:“没吃多少,喝了点粥,但是比前几天要好了。”

  晏嘉禾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向楼上走去。

  到了他的门前,晏嘉禾直接把门拧开,进了他的房间,站到他床边,低头看他。

  她没回来,池间自然还没有睡,半靠在床头坐在那里,被子盖到了腰间。

  他这几日动不动就会流泪,本就提不起精神,今夜又硬撑着不睡,更显虚弱憔悴。

  晏嘉禾看了片刻,疑心他生病了,摸了摸他的额头,却又不热,这才放下心来。

  衣服还没换,她抬手间便有混杂的酒味。

  池间望着她,低低问道:“你又喝酒了?”

  “少喝了一点,不过没醉。”晏嘉禾说道:“你闻着味道重,都是别人那里染上的。”

  池间放下心来,看着她没有说话。

  晏嘉禾走了几步,把他书桌前的椅子拽了过来,坐到他的床边,看着他说道:“别光问我,说说你吧,我走的时候嘱咐你去后山散散步,你有没有去?”

  池间垂眸点了点头。

  晏嘉禾这才满意了些,说道:“现在初夏,后山正是好风景,树都绿了,还有一堆鸟,叫得挺好听,你要是心里不舒坦,我给你抓一只养着?”她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不过我这地界儿风水好,里面有很多国家保护动物,我要是不小心抓错了,你可得记得到牢里看我。”

  池间笑了,笑容极浅淡,薄唇微弯一瞬而没,但到底也算个笑容。

  晏嘉禾也笑了,微叹了口气,“以前光知道要你生气很难,现在才发现,要你笑一笑也很难。”

  池间摇了摇头,轻轻说道:“不难的。”

  晏嘉禾挑了挑眉,“怎么不难,我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小时候我妈妈就自杀了…那时我还不记事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所以你早点好起来吧。”

  池间闻言抬眸,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里有轻快的笑意,和隐着寒意的浓黑。

  谎言,公然的谎言。

  像是峭崖边的夜海,在银亮的月色投照下,泛着粼粼的光线,推向礁石时翻起雪浪,一层层叠荡永无止境。他能看出来,那很多层以下的她,在些微的喜欢、怜惜背后,最深处是虚伪和无法理解的冷漠。

  池间想着刚才晏嘉禾的玩笑话“到牢里看我”,她或许没有意识到,她连有意轻松的时刻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处境。这样如履薄冰的境地,他又怎么能安心歇息呢。

  他笑了笑,温和道:“好。”

  从那天起,池间的精神状态果然好了很多,好像渐渐从丧母之痛中走了出来。

  晏嘉禾松了口气,暗想道,这么多天过去了,大概正常人都会把悲伤的心情淡化了吧,想当年她除了畏惧,可是一天都没有伤心过。

  **

  又过了大约十来天,到了要高考查分的时候了。

  这几日,邓福把池间上大学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床上用品、电脑和燕清周边娱乐场所的会员卡还都寻常,另外给他买了一辆十多万的碳纤维自行车,和一把入门级的小提琴。

  燕清的学生都要会一门乐器,晏嘉乔从小学的就是小提琴。

  邓福都买好了,池间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记了下来。

  班主任秦诚也总是打电话询问,要组织个班级集体旅游,强烈希望池间参与。

  没有一个人会觉得他考不上。

  一个能上一本的学生有可能失误去二本,但是一个能上顶级大学的学生,绝对不会失误去专科。在已经磨练成条件反射答题的情况下,心里素质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

  所以当查分显示成绩只有二百多分的时候,书房里的三个人都惊愕了。

  池间看到分数,先是难以置信,接着便头脑一片空白,他转过头看着晏嘉禾,嘴唇颤抖着,似乎说了什么,但是根本不成语调。

  晏嘉禾从没见过他那样绝望的表情,就连当初告诉他要将他送给陈谷,他也没有这样好像失去了一切。

  池间张了好几次嘴,才终于把话说完整,“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池间一直觉得自己有退路,就在于这一身的才学,使得他不论落魄到何种境地,都能够倚靠自己。当时知道自己要被送给陈谷,他尚且没有绝望,他就算失身,他还有知识考文凭,终究也会回到她身边。

  可是这一次,他失去了独立的资本,他唯一拥有的东西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晏嘉禾从惊讶中恢复过来,笑了笑说道:“没关系,我看看能不能操作一下,如果周家不同意,你出国念一所也是一样的。”

  这些年越发严了,若是分还没出来,点招特招之类的还可以走一走,但是现在系统已录,即便是她,恐怕也有些困难。

  池间的神情愈发苍白无力,眼睛攀附在她脸上,紧盯着她每一处表情,“晏嘉禾,你相信我,一定有哪里弄错了。”

  晏嘉禾笑道:“我相信你,我只是说一下最坏的结果要怎么做。”

  池间摇了摇头,“不要把我送出国。”他盯得久了,忽一眨眼,眼泪就没有知觉的直直地落了下来,“我求求你,不要再把我送走了。”

  我无法承受再一次离开你,池间想着,完全想不到她还有什么理由会留下自己。

  他茫然地思考着,似乎连自己的存在都感知不到了,在这一片空白里,只有一个执念,一定要留在她身边。

  或许,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你还要我吗?”池间轻问。

  他抬起轻颤的手指,搭在了衬衫的领口,把扣子一颗颗解开了,露出了白皙纤弱的脖颈。

  晏嘉禾再一次惊讶了,“你干什么?”

  池间的眼里有着惊惶的凄楚和哀戚,他似乎是无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低头吻住了晏嘉禾。

  他的嘴唇很凉,还有些湿漉漉的,那是眼泪混杂了进来。

  晏嘉禾情绪还没上来,正要推开他,可是还没等她用力,就发觉身前的人开始下坠。

  晏嘉禾心中倏忽几分不忍,反手抱住他细窄的腰,跟着他一起跪了下来。

  池间跪坐在地上,在她的怀里,仍旧吻住她,他只有这一处是主动的,可是并不强硬,力度微弱,像是迎风轻颤的花瓣,轻轻一吹就凋落了。

  晏嘉禾一任他接触,没有再试图推开他,也没有回应,她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偷偷向身后的邓福打了个手势。

  邓福原本在书房一起看成绩,结果一个又一个的冲击接连袭来,正在怔愣地看着,直到看到晏嘉禾的手势才回过神来,连忙下了楼兑了一些强力安定。

  过了一会儿,晏嘉禾向后用力,微微分开了些,说道:“你现在情绪不稳定,先喝点东西。”

  她说着,抬手接过邓福递来的水,放到了池间的手里。

  池间知道这是什么,他在程文怡家喝过。

  池间望着晏嘉禾,轻轻说道:“这是你第二次给我药了,是不是等我醒来,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了?”

  晏嘉禾平静道,“你不要乱想,这段时间你一直遇到难过的事情,情绪没来得及放松,睡一觉会好受一点。我不会把你送走的,等你醒了我就在你身边。”

  池间看着她,看了大概七八秒,眼里仿佛浓重的雾霭垂在平野,涌动着岑寂的夜风。

  他将全然的信任都托付给她,连带此身。他声音很轻地答应,“好。”

  他说完仰头喝下了那杯水,握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带着她回到自己的卧室,躺了下来。这一路他都没有放开她的手,等到他给自己盖好了被子后,才缓缓地松开了她。

  池间闭上了眼睛,或许牢牢抓住她,能使得自己醒来后还能看见她,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现在他的命运,全都取决于她,但是池间又知道,不论她会做什么决定,她永远都是自由的。

  晏嘉禾站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的睡颜,叹了口气。

  她转头问邓福,“高考对普通人这么重要吗?”

  重要到池太太不惜放弃再见到自己的孩子,重要到让池间再一次地跪了下来。

  重要到凌驾于生死和尊严。

  “对普通人是挺重要的。”邓福稳了稳心神,思考片刻说道:“通过它可以获得跨越阶级的机会,可以掌握更多的高级权力,那是绝大部分人难以想象的。”

  晏嘉禾若有所思,说道:“刚才我说的,是池间真考了二百分应该怎么办,但实际我不相信他会考这么低,你派人查一查,到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邓福也是这般想法,他答应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去做安排。

  晏嘉禾拽过椅子坐在池间的床边,这才有时间回想刚才那个吻。

  这是她第一次吻住别人。

  即便是小乔,她也只是亲过他的脸颊。

  也许是因为迷恋的是弟弟而不得不克制欲望导致冷淡,又或者是少时跟陈谷一起玩得太腻了,她身边虽然有很多诱惑,但是这么亲密的接触却从来没有过。

  晏嘉禾闭上眼睛,向后靠去,陷在了椅子里。除了一起跪下去这个掉面子的姿势外,其余感觉都很好。

  那是和晏嘉乔不一样的感觉。

  她终究还是被迫正视这个问题。

  晏嘉禾又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可是揉着揉着,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又摸上了池间的头发。

  晏嘉禾摸了片刻目光垂下去,看到了他的脖颈。纽扣被他一直解到胸膛,此时躺下,领口散得更开了,精致的锁骨露了出来,剩下的都掩在被子下。

  他的脸上还有潮湿的泪痕,晏嘉禾把手从他的头发上抬起来,难以自制地向下滑去,指尖触到了他柔软的脖颈,慢慢探上他的喉咙。

  正在此时,邓福回来了。

  “晏小姐,好像是周家调换了成绩。”邓福说出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晏嘉禾收回手,问道:“怎么回事?”

  “是周家新进京的那个小孩周一帆,顶替了池间的成绩。他进来得太晚了,可操作的空间都没有了,偏又咬定燕清,周家就给他想了这个办法。”邓福说道:“这事做得挺缜密的,从周家那里没查出什么,是周一帆自己跟人说要了个成绩够上燕清,这才传出来的。”

  这几年严查裸官,中心有名有姓这几家越发严格,子女本科必须在国内就读。

  正是打个呵欠来了枕头,晏嘉禾意识到扳倒周家的机会来了。

  她笑道:“怎么偏偏挑上了池间?”

  邓福压低了声音,“听说是分数出来但还没发布时,周家先掐着分从上到下找的学生背景,大概是查到池间家庭贫困,又父母双亡,以为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吧。”

  晏嘉禾冷笑一声,“如果池间没有遇见我,难不成就真的要埋没一辈子了?周家未免耍权太过了。”

  邓福问道:“那我们怎么办呢?”

  晏嘉禾刚想开口,忽地又闭上了嘴。

  过了半晌,晏嘉禾说道:“先等一等,不着急。”

  第10章 办法

  晏嘉禾收到这个消息之后也通知了程文怡,可是她没有想到程文怡会亲自到宝泉山来。

  程文怡开车很快,到楼下的时候,晏嘉禾下去了。

  她知道程文怡过来是因为什么,这栋主楼遍布监控,并不方便说些重要的事情。晏嘉禾带她去了后园的花房。

  夏天正是百花齐放的季节,花房里尤其色彩绚烂,空气中有馥郁的香气,熏得人暖洋洋的。

  程文怡坐到花架旁边的藤椅上,问道:“池间怎么样了?”

  晏嘉禾坐在她对面,说道:“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我让他先睡一会儿。”

  程文怡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晏嘉禾没有说话。

  程文怡轻轻说道,“应该怎么做,你我其实都清楚。”

  晏嘉禾仍旧沉默,指尖在藤椅的扶手上摩挲着,点着纹路顺过去。

  程文怡笑了,五官明艳动人,却有几分凉意,“池间确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子,跟他接触久了,很少会有人不喜欢他的性格,但是你不应该心软。”

  晏嘉禾停下手,抬眸注视着她的眼睛,但是褐色的美瞳挡在中间,阻断了一切情绪的交流。

  晏嘉禾笑了笑,说道:“是吗?”

  程文怡微微前倾,“我们都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池间写好遗书,在二环里找栋最高的楼,然后跳下去。单纯的顶替,这事太小了,沾不上人命,周家是扳不倒的。”

  晏嘉禾再一次的沉默了。

  程文怡缓缓说道:“那个小孩子平时是很听你的,但是生死大事未必仍旧乖顺。可惜他妈妈已经不在了,否则还可以用来威胁一下。但你若担心说不通,找人推下去也是一样的。”

  晏嘉禾并不赞同,“不行,只要是他杀,以周家的本事都能查得出来,这是上赶着给周家递把柄呢,到时候就是我们故意杀人了。”

  程文怡眼里一亮,“那你的意思就是要安排他自杀了?”

  晏嘉禾默了片刻,“也不是。”

  程文怡蹙了蹙眉,“这也不行,那也不是。嘉禾,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晏嘉禾笑着反问:“那我以前怎样?”

  程文怡回忆起从前,说道:“栽赃嫁祸,杀伐果决。”

  晏嘉禾耸了耸肩,“大概是坏事做多了,最近想积点阴德。”

  程文怡笑了,眼睛却没离开她,“我听过一句古话,开弓没有回头箭。”

  晏嘉禾笑道:“我怀疑你的国学课老师是沈天为。”

  程文怡一笑收回目光,向后靠去,放松了身体,“不要用开玩笑的方法来转移话题。”

  程文怡虽然这样说了,却没有再逼迫。她来的主要目的都已经说尽了,如何安排,她终究还是要听晏嘉禾的。

  彼此沉默了半分钟,晏嘉禾终于坦白,“我不希望池间再出任何事了。”

  程文怡提醒道:“这件事你是提刀的,周家是保命的。杀人有失手,保命的能不尽全力?只要不是一击必杀,周家反扑回来,没命的是你我。毕竟,我们可不是周一帆,有家族的力量做支撑。”

  晏家和程家都不会为了她们俩和周家对上,攀附的傅家亦是外人。

  良久,晏嘉禾首先示弱,低声说道:“我要想一想,给我点时间。”

  程文怡看着她,心里有些酸软。

  她一直都知道,她们走的是不一样的路。

  晏嘉禾一直想离开,远离纷争,而她想要去权力的巅峰,曾经攻守同盟,休戚与共,如今,终于走到了岔路口。

  “你不止有池间,你还有我。”程文怡的语调些许落寞,“如果池间不在了,还有我在。如果你要为他着想,也千万别忘了考虑我。”

  晏嘉禾笑道:“文怡,你太焦虑了,你放心,我相信我能兼顾到所有人的。”

  程文怡笑了笑,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下有些苦涩。

  她已经预见了前路。

  话已至此,程文怡站起身来,说道:“我来都来了,也去看看池间吧。”

  这标志着话题结束,晏嘉禾松了口气,也站了起来,笑道:“这样最好。”

  两个人结伴上了楼,不料到了三楼,池间已经醒了,正站在走廊上,怔忪地不知在想什么。

  “池间?”晏嘉禾问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池间侧过头,看到她,眼里的悲伤才消散了些。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过来,一直走到他身前。

  池间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方才说道:“我以为你走了。”

  晏嘉禾这才想起来,自己答应过他要等他醒来,略带歉疚地笑了笑,说道:“正好文怡过来了,我下楼去接她。”

  池间似乎才看到程文怡,也同样歉疚地说道:“文怡姐,对不起刚才没有注意到。”

  “没事,”程文怡笑了笑,笑容明丽得宜,“我来慰问你一下,你感觉怎么样了?”

  池间腼腆地说道:“已经好多了。”

  程文怡点点头,“那就好。”

  顿了顿,她又说道:“你能遇见晏嘉禾真的是很幸运的事。”

  若是换成她,或者其他人,也许池间早就不保了。

  池间笑了笑,这句话不同于晏嘉禾时常的自夸,似乎别有深意,他说道:“是的。”

  程文怡说道:“一会儿嘉禾可能有话跟你说,那我就先走了。”

  看也看完了,她也不久留,邓福去送了程文怡离开。

  池间转而看着晏嘉禾,问道:“怎么了?”

  晏嘉禾笑道:“你的成绩确实有点问题,你的分数可以上燕清。”

  池间听到消息后怔了几秒,失而复得让他百感交集。

  过了半晌,池间问道:“所以你不会再把我送走了,对吗?”

  晏嘉禾安慰似的说道:“不会的。”

  池间点了点头,倏忽微笑起来,像是雨过天晴了一样。

  他的黑眸熠熠生辉,带着憧憬,温柔地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能收到录取通知书呢?听说燕清的通知书很漂亮,是白色的建筑模型,我想把我的和你的摆放在一起。”

  晏嘉禾沉默片刻,“你先等一等。”

  池间的心又在她的沉默中缓缓沉了下去,眼里的光也慢慢黯淡。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很棘手,也让晏嘉禾很烦恼。

  过了一会,他低低说道:“对不起,因为我给你带来了麻烦。”

  晏嘉禾笑了,“你不要道歉,你从来也没有做错。”

  错的一直都是我们这些人。

  “属于你的那张通知书我会给你拿回来的。”晏嘉禾接着说道。

  池间微微红了脸,微笑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好。”

  晏嘉禾沉吟片刻,说道:“过几天你陪我去见一个人吧,是很有名的刊物主编张巷,我之前带着小蒋去了几次,都没有谈妥。”

  池间又点了点头。

  所有的事情都说完了,走廊里安静了下来。

  池间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干了什么,温润的脸庞绯红成一片,长睫低垂掩下清光,看向她的指尖。

  晏嘉禾本来奇怪他怎么忽然羞涩起来,想了一瞬便明白过来。

  她本想开开玩笑,可是到底也说不出口,彼此都是第一次,她也不知如何应对。

  两人之间的沉默让晏嘉禾的心里愈发的热,直烧得她喉间干渴。

  她假意咳嗽一声,低低说道:“我感觉很不错。”

  池间的脸已经红透了,连解开的衬衫露出的脖颈都红了起来,长睫轻颤,眼里水色潋滟。

  晏嘉禾也是头脑一片空白,她觉得应该打住,可是嘴却不听使唤,那热度像是瓦特的蒸汽机盖,呲呲不停地的把心里话都抖落了出来,“你的唇很柔软,还有一点凉,像是云雾一样。腰也很细,抱起来很舒服。还有…”

  接着她就不再说了,她也庆幸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因为池间转身跑了。

  像一颗煮熟红透的大虾跳下了餐桌,连发丝都像飞扬的须子,挥舞着落荒而逃。

  第11章 杀人

  接下来的几天,池间只要遇见晏嘉禾,脸颊都会微微发红,眼神虽然躲闪着,眸中水色却比往日都要明亮。

  曾经一起吃饭时他都安静文雅,这几天却有好几次手软没捏住勺子。

  晏嘉禾也很难做到像以前那样从容自然,那条温和柔弱的藤蔓终于缠到了她的掌心,她垂眸看着,仍旧难决。

  过了几天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因为沈天为罕见地给晏嘉禾打了电话。

  晏嘉禾接到电话时正在书房,翻阅着早已滚瓜烂熟的张巷的资料,这几次都没能说服他,心里正有些烦闷,看到来电显示时,瞬间沉静了下来。

  沈天为淡淡说道:“小禾,这件事我听说了,周家没注意,动了你的小东西。不如我们来谈一谈,要怎么处理?”

  周家光找考生的家庭背景就已经是很浩大的工程了,更没办法细查私人关系,他们也不知道谁都认识谁,只能从概率上看,贫困大抵是不认识什么大人物的,不料正撞到晏嘉禾。

  晏嘉禾笑了笑,问道:“这件事是周家告诉你的,还是晏嘉乔告诉你的?”

  池间的卧室也有监控,邓福汇报消息的声音都被接收进去了。

  沈天为的声音仍旧很淡漠,“这有什么区别吗?”

  晏嘉禾轻笑一声,却没有说什么。当然有区别,她料定周家不敢和沈天为说这事,家族间的同盟有时是非常脆弱的,不过她没有这个好心,要提醒自己的敌人注意防范。

  她既没有说话,沈天为便接着说道:“这不是什么大事,让教育部做个误录检讨,改一下系统,把两个人的分再调换回去就行了。周一帆已经认识到错误,同意去专科学校了。”

  高考人、卷、分统一,清点押运都严格,不可能凭空多出来一份卷子和成绩,周一帆再不甘愿,这次也得被打回原形了。

  晏嘉禾冷笑一下,“沈少打算罚酒三杯,未免太轻了吧?”

  沈天为听着她语调里藏不住的得意,低低笑了起来,半晌,淡淡说道:“那小禾打算怎么办呢?”

  晏嘉禾坐在椅子上,头向后枕去,看向烟雾报警器笑道:“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周家虽执了新闻舆论的牛耳,但是下面也有不少的野路子。既然犯到我面前,动了我的人,那就别怪我也请周家挪一挪了。”

  沈天为静默片刻,略带了几分冷意,“你要去请张巷是吗?”

  晏嘉禾挑了挑眉,笑音越发明朗,“怎么,沈少很怕我请到他?也是,周家仗着张巷脾气狷介,没有后台,封了人家两次刊,若是逼得人家觉醒,知道要投靠朝中人了,你说这会有多大的力量呢?”

  沈天为淡淡说道:“小禾,朝中人不止一家,张巷也不是非你不可。”

  晏嘉禾笑了,“沈少这话唬唬旁人还尚可,确实不止一家,却是两派,张巷活了半辈子不可能不知道。你们沈系把人得罪个彻底,我看脑门上带沈字的,都进不了人家的大门。”

  沈天为静默片刻,挂断了电话,把椅子转向窗户,花坛四周的篱笆足有半人高,圈起来的月季长过数个年头,仍旧开得烈烈似火,细小的尖刺如同针芒。

  他长腿交叠,十指交叉,搭在小腹上,居高临下看着花圃,目光淡漠。

  小禾的性子从来喜欢趁火打劫,况这次更是得了理,周家恐怕凶多吉少了。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沈天为眸中有乍然的寒光闪过,这让他平淡的五官陡然变得阴冷。

  凶多吉少就得向死而生,或许还有机会存活下来。

  如果周家已经几乎能够确定保不住了,那么不如让周家试试,能不能除掉小禾养着的那个。

  没了原告,自然也就没了被告。

  高考舞弊已是重罪,即便添一个故意杀人也不会再多判几年,一个官职还能免两次吗?而若是成了,就能解眼下之围,怎么算都值得。

  况且,沈天为看向花坛,他也不希望圈住小禾的时候,还有别人碍眼。

  沈天为给周家本家嫡子周正磊打了电话。

  周正磊哪能不知道他的来意,苦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堂弟进京后心比天高,非要这个名校,叔叔婶婶也是溺爱成性,要太阳不给月亮,今日瞒不住了才和我们说,给我爸爸都气得够呛。”

  沈天为静静地听他开脱,等他说完了才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聊一聊要怎么处理吧。”

  周正磊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冷酷,心下一凛,低声说道:“沈少的意思呢?”

  沈天为淡淡说道:“那个小孩,叫什么我忘了,他得消失。”

  周正磊默了片刻,说道:“这事太大了,这我得问我家老爷子。”

  沈天为提醒道:“这是周家唯一的机会了。如果你们没有把握住,沈家也不可能越过你们,把这件事接过来,你明白吗?”

  总归是自己家惹出来的事,周正磊有些郁结,“知道了,沈少,我会和老爷子说的。”

  周正磊挂了电话,敲了敲父亲书房的门。

  书房里周父正在头疼,弟弟和弟媳都在哭闹,见有人进来了,才停了下来。

  周父问道:“沈家什么态度?”

  周正磊咽了口唾沫,说道:“杀人。”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周一帆的父母也被惊到了,他们本是地方官进京,未想到中心已经对血案如此轻描淡写了。

  “胡闹。”周父来了气,“这是沈建来的意思还是沈天为的意思?”

  周正磊想了想,说道:“天为哥跟我说的,但是我猜沈叔也是这个意思,要不然沈叔就亲自跟您说了。”

  在长辈面前不可能这个少那个少的叫,周正磊暂时改了口。

  周父沉默片刻,他明白其中关窍,无非是做个赌徒搏一搏。

  周一帆的父母却不这样想,“不行,大哥不能这样做。我们一直都是文官,而且杀人得找人去杀,凭我们还养不起这样的手笔。”

  祸事是他们惹出来,善后自然也要落在他们身上。舞弊不过是为私人输送利益,他们在地方做多了,但是杀人,属实没有这个胆子。

  周一帆的父母接着说道:“沈家倒有这样的本事,怎么不见他们去杀,不过是怕惹一身腥。”

  “废话,又不是沈家让你们舞弊的,当然不会帮你们擦屁股。”周父现在看见这两个脑子拎不清的人就来气,地方官员的政治能力和中心还是没法比。

  周一帆的父母不敢再说话了。

  周正磊看到房间安静了下来,轻声问道:“爸,那咱们干不干?”

  周父又沉默了,这是大事,他得好好想一想。

  弟弟和弟媳的话虽然被他训斥了,但是也确实听进心里了。

  一来,以周家的能力,杀人无形确实有些难度。二来,即便做成了,也不过只多安稳个几年,就算沈家当政,再换届时,自己又不知道被哪家做筏子,到时候祸事必然比眼下还严重。

  古往今来一步错后步步错,最终万劫不复的例子并不罕见,智者应该及时止损。

  只是可惜了如今的产业,但他政坛浮沉这么多年,做到如今的位置上,不会连这点魄力都没有。

  周父长叹了口气,说道:“不能做,我们担不起这个风险。舞弊我们只能硬扛,若是扛不住便只能退下去了。沈家如此怂恿又不出力,我们也不必替他们守着位置了。”

  若真如沈天为所言,一搏尚有余地,可惜这便是家族联盟的坏处,家族内部尚且有不同的意见,更何况外部各怀鬼胎。

  沈派与傅派的体系格局,一直都是不同的。

  第12章 饲虎

  其实晏嘉禾把要请张巷的消息主动透露给沈天为也是别有深意。

  从小前街后街长起来的,谁什么禀性,会做什么事情,彼此都心知肚明。

  她想诱导沈天为去杀张巷。

  在政治上,有时活人的用处还没有他死了作用大,对于张巷就是如此。他再怎么笔刀锋利,也只是摇旗呐喊,远不如让沈家杀人偿命,这才是致命一击。

  如果沈家真怕了张巷和傅家联手的影响力,难保不会出手。

  可惜,等了几日也没等到张巷的讣闻,看来沈家和周家都认为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

  晏嘉禾心下一半失望,一半高兴。

  失望是没能籍此抓住沈家的把柄,高兴是这意味着周家已经失去了斗志,只要能请到张巷,准备好材料,就能扳倒周家。

  这里有两个关键点,一是张巷生来反骨,说服他合作有些困难。再一个,就是如何用池间来准备周家的黑材料。

  晏嘉禾心下反复游移,决定把第二件事先放一放,毕竟张巷还不一定能请来,若是不解决他,准备什么也没用。

  这日天气晴朗,晏嘉禾带着池间驱车到长庆区,按照徐德才给的地址,在一片老旧的小区里,敲开了张巷的家门。

  张巷年近四十,和徐德才是表兄弟,他虽深知徐德才这人身上有很多贪财好色的恶习,但是对家人朋友都够义气,绝不会介绍他不想见的人上门,因此张巷对晏嘉禾的到来并不抵触。

  前几次都是在外浅谈,张巷的态度很是模棱两可,到家里深谈还是头一次。

  整个房子都非常小,小到从客厅就能看到厨房和厕所,空间逼仄,但一看主人就是文化人,家具都是木头的,雕着花的老款式。地上挨着墙角都是书籍,下面垒得整齐,越向上,许是太多了,便开始随意堆放了。

  墙上挂了一大张画,画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旁边还有一副字联,笔锋遒劲,写着“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晏嘉禾看罢,笑了笑,坐到椅子上,接过张巷妻子沏的茶水,放在了茶几上。

  池间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

  张巷喝了一口茶,说道:“晏总的来意,我已经悉知了,今天邀请您到家里,就是想郑重地说一下,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要辜负晏总的期望了。”

  晏嘉禾心下一沉,这局面本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张巷这东风还当真不来。

  一瞬间恼怒不悦都涌了上来,晏嘉禾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不知道张主编能否给个理由?”

  张巷沉吟片刻,目光低垂,流露出肃穆和庄重,“做新闻,实事求是,不能被资本绑架。做文人,高风亮节,不能和政治掺杂。我入行将近二十年,写的稿一次次被压下去,开了刊一次次被封,心血付诸东流,我无数次的深夜痛哭,从头来过,但是我相信我终有一天能践行理想。”

  晏嘉禾皱了皱眉,手指搭在扶手上轻轻敲了几下,她的烦躁几乎要压不下去了,“只要张主编同意和我们合作,就能够直接实现人生理想,我不太明白既然张主编的愿望这么强烈,为什么不抓住这个近在眼前的机会呢?”

  张巷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实现,我坚信程序正义,如果过程是错误的,那么结果对我也毫无意义。”

  晏嘉禾沉默了,她和张巷从骨子里就是两种人。

  对于她,或者说整个圈子,说好听些是结果先行,说难听点就是不择手段。

  她为了能活下去,幼年弑母,迷恋弟弟,都是活下去的手段。成立一个牢固的家庭是她活着的意义,但她从不去探究这个意义本身是否有价值。

  晏嘉禾被触到软肋,少见地在外人面前退让了,她向来逃避这个问题。

  晏嘉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问道:“好,那张主编不如谈一谈你的理想?”

  张巷已经是染了风霜的中年人,可是他略有疲惫的眼眸中,忽地迸发了耀眼的光芒,“我想要人人都不困于迷惘,能看能听能说,能知晓这世间所有真相。”

  晏嘉禾冷笑一声,淡淡说道:“这世上从没有赤|裸裸的真相,像是一个婴儿,要么胎死腹中,要么落地穿上了别人准备好的衣裳。”

  张巷没有说话,他抿紧了嘴角,挺直了后背,用这种方式沉默的倔强和反对着。

  他的妻子听到了客厅的谈话,站在厨房的门口,手扶着门框,心疼地看着中年的丈夫,分明不赞同晏嘉禾的说法,却思索不出什么。

  晏嘉禾微微前倾,烟眸凝聚在他身上,清冷的声音像是锥子,扎在他的耳朵里,“十年饮冰,难凉热血,那二十年、三十年呢?”

  张巷悚然而惊。

  “等到了最后,骨里都长出冰刺,又能改变什么?回首一生,一无所有,理想成尘,到时候再后悔不太晚了?而最重要的是,曾有一个机会能改变这个结果,却因为你的固执而错过了。”

  那锥子慢慢的穿凿,细小的冰屑窸窸窣窣地落了下来,融在了血里,慢慢地,热气便不再腾腾而起了。

  晏嘉禾向后靠去,盯住张巷说道:“只要你换个思路,你至少能够不再被封刊,你能实现一半的理想,能得到一半的真相。”

  “打破底线并不是那么困难的,这世上谁都可以。”

  半晌,张巷开了口又闭上,反复几次,略有些虚弱道:“不。”

  晏嘉禾眯起眼睛,她最不愿意和知识分子打交道,一根筋轴到底,宁可饿死,不愿变通。若是事只关他自己还罢了,偏偏挡在中间碍自己的事。

  晏嘉禾还要再开口,张巷忽然说道:“我注意到晏总这次带了个新的助理?”

  这是在说池间,晏嘉禾敛下情绪,淡淡说道:“是的。”

  张巷低声问道:“我能否和他谈一谈呢?”

  晏嘉禾略有些诧异,不过事已至此,几乎是谈崩了的局面,他想怎样都不会更糟糕了。

  晏嘉禾站起身来,说道:“张主编随意,我出去抽支烟。”

  功亏一篑,好不容易得来的扳倒周家的机会,眼看就要化为泡影,她心里烦躁,只想出去透口气。

  晏嘉禾关上铁门后,张巷另倒了一杯茶推给池间,淡淡说道:“我注意到这位小朋友好像很认真地在听我们讲话。不好意思,我可能有些职业病,做新闻的人,就是要给每一个想倾诉的人机会,我想听听你在想什么?”

  这个人和之前的助理小蒋完全不同,之前的助理人是坐在那里,可是心思根本不在话题中,完全的神游天外了。而池间让张巷觉得很特别。

  池间没有接过他推过来的茶,而是把晏嘉禾座位面前的茶端了过来。

  这个动作让张巷心里一凛,看向他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

  池间微微一笑,直视着张巷,说道:“我在想刚才张主编和晏总对于真相的探讨。”

  “哦?那你更赞同谁的说法呢?”张巷饶有兴致地问道。

  池间缓缓说道:“赤|裸裸的真相只有天知道。”

  张巷说道:“那你就是赞同她了?”

  “不是。”池间温柔地笑了一笑,“虽然只有天知道,但是只要人人抬头即可见天,那么就是人人都可知道。”

  张巷没有说话,在思忖着他的话。

  池间接着说道:“张主编的理想是让人人见真相,但只要玉宇澄清,自然便可实现。我觉得张主编的力使错了地方,不是竭力远离资本和政治,而是应该用资本和政治打造一个向上通畅,能见天日的环境。”

  “侵害真相的不止是大人物的资本和政治,还有小人物的私心和懦弱,因此防是防不住的。但是只要有了干净的环境,人人都难以藏污纳垢,我想,离张主编的理想实现就不远了。”

  “所谓小隐隐于乡野,大隐隐于世。张主编既然热血还未凉,又身在这个行业,就不应该坐困愁城,想着出世,而是入仕。”

  张巷的眼里一亮,问道:“这可能吗?”

  池间笑道:“我认为这是条正确也可行的道路,如果张主编能够加入我们,至少张主编有能力,让力所能及的范围干净起来。”

  “这并不是打破底线,而是更好的维护住底线。或者说,正是因为您有着这样的底线,才能用这种方法实现理想。”

  张巷怔愣半晌,直到茶水都凉了,才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你也是这种人对不对?”

  池间笑而不语,温柔地握住了晏嘉禾的茶杯。

  张巷似乎认识了一个忘年交一般兴奋,他笑道:“有趣,你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她那个圈子太污浊了,你竟想把那里变干净,你竟想把她捞出来。”

  “我活了近半辈子,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不,或者说我没敢这样想过,这简直太痛快了。”

  张巷激动得站起身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的妻子也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客厅边缘,微笑着看他。

  张巷忽地转身,指着墙上“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的字联说道:“刚才晏嘉禾问我二十年、三十年后怎么样,说句心里话,我真的被问住了,我产生了恐慌。”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若是我的血真的被冻住了,那唯一的理由就是它还不够热。”

  张巷顿了顿,看向池间,这个他新认识的小朋友,低声说道:“至少还没有你的血热。”

  张巷静默片刻,接着说道:“你可以转告晏嘉禾,我同意加入她的公司。我不会为金钱权势折腰,但是我会听从那些真正有道理的话,我也会被真正有温度的心打动。”

  池间松了一口气,笑道:“谢谢您认同我。”

  张巷激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坐回了椅子,盯着池间问道:“那个圈子里混进了你,就像绵羊走进了虎穴,你这是要以身饲虎吗?”

  池间端着茶杯,摇了摇头,清俊的容颜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只是想告诉她,这世上还有蔷薇。”

  彼时的池间,尚且不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的天真。张巷也是个十分单纯的人,没有人能及时阻止他,只有无尽黑暗的现实在前方等待着。

  但是没关系,因为此时也没人知道,他的内心会有多坚韧。

  作者有话要说:

  池·读心及游说王者·傅系第一辅助·间。

  第13章 温柔如刀

  池间拜别了张巷夫妇,走到楼梯间忽地闻到了浓重的烟味。

  他向下走了半层,烟味淡了许多,他果断地停了脚步,转身向楼上走去。

  张巷家在六楼,再向上半层便是天台。

  天台的铁门没有关闭,池间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就看到晏嘉禾倚在栏杆边缘。

  盛夏的风很热,阳光明亮到有几分刺目,照在皮肤上微微灼烫。

  这里被收拾得很干净,一排高度相同的老旧房区尽收眼底,旁边有好几栋楼天台上晒了床单,被风吹拂着,错落有致地飘动,空气中传来了各式洗衣液混杂的香味。

  池间看着晏嘉禾的背影,她穿着藏青色的连衣裙,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品牌,学院风的设计让她看起来终于符合那一层学生的身份,百褶的裙子垂及纤细的小腿,露出来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莹白的光。

  天台放着的扫帚和簸箕里扔了几条烟蒂,晏嘉禾正侧头看着楼外面白色的雨水管,目光平静岑寂。

  池间轻轻走过去,把胳膊搭在栏杆上,挡住了她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在看什么呢?”

  晏嘉禾收回目光,淡淡说道:“没什么。”

  接着,她问道:“张巷和你说什么了?”

  池间笑了笑,“他说他同意加入你的公司。”

  晏嘉禾把一切情绪都抛诸脑后,惊讶地转过头,看向池间,“怎么会?你和他说了什么?”

  池间的目光垂下来,似乎是有些腼腆,“我们谈了谈人生理想。”

  晏嘉禾难以置信,“就这样?他那点可笑的人生理想我跟他谈了这么多回都无功而返,怎么,你倒是和他志同道合了?”

  说到最后语调隐隐带了嘲讽,似乎是有些莫名的抗拒和敌意。

  池间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我想,你可能没有掌握方法。”

  “什么方法?”晏嘉禾随口问道。

  池间缓缓说道:“感知人心和情感的方法。”

  晏嘉禾冷嗤一声,不屑道:“那又怎么样,我不在意,没有人在意。我们都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比如活着,比如在父辈面前证明自己,比如学会归属一个国家。”

  “我们谁都不在意。”她重复道:“一切都用钱权开道,除了你和张巷这种人,但是这种人太少了,和我们鲜有交集。我没有必要掌握没有用的方法。”

  池间凝望着她,温柔地笑了笑,“我有和你说过,可你一直不信。你在一个危险的环境,如果你不掌握正确的方法,你只会更危险。”

  晏嘉禾心下讶然,笑容愈发讥诮,“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越养胆子越大,倒是敢和我说这些了?以前让着你,含混过去也就算了。你要非得和我辩驳,那我告诉你,我没有不正确,我一直都是对的。”

  池间并不害怕,微笑道:“你太自负了,你得明白,钱权早晚都会失灵,只有感情需求才是每个人能够前进的最终目的。”

  “你说我什么?”晏嘉禾诧异地看着他,仿佛产生了幻听。

  池间的笑容还是温婉柔和,轻轻问道:“你带我来张主编家是有安排的吧?”

  晏嘉禾骤然沉默,那些不悦也开始消弭,他总是敏锐得过了头。

  “你在天台等我是要做什么呢?这里虽然不高,坠下去应该也活不了的。”池间笑了笑,目光垂下去说道:“蒙冤的学生找到知名新闻主编,长谈之后跳楼身亡,这个标题怎么样?”

  晏嘉禾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他今天为何如此反常,他大抵是把一切都看透了。

  池间低低笑道:“好像有点长,看来我不太适合做新闻行业。”

  “其实张主编同不同意都没有太大区别对吧?”池间沉静地说道:“只要我和他见过面之后自杀在他家楼下了,以他正直的人品,都会深究到底的。”

  “晏嘉禾,你行事从来都是双重退路,多手准备的,不是吗?”

  晏嘉禾沉默片刻,错开了他的目光,声音有些飘忽,“我没有。”

  谎言,谎言一直围绕着她。

  池间微笑地看着她,“晏嘉禾,两个人能够长时间的相处,朋友也好恋人也罢,都是互相成长的过程。你把我领进这个圈子,你告诉我那些人和事,我也想回报给你一些东西。”

  “我没有你那么厉害,我能告诉你的并不多。你对我说的第一件事我一直记得,现在我想教会你第一件事,是要坦诚。”

  他柔和地凝视着她,在夏日能把一切照得纤毫毕现的阳光下,他浓黑的瞳仁也变得通透浅淡,像是经年的水墨微微有些褪色,这让晏嘉禾想到张巷家墙上挂着的那幅字画。

  静水之下流深,晏嘉禾避无可避。

  她的手下意识地握住栏杆,“好吧,我承认我是这么想过,但是这只是准备,我不一定真的要这样做。”

  果然,池间眸色黯淡一瞬,旋即又欣慰地笑了笑,她毕竟还愿意迈出这第一步。

  他明知会惹她不高兴,但还是说了,打得主意不过是若他今日当真身死于此,她平生最重遗言,或许她才真的会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才会真的安全。

  夏日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发,淡淡的薄荷烟草味拂过,池间眨了眨眼睛,把她看进心里。

  他很平静,即便面对可能到来的死亡,他都很平静,因为他知道,这能换得她平安。他一向从付出中感到温暖,而她能平安快乐,是他一直的愿望。

  他已经没有其他牵挂了,也就意味着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包括他自己。

  “晏嘉禾。”池间的声音很清澈,轻轻问道:“你如此杀伐决断,替人筹谋,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晏嘉禾摸着老旧栏杆上的铁锈和碎漆,看向远方,燕京的楼盘密集,每栋房子都寸土寸金,这里是一个大国风云诡谲的中心,是无数人欲望和命运的漩涡。

  “我要驱虎吞狼,还要独善其身。我要这四九城里,再无晏家。”

  池间笑了,摇了摇头,“你总是喜欢把局面布置得像一团迷宫,看起来有无数的岔路口,一条走错了,似乎还能选另一条,但其实只有你知道,你给别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死路。”

  “那你知不知道,你给自己留的也是条走不通的道路?你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个。”

  晏嘉禾蹙了蹙眉,被他逼到这个地步,终于带了狠戾,冷笑道:“你想说什么?”

  池间凝望着她,“我想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是要勇敢。不是撕碎白纸的勇敢,是把白纸重新粘好面对它的勇敢。”

  晏嘉禾回视着他,她从没有听过这种话,忽然感觉有些喘不上气。夏日的空气变得沉闷起来,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地挤压着全身,她像是再一次经过产道,在光亮的隙缝之前抗拒犹豫,半晌不愿自行出来。

  池间微笑着鼓励她,“这些只是打下基础的方法,如果你记住了,那即便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你慢慢地也会学到更多,你会正视更多人的情感。”

  “到最后,你也会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

  顿了顿,池间说道:“或许,你可以先拿我试一试?”

  晏嘉禾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倒是想看看会怎样。

  要坦诚。

  “是,我有想过,但我不希望你再出事了。虽然打算放弃,但是出于惯性,我还是把你带来了。这一点,我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改变。”

  不是撕碎白纸的勇敢。

  “我也许伤了你的心。”

  而是把白纸重新粘好面对它的勇敢。

  “所以你能再一次,再一次地原谅我吗?”

  晏嘉禾说完,似乎天台上静止的风又重新在两人之间流淌,她没有一瞬间脱胎换骨的感觉,她只是觉得有哪里,很微小的一点,开始不一样了。

  池间的眼里有温柔的水光,“我从没有怪过你,所以这一次,你学会正视我的感情了吗?”

  晏嘉禾沉默着,片刻后淡淡说道:“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只是让她知道了他有多爱她。

  “这只会让你被利用。”晏嘉禾慢慢说道:“就像今天,你明知道可能会有什么后果,但你还是跟我来了。”

  程文怡对她说,生死大事池间未必仍旧乖顺。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即便生死,他还是愿意把他交付出去。

  池间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不求什么结果,况他从来都知道她是有些薄凉的,她也告诫过他,她不是他最好的栖身所在。

  他只是想着若是以后没有机会了,这世上至少还有她知道,他的归属在哪里。

  他是她的人,归属于她的身边。

  池间看着她清冷的眼睛,微微笑了笑,“晏嘉禾,我能教给你的都告诉你了,我想说的也说完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你该下楼了。你知道的,其他任何方案都没有这个对周家打击得彻底。况且我也是愿意的,你不会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池间倚在栏杆边缘,白衬衫包裹的纤腰似乎要被勒进去,他只要撑着栏杆的手肘用几分力,便可以折下楼去。

  晏嘉禾看着他,忽地想起来林意。

  这种死法,她见过一次了。他今日却让她明白,同样的结果,还可能有不同的原因,恨她或因为爱她。

  晏嘉禾站在原地,倏忽笑了笑,低声说道:“我到今日才知道,你这性子原来也是利器。当真说起话来,都是专门整治我,专门逼我的。”

  晏嘉禾向前走了一步,拽住池间把他带离栏杆,按在天台中间晾衣服的铁柱上。

  她不喜欢抬头,压下他的肩膀,略带歉疚地吻住了他。

  天台上的一切都明亮,湛蓝的天空盖住军绿色的晾衣杆,洗衣液的香气被蒸腾着漂浮,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细小的绒毛都发出耀眼的光芒。

  唇瓣柔软得无力,晏嘉禾没有遇到任何阻挡地慢慢探进去,张巷家的茶很苦,后面却有回甘。

  尝到了那点甜意,晏嘉禾才放开池间,看着他微红的脸颊,淡淡说道:“你想听什么呢?我总归是有一点喜欢你的。”

  她原以为他的温柔只是无用的自我防护,却原来是最锋利的刀,逼得她要对自己的内心坦诚。

  但是再多的,她做不到。

  晏嘉禾从兜里掏出一件东西放到他的手里,“我不想让你出生命危险,但我约你上来确实有第二个安排。”

  池间没有意外,她的后路之后还有路,从不会让布局有偏差。

  他静静地看着她,合上了掌心。

  冰凉的铁器寒意刺进皮肤,在燥热的夏日里尤为突兀,那是她的蝴|蝶刀。

  作者有话要说:

  真正的强大是温柔,真正的温柔是刀锋,山崩草长,水滴石穿,不可小觑。

  第14章 符号

  晏嘉禾转身下了天台,老旧的小区楼道里极暗,即便是夏日的白天,也沁着阴寒的凉意,不透一点光。

  她把手插进兜里,慢慢地走下楼,脚步声十分规律。

  我总归还是有一点喜欢他的,晏嘉禾心想,可是比不过晏嘉乔。

  要坦诚。

  晏嘉禾又想道,可是我对晏嘉乔又是怎样的喜欢呢?我眼里的晏嘉乔,到底是一个人,还是象征的符号呢?

  如果是后者,那小乔象征着什么,我渴望得到的又是什么?

  要勇敢。

  最重要的是,晏嘉禾走到了单元门口,刺目的阳光隔着铁门透进来,她闭了闭眼,我有勇气面对生活的本质吗?

  人活着只是单纯的活着,还是要寻求意义?那些找不到意义的人,又怎么样了呢?

  晏嘉禾把手放在单元门的把手上,凹凸不平的螺纹有些硌,她轻轻转了半圈,推开了它,阳光迎面撒来,影子蔓延在身后。

  不能再想了,晏嘉禾想起程文怡的话,开弓没有回头箭。

  池间,我们就各自走下去,践行各自的方法,最终是什么结果,是你对还是我对,上天自有公道。

  蝴|蝶刀的外壳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铁光,池间靠着晾衣杆的柱子,用衣角擦干净指纹后,垂眸抽刀,薄刃处很锋利,光线若隐若现。

  池间伸出左手,把刀刃压在手腕,他用手量了量,晏嘉禾的意思很明确。

  论理周家是要有人命才能扳倒的,但是她既不想要他丧命,那就得让周家沾上腥,闻起来像就足够了。这是最后的底线,不能再退了。

  要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池间暗想着,又把刀刃略略向上移动,刀的侧面贴着前臂抿过去,有一片凉意。

  他把刀锋立起来,和皮肤相垂直,他看见刀面照出了平静的眼眸。池间和自己对视片刻,互相审视,没有什么怨恨和不甘。

  他对自己笑了笑,大拇指用力压住刀背切了进去,接着又抵着已经深陷的刀尖,沿着皮肤的弧度向下划去。

  鲜血是一瞬间流下的,但疼痛不是,过了大概几秒的神经传导,大脑才感知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池间疼到站不稳,沿着铁柱滑下去,滑坐在地上,血打湿了他的裤子,又流到地上,沾上了尘土,脏成了黑红色。

  他皱着眉头,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后背牵扯着弯下去,低低叫了一声。接着便闭上了嘴,看了片刻手里的刀,合拢手指把它贴在胸口,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中闭上了眼睛。

  晏嘉禾站在楼下的阴影处,给医院和公安局都打了电话。

  医院闻听有人割腕,火速开急救车赶来,不过四五分钟就到了。

  晏嘉禾打给公安局的电话是长庆区公安分局局长郑阳接的,他是傅系的人,晏嘉禾解决池间家的高利贷问题时,用过他出面。

  张巷的家偏巧也在长庆区内,池太太的车祸是在晏嘉禾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蔡涛接手了,但这一次,晏嘉禾必须把这件事控制在手里。

  郑阳早就心知最近要对周家有动作,接到电话,带了两车人出警,每个警员身上的记录仪全开不算,还带了两个高清相机,拉着警笛飞驰,路上行人车辆纷纷侧目,到得甚至比急救车还早一些。

  郑阳跟晏嘉禾照了个面,连忙拉起警戒线,指挥摄像上天台,五六个警员皮鞋踏得楼道轰隆隆作响,抢上去把伤者和满地的鲜血都录了下来,拍照专挑惨烈的惹人同情和愤慨的角度。

  素材收集好了,医生刚到,飞奔上前抢救伤员包扎伤口。

  伤口在左前臂上端,只有一道,将近两厘米深,脂肪层外翻出来,玉米色的颗粒像是深沟的淤团,血保持着匀速连绵不绝地流淌,看得出下手极狠,没有丝毫犹豫,可是又没有选择手腕皮肤单薄处的动脉,否则是绝撑不到救护车到的。

  这种方法放血又不速死,只是让视觉冲击感强烈,从专业角度来看,根本看不出是想死还是不想死。医生心下疑惑,手下却不敢迟疑,因为池间已经是失血过多的昏迷状态了。

  晏嘉禾一直没有上楼,她远远地站在楼下,注视着医生把池间抬上救护车。她没有看到池间的脸,只是看到雪白担架侧面洇湿的鲜红血液,接着救护车拉起车灯,呼啸着驶离。

  郑阳把善后的现场又拍了一遍,戴着手套把晏嘉禾的蝴|蝶刀装进证物袋里,交给旁边的警员。

  等他们都上了车,郑阳把胸前的记录仪关掉摘下,走到晏嘉禾的面前,压低声音说道:“这一次材料齐全,只要伤者一死,周家十年内翻不了身,周正磊这一代算是废了。晏小姐办事,一直是这么漂亮。”

  晏嘉禾淡淡笑了笑,“若是伤者不死呢?”

  郑阳一愣,说道:“不死就不归我们管了,就得看法院那边了。太过兴师动众,不如我们直接掐住。”

  晏嘉禾明白他的意思,以二代能动用的资源,只能到这一步。要是公检那边,就是傅成书这个级别的事情了,不是她能插手的。

  不如直接在她这个层级把事情做绝了,好过让傅成书直接对上周老爷子,一来高层地震人心惶惶,二来当政面上也不好看。

  傅系所有人都不想看到池间活,就连她自己也犹豫过。

  可是,到底她眼里的池间,和别人眼里的棋子,还是有一点点不一样的。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晏嘉禾淡淡说道:“不过不行,这个人得活着。”

  郑阳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可是看到她神色坚持,周围楼好事的居民又越聚越多,只得打住不再说了,转身上了警车,回到了分局。

  眼看着有警衔的都走了,胆子大的居民探头探脑地打算上天台瞅瞅。

  晏嘉禾垂下眼眸,把手插在兜里,正准备开车去医院,忽地被人叫住了。

  晏嘉禾转头一看,原来是张巷,也对,动静搞得这么大,他就住在这栋楼里,怎么会不知道。

  “张主编有何见教?”晏嘉禾冷冷问道。

  张巷似乎上天台看过了,被鲜血震得脸色惨白,“我听见楼道里有声音,一开门就看见那小朋友闭着眼睛躺在担架上,从我正面前经过,身上全是血。”

  晏嘉禾挑了挑眉,说道:“那又怎么样?”

  张巷看着她,“我知道,你有阴谋。我加入你的公司,不代表我赞同你,我反对你们这一整个圈子,我要先借你的手扫除沈系的垃圾,再扫除你们傅系的。”

  晏嘉禾勾了勾唇角,无声地露出冷笑,似乎毫不在意。

  张巷看着她清冷的眼神接着说道:“那位小朋友得活下来,你新公司的领导我只认同他,剩下的人你安排谁都不管用,包括你这个集团总裁。”

  他接触的案例丰富,嗅觉很敏锐,他这是在帮助池间提高活下来的几率。

  晏嘉禾眯了眯眼,冷笑道:“新公司我早就定了总裁人选,年富力强,经验丰富。池间他还不满十九,张主编誉满天下,在一个小孩子手下工作,不怕被人笑话吗?”

  张巷笑了笑,这一笑间,爽朗落拓有魏晋遗风,“你只不过是有钱有权,我张巷还看不上眼里,但是他有一颗温暖的心。我从业近二十年,什么位高权重的人没有采访过,漫说是你,就是你父亲晏青山,我也是了解的。钱财易得,经验可学,但是真心难求,不是吗?”

  他在点她的家庭环境,正中她心病,晏嘉禾暗自咬了咬牙,果然和池间是同类人,看着落魄潦倒,若真锋芒一露,还是有些不好对付。

  晏嘉禾冷冷笑道:“你愿意加入我的公司,我正求之不得,咱们万事都好商量,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你。那张主编是不是也可以就刚才看到的事,开始动笔了呢?”

  张巷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不再和她多说,转身上了楼。

  周围三三两两的大爷大妈忙着聊天,众说纷纭地揣测,谁都没有注意到晏嘉禾和张巷的交锋。

  晏嘉禾开车驶向医院,一路思忖着。

  若说周家一开始应该除掉池间而没有动手,那么现在最不愿意池间死去的,肯定是他们。

  而此时,她反过来要防着傅家了。

  医院太好下手了,医疗事故每年那么多起,可操作的空间太大,她若不想看到池间有闪失,恐怕要亲自陪着了。

  晏嘉禾到达医院的时候,池间还在手术室抢救,输血输了上千毫升,还是不见起色。

  晏嘉禾在门口站着,听到护士出门转述的消息,转了转兜里的打火机,目光低垂,没有说话。

  他常常与人为善,对自己倒是下得去手,晏嘉禾淡淡想着。

  她不甚担心,池间做事一向有分寸,或许正是因为他的乖巧温驯,她对他的愧疚才总是既浅又短。

  三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体征终于平稳,池间被推进加护病房,晏嘉禾跟着过去。

  等到医生和护士都离开后,晏嘉禾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池间因为失血而虚弱苍白的嘴唇。

  会哭的小孩才会被偏爱,他这性子本就容易吃亏,偶尔逼迫一场,还是为了别人。

  晏嘉禾又看到了他的伤口,被线缝合处有些泛白。

  她垂眸看了片刻,像是看见了未来只会更危险的局势,心底倏忽几分凉意,她掀开了被子,把鞋踢在床下,和池间躺在了一起。

  还是觉得有些冷。

  晏嘉禾想了想,侧过身,抱住了池间,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处,闻着他身上温暖的薄荷香气,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很遗憾,晏嘉禾眼里的小乔,也不是作为人而真实存在的。

  第15章 平衡

  池间醒来后,觉得四肢百骸都在疼,这是骨髓里的造血干细胞在疯狂工作带来的不适。他深吸了一口气,刚想动一动身体,就发现自己被人抱住了。

  池间微微侧头去看,看到了晏嘉禾,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长睫交合,似乎是睡着了。

  池间又向窗外看去,天色已暗,从他在天台上晕过去之后,已经过了很久。他想,晏嘉禾应该也累了。

  池间全无困意,他安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侧过头目光垂下来,看着晏嘉禾的睡颜。

  她睡着了的样子,和醒着没有什么区别,好像随时都能睁开眼睛,淡淡地暼过来,弥漫着清冷薄凉,似乎把人看在了眼里,但其实根本没有。

  池间也很想抱住她,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她可以趁他睡着了做任何事,他不在意,因为他把一切都交给了她。

  但她永远是自由的。

  池间温柔寂静的目光望着她,呼吸相融缠,连疼痛都暂时消失了。

  其实他们之间,很少有像现在这样,让池间完全安心的时刻。

  初见时他不断地揣度她的想法和他们的关系,见了面就要提心吊胆。后来慢慢放她在心里,替她筹划,若是她十天半个月的不回来,他更是成百上千倍的担忧。

  至少现在,她在他身边,她也很安全,还能够休息。

  他忍痛自损,所求不过如此。

  池间感到一种灵魂安宁的满足。

  就在此时,加护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程文怡和傅连庭。

  两人急匆匆进来,见了房内情景,登时愣在了门口。

  池间也十分不好意思,想要起身,但是麻醉刚过,手脚发软,一挣之下触动伤口,又疼又急出了一身虚汗,立刻头晕目眩起来,连周围轮廓都有些看不清了。

  正在混乱之时,池间只觉得腰上一紧,接着晏嘉禾开了口,声音清冽,“乱动什么?”

  池间喘了一口气才说道:“傅少和文怡姐来了。”

  “嗯?”晏嘉禾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门口呆立的两个人,偏了偏头示意椅子,“坐吧。”

  程文怡回过神来,没有说什么,慢慢走到椅子前坐了下去,正对着病床。

  傅连庭却没动,看了程文怡一眼,没有说话,反倒是对着晏嘉禾似笑非笑道:“哟,来得不是时候了。我说这事怎么不太利索呢,合着是小饼干终于吃下去了?”

  池间涨红了脸,又因着失血过多,中和成了一种粉白。温润的容貌不再平静,露出了羞涩腼腆的神情。

  晏嘉禾没动,从池间的脖颈边微微抬首,“怎么,你想要?”

  傅连庭笑了,诚恳道:“我还真挺想要的。”想要他的命。

  晏嘉禾淡淡说道:“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前傅少要是开口,让你玩玩也没什么,不过现在可不行。”

  傅连庭笑容不变,“懂,以前光知道他厉害,哪知道这么能干,全身的血都快换一遍了,硬是咬掉周家一块肉。不过,我们又不是杀猪的,要肉干嘛,你说是吧,嘉禾?”

  傅家要的可不止这些。

  晏嘉禾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凝视着他,“有几分本事,分多少东西。有肉已经不错了,再多的,我也弄不来了。”

  傅连庭一顿,又说道:“嘉禾,我把你当亲妹妹……”

  他是独生子,哪里知道有亲妹妹是什么感受,不要钱的好话不说白不说,他为了在父亲面前长脸,把这件事办好,已是使了浑身解数了。

  他这点手段晏嘉禾还看不上眼里,攻守同盟朋友一场,若是互相不触及底线,默契平和的过这一生,也是很好的。

  可惜,池间得活着这件事,已经纳进她的底线了。

  晏嘉禾笑了笑,罕见地露出狡黠的神色,说道:“哦,傅少把我当亲妹妹,那这位就是你亲妹夫了,要不打个招呼?”

  池间虽知她在开玩笑,但是脸已经红透了,眼里灼出水色,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病人,让人怀疑是不是抢救时输血输多了。

  “晏嘉禾!”傅连庭终于明白晏嘉乔面对她时,总升腾的无名之火是哪里来的了,她要是成心噎人,能把人噎死。

  他傅连庭是什么身份,池间又算什么,也配得上他叫一声?可是若不顺着向下说,又显得他方才的话太假了。

  傅连庭的手段用到头了,没法子,只得转头看向程文怡。

  程文怡没搭理他,也没有说话,她在想另外一件事。

  从他们进屋,到说了这么久的话,晏嘉禾一直没下过床。对池间的保护之意可见一斑,可是晏嘉禾防的是傅连庭,还是连自己也在内呢?

  程文怡忽地涌起一股冲动,如果她邀请晏嘉禾到外面去谈,让池间离开她的视线,她会不会答应呢?

  但是程文怡终究还是没问,她知道,人心是不能试探的。

  不一定是经不起,而是试探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人对己的两重伤害。

  可是,程文怡又想道,为什么晏嘉禾不问问自己,此时过来是不是也是要杀池间的呢?

  她不问,究竟是信任自己,还是存了同样的心思,不愿意试探自己呢?

  程文怡低头笑了笑,大波浪的长发垂下来,使得这个笑容有些模糊不清。

  随着未来大抵会分道扬镳的预想越来越深,她也变得比以前更多疑,就像古人说的贼喊捉贼,总想着晏嘉禾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想法。

  程文怡反倒是希望晏嘉禾能来试探自己,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经得起试探的,这次她来只是单纯地看看他们,并没有其他的想法。

  她看着傅连庭和晏嘉禾,他们三个是很微妙的朋友,但是不管有怎样的分歧和暧昧,他们都是一个圈子的,自有他们的处事方法和逻辑,相比之下,池间就像是外来入侵物种。

  初时不起眼,就像藤蔓越缠越紧,现在已经在圈子里占了一席之地,这事连傅成书都有所耳闻,他在晏嘉禾的心里,更是有了些许地位。

  若不是因为他,他们三个这样隐晦的冲突,未必会这么早就发生。

  程文怡又将眸光转向病床上的池间,隔着深棕色的美瞳镜片,混血统的眼眸深邃明丽。

  说到底,他比他们都要小,她还不至于迁怒一个少年,也不至于嫉妒他。

  她只是有点羡慕。

  程文怡眨了眨眼,对池间说道:“我一直都说,你的运气是很不错的,伤得这么重还能活下来,实在是上天眷顾你。”

  池间笑道:“是的。”

  程文怡又笑道:“我们也没什么事,只是过来看看你。”

  有时候,人说自己没事时,恰恰是有事情的意思。

  池间微微笑了,侧头对晏嘉禾说道:“我有点难受,你愿意帮我叫一下医生吗?”

  呼叫医生的按钮就在床头,但是谁也没有提这件事。晏嘉禾缓缓起身,穿鞋下了床。

  三个人都走到了门外,晏嘉禾反手锁上门,背靠在门上。

  加护病房外很安静,雪白的走廊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窗台上放着医院种植的鲜花盆栽。

  程文怡又在思考,池间提的这个要求,是不是也让晏嘉禾松了口气呢?可是看了半天,终究没在她脸上看出什么。

  程文怡笑了笑,问道:“如果傅家出手了,我们要怎么办呢?”

  傅连庭本以为程文怡是要劝晏嘉禾放下池间的,没想到她没有提这件事,惊讶地转过头看她。

  不过她俩谁都没理他,晏嘉禾淡淡说道:“傅书记手下比我厉害的人有一堆,这个问题不用我们操心。”

  傅连庭连忙说道:“他的是他的,我们又不清楚。”

  这个圈子里,很少有二代能和父辈沟通顺畅的,与其说是父母和子女,不如说是上级和下级。上级没有必要向下级汇报工作,而下级必须要揣摩上级的意思。

  傅连庭接着说道:“嘉禾,你要是非要坚持留下池间,我爸的意思是,我们傅家也不是不能出手,总归是麻烦点罢了。最近封了海丰,再整垮周家,傅系风光太过,恐怕扎眼睛。他问问你有没有心理准备,不过我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此次来,想要除掉池间的想法,其实是他渴望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的私心,傅成书倒还没有下死命令。

  可是刚才他试探一番,碰壁而返,只能放下了这个想法,重新和晏嘉禾站在同一条线上。

  晏嘉禾眸光一闪,金戈铁气森然凛冽,淡淡笑道:“意思是傅系接下来就得让着沈家了,要不然打破平衡,当政肯定得打压,傅家就没可能到那个位置了。问题是都是跟着自己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傅家要让出去哪一块?”

  “什么意思?”傅连庭问道。

  晏嘉禾愈发静默,像是等待已久的山雨欲来前,令人喘不上气的沉闷,“傅书记的意思,是要让出晏家了。”

  她所希求的,或许就快要到来了。

  晏嘉禾接着说道:“晏青山在傅沈之间摇摆不定,不是傅也不是沈,反过来就意味着他可以是傅,也可以是沈。诱导沈家对晏家出手,伪装成傅系的损失,恢复平衡。即便不成,沈家对晏家也是他们两家的事,傅系就可以趁机退出此时集中的视线。”

  傅连庭这才明白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皱了皱眉,几许忧虑,“那你呢?”

  晏嘉禾把手插在兜里,转了转细长的打火机,“惊雷已落,大雨将至。我?我在旷野平原上。”

  若是从晏家最薄弱的小辈开始下手,她和晏嘉乔,首当其冲,前路未卜。

  傅连庭和程文怡都沉默起来,他们生来就注定没有平静。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波云诡谲越压越近,无可避免地兜头而来,命势瞬息万变,恐怕懵懂孩提时的些许快乐,都已成奢望,不复再有。

  “这件事,我筹谋太久了,久到我都已经对勾心斗角的生活倦怠不已。”晏嘉禾缓缓说道:“傅书记问我有没有心理准备,我当然有,若是上天真的不眷顾我,我也无话可说。”

  傅连庭没有说话,他又何尝不是,只是今日晏嘉禾比他先一步面对这些而已,未来他和沈天为,谁是第一太子,谁是阶下囚,还未可知呢。

  程文怡垂眸,明丽的五官即便没什么表情,都十分秾艳,“不论到何种境地,你们身边总还是有我的。”

  这句话不知是个保证,还是仅仅是一个愿望。

  或许这是傅系唯一的优势,不同于沈系的家族联盟,傅系是由每个人依附起来的,尚且还有些许温暖。

  晏嘉禾送走程文怡和傅连庭,转身回到病房。

  她的神情凛然有冰雪之色,不甚平和,池间望向她问道:“怎么了?”

  晏嘉禾敛了冷意,淡淡笑道:“没什么,你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傅书记出手了,周家不日就有说法。这个暑假你想怎么过?我陪你。”

  晏嘉禾一边说着,一边从病房供给的果篮里挑了个苹果,坐到池间的床边,从口袋里摸了又摸。

  池间抿唇笑了,“你的刀是不是被人收走了?到底怎么了,别说没事,你一慌就找不到东西。”

  就像在程家客房她第一次压着自己,起来后就找不到烟和打火机了。他还记得她那个样子,强撑着故作镇定。

  晏嘉禾确实隐隐有些心乱,不管曾经拟算过多少次,她都没想过事到临头,她身边会有一个池间。

  晏嘉禾从病房配套的餐筒里抽出水果刀,低头削苹果皮,借此稳定情绪,慢慢开口,“等你的伤好了,我教你开车吧,还有游泳。”想了想又补充道:“射击场也要去几次。”

  这些都是保命的本领,池间意识到了可能要发生的事,缓缓收起笑容,右手捏紧了被角,低低说道:“我会认真学,晏嘉禾,我不会离开你的。”

  晏嘉禾将成条的果皮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把整个苹果塞进池间的手里,淡淡应了一声,“好。”

  不过一周多些,周正磊父亲及近亲属滥用职权一案便被立案调查,调查期间所任职务全部免除,犯罪问题及线索移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最终处理结果等待大约一年后的庭审宣判。

  这件事并没有大张旗鼓的曝光出来,仅仅在相关部门的官网上有一个不起眼的通报,张巷的文章也并没有发表,而是作为目击者材料一起交到法院。

  就是这样平常到似乎没有人注意的官员违纪落马,引起的震荡远比外人所见更为深远,这标志着傅沈之争愈演愈烈,背后高层博弈,近乎直白。

  第16章 依托

  晏嘉禾这几日一直在医院病房配套的沙发桌子上远程办公,担心池间休养不好,有些没必要的电话能不接也不接了。

  她工作的时候,池间就在床上静静地注视着她,心里更加迫切地希望暑假早点过去,能够进入憧憬已久的大学,学习专业的知识去帮助她。

  几天后,就是池间出院的日子,伤口还没有长好,但是换药时出血已经不算严重。

  手术缝合线用的是第四代胶原蛋白线,这种线会被人体吸收,不必二次拆线,况且晏家也有家庭医生林学忠,并不担心这些。

  回去的第二天,晏嘉禾起得很早,开车回了康茂园。自从她搬出去后,就很少在节假以外的日子回去。

  可是她回去没有看见晏嘉乔,并且晏青山在家。

  晏嘉禾没有在意,略略和唐静说了些话,正打算告辞,晏青山却把她叫到了书房。

  这是意料之外的,晏嘉禾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她垂眸跟在晏青山身后进了书房,屋子朝西,即便是白天也有些黯淡,书桌后面单人的椅子抵着墙,而与它相垂直的墙面,靠着门边有一排沙发。

  晏青山乐于享受,沙发极软,若是松了劲,挨着一点就会陷进去后仰。像张刑椅,晏嘉禾绷紧了肌肉缓缓坐下,只能看到晏青山大半个侧脸。

  他穿着深银色的西装,像是要出门。他保养得很好,人到中年也没有发福的迹象,这一点和唐静很般配,两人都已经四十多了,看起来还像三十刚出头的样子。

  晏青山的声音很低醇,淡淡说道:“听说最近在你那里出了件大事。”

  他的语气很平常,但晏嘉禾深知他绝不是喜欢闲聊的性格。

  她敛眸答道:“是,周家这事的起因确实在我这里。”

  晏青山笑了笑,眼角有了几道细锐的浅纹,“你在傅系做得不错,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和晏嘉乔,一个去傅家,一个去沈家吗?”

  晏嘉禾低声回答,“狡兔三窟。”

  “不错,本来这法子是最好的。”晏青山微微叹了口气,“可惜,你爷爷不在了,傅沈都容不下这个算盘,也到该站队的时候了。”

  他说着,话锋一转,淡淡问道:“你说说应该选哪家呢?”

  他鲜少问自己问题,甚至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晏嘉禾的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垂下眸心如电转。

  她站在傅系,自然希望晏青山加入沈系,这样傅系登顶的时候,才好连沈带晏都撸下去。

  可是她是傅家的人,却劝晏青山加入沈家,这太反常了,摆明了和他不是一条心。

  晏嘉禾有些不安,二代在父辈面前都是被吊打的,她能做这么多事,是因为晏青山知晓她在傅系,不过扯了父命做虎皮。

  问题究竟是站队,还是晏青山已经有所察觉?

  大约过了五六秒,晏嘉禾缓缓放松肌肉,本分地回答道:“我不清楚,还是要看爸怎么考虑。”

  晏青山淡淡说道:“巧了,我也是不清楚才来问你的。不过,既然你也答不上来,不如我们测一测。”

  时间静了一秒,就在这种岑寂中,似乎深渊凝固的冰面发出了裂响,有什么暗藏于其下的东西要涌动而出。

  晏嘉禾几分迟疑,但被这种寂静威压着,不得不接下话茬,“什么?”

  晏青山笑了,“实验出真知,既然你和晏嘉乔分属两派,不如掰掰手腕,看看谁更胜一筹?”

  这是微小模型的龙虎斗,也是傅沈两家以少年为依托,与对方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晏嘉禾窒了一瞬,试图改变他这个冷酷的想法,“爸,您知道小乔的性子,他斗不过我的。”

  晏青山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里,“他斗不过你,但是他会去找沈家,沈家不一定斗不过傅家。不过若真如此,那说明傅家希望更大,我也就可以做出判断了。”

  晏嘉禾一阵心悸,她纵然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是手段还是不如老一辈。她只想着借助傅沈两家的漩涡,撕裂晏家,却没想到晏青山已经察觉了处境的危险。

  他做得更绝,他把这场漩涡缩小,转移到了她和小乔身上,自己站在岸边,拿他们做实验,反过来观测傅沈结局。

  晏嘉禾几不可见地咬了咬牙,尽量让自己的音色平静,“爸,到了这个高度,有些事就有了惯性,一旦做了,不是想收手就能收手的,我和小乔都容易出危险。”

  晏青山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淡漠地注视着她,“那正好让我看看结果,如果傅沈任何一家,连小孩子都保护不了,就更不能保护我了,我也没必要去投靠。”

  晏嘉禾不再说话了,她在忍受心里沸腾的愤怒和惊惶。她很想问问他,他的孩子在他眼里,究竟算什么?

  可是她不能问,不仅不能问,她还怕眼神会泄露自己,头越发地低垂,面无表情,远看过去和他一样的冷漠。

  大约过了半分钟,晏青山看到她还没有说话,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晏嘉禾淡淡说道。

  晏青山皱了皱眉,“如果没有事,你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要陪唐静出门了。”

  他从不用谁的妈妈这样的称呼来指代唐静,她在他心里,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只是他的,他的唐静。

  “是。”晏嘉禾站起身,低头离开书房。

  下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微微有些抖,她垂眸一看,发现不知何时,拇指无意识地抠着无名指的指甲缝,用力太过,指甲的边线已经向后退去,剥离的软肉酸疼泛白。

  这么细碎的动作是她全部的发泄,她连攥拳或许都逃不过晏青山的法眼。

  晏嘉禾握住扶手,在明暗相交的楼梯上闭了闭眼,用半秒稳住心神,想要在这种家庭生存,连呼吸都要学会如何调节。

  楼下是唐静,身后是晏青山,她没有时间继续逗留。

  再睁眼时,晏嘉禾恢复了平静,把手插进兜里,转了转打火机,缓缓下楼。

  可是她没想到,事情并没完,楼下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沈天为来拜访了,看样子到了很久,正在陪着唐静说话。

  唐静抬头看到晏嘉禾下来,招手笑道:“你爸跟你说什么了,说了这么半天。你看这谁?”

  晏嘉禾笑了笑,眉眼弯起,“静姨,天为哥。”

  唐静笑道:“你这孩子跟天为也有好几年没见了吧?大年初一的时候,人家还来串门了,可惜你不在,给错过去了。”

  晏嘉禾点点头,走到唐静身边坐下,正对着沈天为笑道:“是,我也听说了,可惜我那天有事,要不然还能和天为哥聊聊。”

  “今天正好。”唐静摸了摸晏嘉禾的头发,“你跟天为聊一会儿,你们都是年轻人,不像陪我这个长辈怪没意思的。”

  沈天为笑了,“婶婶的心态可比我们年轻多了,我还怕婶婶嫌我没意思呢。叔叔估计换好衣服等着您了。”

  唐静微微红了脸,却没说什么,抿唇笑了,起身去衣帽间也换了身衣服。

  晏青山从楼上下来,挽着唐静出门。路过客厅时,唐静笑着跟晏嘉禾和沈天为挥了挥手。

  两人微笑着目送他们出门,等到铁门关起来的声音响起,客厅陷入了沉默。

  又过了几分钟,汽车的发动机传来些微的翁鸣,等它消失后,是更深一层的寂静在弥漫。

  晏嘉禾卸去伪装,靠在沙发上,冷冷看着沈天为,略带嘲讽,“沈少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沈天为缓缓笑了,“我猜到你会来。”

  “所以呢?”晏嘉禾蹙了蹙眉,“你别告诉我你过来看看我。”

  沈天为的笑容不变,“所以我来看看我猜得对不对。”

  “你也把我当做实验的观测对象?”晏嘉禾眯了眯眼睛。

  果然应该抓他去和晏青山做亲子鉴定。

  她不敢在晏青山面前妄动,但是不代表她在沈天为面前还要忍,当即冷笑道:“莫非是政坛混不下去了,要改行做科研了?”

  沈天为不以为意,仍旧淡笑道:“我就算改行,也是想做个花匠。不过小禾提到了‘也’字,我想还能有这个想法的人,只剩下晏青山了吧?”

  “似乎跟沈少关系不大?”晏嘉禾挑了挑眉,戾气外露。

  “关系大得很。”沈天为直视着她,“倘若刚才是个赌局,你已经输了。”

  晏嘉禾没有说话。

  “我猜你在康茂园,我猜对了。”沈天为十指交叉,搭在交叠的长腿上,“你猜晏嘉乔也在这里,但是你猜错了。”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淡下来,“你连我都赢不过,你还想赢晏青山吗?”

  晏嘉禾无话可说,她知道他说得对,这一次他赢得彻彻底底。

  沈天为缓缓笑了,“我早说过,这里是铁血的斗兽场,一旦下场,便只能活一个。你想保护晏嘉乔,还想全身而退,未免太天真了。”

  晏嘉禾冷笑一声,不肯松口退让,反问道:“那我和他之间,你想要谁活呢?”

  沈天为凝视着她,如同数尺藩篱,“当然是晏嘉乔。”

  “好。”晏嘉禾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痛快回答道:“那就是我和你之间的斗争了,你让晏嘉乔离开,他就能活。”

  沈天为缓缓笑了,像是石雕出来木刻出来,饱含着冷硬的味道,“顺水推舟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不是我的最终目的。你再猜一次,晏嘉乔在哪里呢?”

  沈天为看着眼前人陡然明悟的难以置信和暗藏喜悦的神情,摸了摸虎口的纹路,心下晦暗翻涌。

  他的掌控欲太强烈,在林源县取得巨大成功后,他已经不满足于政坛权势了,而是进一步,希图于掌控人的生死。

  晏嘉禾,当你和别人对峙时,我想让对方活着的意思,是想让你死。

  这才是我的最终目的。

  你既然经历过失序的毁灭,就不应该尝试着伸出触角,一点点地重新构建。

  我要恢复你的社会性死亡,直到只和我有关系。

  第17章 生日

  可能是伤口太深太疼,这几日池间一直睡不太-安稳。这种由疼痛带来的,心理上的脆弱和依赖,在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达到了顶峰。

  他梦见了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妈妈,醒过来后,软枕又被洇湿了一小点。

  天色还没有大亮,初晨的微光被窗帘拦在外面。池间起身坐到床边,薄被掀在身后,赤着脚踩在短绒的地毯上。

  在这半梦半醒,朦胧昏暗的时候,他比往日都更加强烈的想要见到晏嘉禾,他也只想见到她。

  可是晏嘉禾不在。

  他醒得已不算晚,可是晏嘉禾今天更早,已经开车去康茂园了。

  邓福把情况告诉向他询问的池间后,便带了园丁到后山进行夏季的修葺。山是属于国家的,但当时批划的时候,来路不方便更多部门参与,因此防火与山体加固要由晏家私下承担。

  邓福把别墅区的很多人都带走了,主楼只剩下他一个人。

  池间孤零零地吃完了早饭,垂眸面对着剩下的这一副碗筷。他伸出手刚想收拾一下,忽地想到了昨晚的梦。

  那时妈妈在抢救室外,他满心祈祷她能醒过来再吃一次自己做的饭,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正巧今日无人,不会打扰别人,不如再陪妈妈吃一次饭。

  池间走到厨房,左手还不能用力,单手弄了半个多小时,只能做一锅简单的葱花鸡蛋汤面条。

  他慢慢盛了两小碗,又端回到了桌面上。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碗放在对面的空座位前。

  池间看着碗上面的热气,眼里又是一酸。他赶紧低头,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让涌上来的薄泪退回去。

  正在埋首强忍之际,有脚步由远及近,站定在桌边,开口轻慢懒散,“真难得,晏嘉禾还知道给我做碗面。”

  池间一惊,稳下心神,抬头去看。

  桌边的少年眉目精致,穿了身黑色的西装,看起来迫切想要融入成年人的世界,本来养尊处优的气质,意外地精神勃勃斗志昂扬。

  但是插在兜里的手,似乎是在掩饰心里的紧张,在对上池间的目光时,一瞬间眯起了眼睛。

  池间察觉了隐约的敌意,也认出了他。晏嘉禾的车里,有他的照片。

  通常人们是不会觉得自己和谁长得像的,大多都是别人说出来。

  池间没有意识到,晏嘉乔也冷哼了一声。

  他一向心高气傲,替身这种东西,简直是在侮辱他,晏嘉乔一想到这里,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拉开池间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明知故问道:“你是我姐新雇的佣人?大摇大摆地坐下来吃饭,一点家教都没有吗?”

  他早知道池间父母双亡,一句家教不过刺人而已。

  池间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他是谁。晏家最小的公子,也是晏嘉禾唯一的亲弟弟。

  池间不愿争执,摇了摇头,说道:“我是晏总的员工,不算是佣人。”

  晏嘉乔一哂,真是又当又立,浑身上下吃穿度用,哪一处用的不是他姐的钱。

  不过池间这样温和的态度,也让他松了口气,看起来很好拿捏,没什么难度。早知道这样,他昨晚听了沈天为的话后,也不用心惊胆战如临大敌了。

  晏嘉乔冷哼道:“我管你是谁,现在这里我说了算。我要吃早餐了,你给我在旁边站着。”

  说完就拿起筷子,要夹起面条。

  “等一下。”池间语气仍旧温柔,像是在哄小孩,“如果你想吃东西,我再找人给你另做。这碗面条你不能动。”

  晏嘉乔当然不会听他的,“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池间微微蹙了蹙眉,“这个不是晏总吩咐做的,这是我做给我妈妈的。”

  这就是祭品的委婉说法了,晏嘉乔当即就炸了,啪地把筷子摔在桌上,“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惹我晦气?”

  池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虽然穿着西装看不出年岁,但是他的行为看起来很幼稚,池间还不至于容不下。

  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子。

  晏嘉乔见他不出声,想了想冷笑道:“别装好人,想等着我姐回来跟她告状?还是想让她给你撑腰?我实话告诉你,你想也是白想,她肯定会站在我这边的。”

  池间笑了,好像有几分明白,像晏嘉乔这样在溺爱中成长的孩子,可能占有欲会很强,接受不了姐姐身边有其他人的存在。

  这样一想,池间更加把他当做弟弟看了。

  可惜他生性光明干净,再怎么敏锐,也决计不会想到那般阴暗龌龊的心思上去。

  “我想,”池间柔和地说道,“你不用太焦虑。你和晏总之间有血缘关系,这是牢固不破的,她一定会向着你。我很明白,也无意掺进去,你无需向我证明什么。”

  听到他提血缘关系,晏嘉乔心下一惊,摸不清他是不是知道什么。顿了一瞬,又斜眼瞥着池间,试探道:“你明白什么?我姐当年玩的时候你还没见过呢,更何况她有喜欢的人,难道没有对你提过?”

  池间想起他向晏嘉禾剖白的那夜,曾经小心谨慎地问过这个问题,结果得到了不按常理的回答。

  池间有意缓和他们的关系,“那你更可以放心了,晏总说过她喜欢你。她是合格的姐姐,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过去,但是她确实很把你放在心上。”

  每个字都正中心中暗病,晏嘉乔又惊又怒,认定了池间这是扮猪吃老虎,先假装和顺麻痹自己,再出其不意地暗讽。

  “你胡说什么?”晏嘉乔腾地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

  晏嘉乔看不上这种虚伪的做派,这是因为他无法对付,所以只能看不上。但他也有自己的办法,盛怒之下,将桌面的空碟子向池间砸过去。

  池间从没见过陌生人说两句话就要动手的,下意识地用胳膊去挡了一下,碟子砸在左手臂的伤口上,又落到地上碎成数片。

  骤然的疼痛袭来,雪白的绷带上面开始渗出血迹。

  比剧痛更强烈的是心里的诧异,池间完全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刚想要开口询问,外面传来了刹车的声音。

  **

  在康茂园,晏嘉禾明白了沈天为的暗示,一路疾驰回宝泉山。

  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些抖,晏嘉禾思绪混杂,难以置信又极度喜悦。

  晏嘉禾知道自己很激动,她甚至放任这种感觉在血管中流淌。她自嘲地想,若是此时有机器给她检测,脑电波肯定乱成一团了。

  但是她没有办法克制,一定要去握住这线曙光。

  宝泉山的闸门开后,晏嘉禾开着车直接刹在了主楼前,跳下了车连门都没关。

  晏嘉禾一边走,一边松了松衬衫的领口。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楼走到头,才在餐厅看见她的小乔。

  晏嘉禾把手搭在领口的纽扣上,声音发紧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甚至没有看到脚下的碎片,因为她再走一步就要踩上了。

  看见她,晏嘉乔敛了怒容,冷笑道:“你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记得。”晏嘉禾眨了眨眼,笑道:“6月27,你的生日。”

  这就是她要去康茂园的原因,也是晏青山请唐静去吃饭的原因,这天是唐静的辛苦日,更是沈天为成功守株待兔的原因。

  这一天牵扯了所有人,注定了他们都只有这一种行为。

  她的小乔确实是最受宠的小王子。

  晏嘉乔冷笑道:“那你还问,难道这里换了人做主,我倒是来不了了么?”

  “不是。”晏嘉禾飞快地回答,“只是你已经三年没有来了,今天又是你成年,我没有想到…”

  “那你觉得这是谁的错?”晏嘉乔居高临下,似乎立于不败之巅,再次找回了自信。

  晏嘉禾闭了闭眼睛,微微摊开了双手示弱,“是我的错,所以,你挑这么重要的日子过来,是来原谅我了吗?”

  说完,晏嘉禾抬眼看着骄纵精致的少年,目光灼灼带着祈盼。

  池间从没在她眼里见过那样的热切。

  她一直都是凛冽淡漠的,不同于一般的富二代,她的人生不依靠刺激活着,对圈子里的玩乐和情|事都没有欲望。

  可是这一次,那种蓬勃的生命力终于在她身上展现,过于久远庞大,使得她一瞬间变得很小,仿佛倒退回了二十年前,眼眸第一次映出这个世界的模样,充满了纯粹的热情和欣喜。

  池间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忽然觉得有什么复杂的东西,仅存在他们之间。

  不管是因为血缘诞生这种复杂,还是这种复杂注定要发生在他们之中,都是任何人也无法介入的。

  他垂下眸,把正在流血的胳膊藏在了背后。

  可是他的人是无处躲藏的,晏嘉乔没有告知来意,而是把话锋转到池间身上,“你让他出去,我看着讨厌。”

  晏嘉禾偏了偏头,刚看见池间似的,对他笑了笑,“你先回房间好吗?”

  心情已经被激动占满,排斥着其他的情绪,她对着他越发的彬彬有礼,进退得宜,仿佛换成一个初见的陌生人,完全忘记了他的付出。

  池间咬了咬唇,明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可是他的直觉却让他犹豫留恋。

  这简直没由来,分明她的谈话,他避讳过很多次,为什么这次会难过?池间暗中反思自己,难道自己是黏人的性格?

  一念刚起,马上被自己否定了,他不喜欢得到这样的评价。

  他掐了掐掌心,把这个想法赶走。要不是这样,那便是昨晚梦到妈妈,短暂地让自己有些脆弱。

  一定是这样,池间想,他不能放任自己继续脆弱下去,这对她毫无益处。

  池间温柔地应了一声,“好,小心地上有碎瓷,我一会找人收拾一下。”

  说着倾身把对座的面碗端了起来,左手紧压住身体,慢慢走出餐厅,回身帮他们关上了厚重的大门。

  关门时的震动再一次地牵扯了伤口,已经洇湿成一片的窄绷带,滴下了一滴鲜红的血,落在门外的地上,破坏了地面的整洁,突兀得扎眼睛。

  池间低头注意到,缓缓蹲下身体,安静地看了一瞬,接着伸出手背,轻轻擦干净了。

  第18章 底线

  池间端着面条走到后山,找了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在树下徒手挖了个浅坑,把面条埋了起来,垒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左臂上的伤还在作痛,但他无法处理,因为伤口单靠一只手连绷带都没办法缠好。

  邓福不在,他联系不到林医生,也不能出别墅区。后山很大,与其漫山遍野地去寻找,不如在这里等一等,他不想离晏嘉禾太远。

  池间轻轻地把空碗放在一边,靠坐在树下,看着夏日葱郁的后山。

  阳光洒落下来一寸寸熨平肌理的褶皱,繁茂的树叶被风吹得粼粼作响,那声音明明在他的头顶,却像是被浸在凉爽翻腾的泳池下。

  枝头鸟鸣啁啾,有着神奇的治愈功效,池间闭上眼睛淡淡笑了,想起晏嘉禾的话,要给他抓只鸟。

  其实算来自从跟了她,从深冬到盛夏,整整半年过去了,为了她自己消遣的逗弄听了很多,可为了让别人开心而愿意放下身段的轻哄,却只听过那一次。

  通过陈谷的话可以猜想,她必是云雨见惯流程熟稔,体贴起人来,是极风雅温存的,就像冬令营在酒店时。

  可惜他还没见过她的真心。

  现在她身边只有自己,那从前呢?池间平静地想着,她年少的时候,有曾为谁动过心吗?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池间先是以己度人,想着若是有过,那必是极珍而重之的。而后又犹疑起来,隐约有着敏锐的预感,她大抵不是如此。

  她如果喜欢一个人,会做什么事呢?

  池间在心里勾勒着,晏嘉乔是她的弟弟,她少年的时候,或许和他有些相似。

  五岁时的晏嘉禾,是阴暗沉默,孑然一身。二十岁的晏嘉禾,是清冷薄淡,但是有朋友,会讥诮也会周旋。

  那么十七八的晏嘉禾呢?池间知道这个圈子动辄机变,人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速度极快,只是短短几年,也和此时有很大不同。

  年少的她大概是鲜衣怒马,锋芒毕露,身上的缺点虽然还没来得及掩饰,但也任谁都不能去直视。

  池间在树下迎着阳光,倏忽微微一笑。

  他想,他遇见晏嘉禾的时候刚刚好,若是撞见几年前的她,这样寡淡无趣的自己,还未必入得了她的眼。

  池间并不知道,他已经完全猜出了事实,只要他禀性再肮脏一分,便能察觉那最后一层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但他终究还是无知无觉,思绪在旧年游走了一圈,又立刻回到了当下。

  他和晏嘉禾的关系,近来越发牵绊,可是他总是患得患失,又无立场,直至今日,无法再含混下去。

  在后山能隐约看见她所在别墅的边线,他总是在这种不远不近的位置,圈里和圈外之间,和她隔了些什么。

  池间淡淡地看着那条边线,想道,还要再努力啊。

  就像那时他走投无路,最后雪夜上山,抛掉一切,到底换来了一线生机。

  要像那样努力才行,他做得到的。

  正在想着,身后忽然有人叫他,池间回过头去看,发现是邓福回来了。

  邓福问道:“小池?你怎么在这儿?”

  池间站起身来,“有客人来了。”

  邓福了然,笑道:“我知道,门卫通知了我,晏少过来了,我正要回去照顾一下,他的脾气从小就不太好。”

  正说着,低头看见池间左手臂的纱布上有一块干涸的血迹,倒吸了一口气,诧异道:“这是怎么弄的?我叫林医生过来处理一下。”

  池间摇了摇头,柔软的唇瓣紧闭,没有说话。

  邓福还要再说,忽地想起来,晏家姐弟关系非同寻常,晏嘉乔又三年没踏足这里,这次来必然是暗潮汹涌,连池间都赶出来了,更不方便旁人打扰。

  邓福笑了笑,“你倒是心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样,我派人送你到疗养院那边,林医生大概在坐班。”

  池间这才点了点头,弯腰捡起地上的空碗,托邓福带了回去。

  邓福拿着那碗,本想送回餐厅,走到半路就望见餐厅久不动用的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邓福心下一凛,不动声色地转了个弯,回到自己的房间,又拿出电话,叫了几个女佣把晏嘉乔的卧室再重新布置了一遍。

  **

  门扉紧闭的餐厅里,各种情绪翻涌激荡,外人决难以揣测。

  晏嘉禾被提醒后才发现地上有碎片,她绕了几步,正好围着晏嘉乔转了半圈。

  她的目光有如实质,晏嘉乔再怎么耀武扬威,仍旧摄于她的压力,不舒服地摆弄了一下领结,籍此强撑几分勇气。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笑道:“怎么穿得这么正式?知道你今天过生日普天同庆,倒也用不着这样吧?”

  晏嘉乔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别像只苍蝇似的围着我。”

  他要是好好说话也不是他了,晏嘉禾不以为忤,当即饶有兴致地给他表演了个苍蝇搓手,笑道:“我要是苍蝇,能围着什么?反正不应该是什么好东西。”

  晏嘉乔炸了毛,一挥手拍在她胳膊上,把她的表演打断,悻悻说道:“别恶心我。”

  “奇了,这个也讨厌,那个也恶心,那你过来干什么?”晏嘉禾慢悠悠地收回手,插在兜里,歪着头笑道。

  这个问题问得晏嘉乔一窒,忽地想起了正事,冷笑道:“我来看看你养着的那个。”

  “看他干什么?”晏嘉禾毫不在意,“你想看,什么时候不能看,这栋主楼的监控都在你手里。”

  晏嘉乔嗤了一声,“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热衷于窥私?”

  “那你上次把东西拿走干什么?”晏嘉禾笑了,问道:“就这一份。什么内容,你又给了谁?”

  晏嘉乔又炸毛了,声线猛然提高了几个度,“你他妈好意思说?我在医院吐到后半夜,脑门上差点就缝针了,拿你点东西做补偿怎么了?”

  晏嘉禾淡淡笑了,这种一望即知的谎言,她都懒得浪费力气去戳破。

  她正想劝他说实话,忽地听到他说:“况且,这不是你惯常做的吗?我不过是提前拿了。”

  漫不经心的调笑都消失了,全身的血液越发凉下去,晏嘉禾敛了笑意,直视着他,带着一种荒谬缠杂的无序感。

  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她年少时犯的最大的错误,在他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就在这间别墅,在属于他的客房里,给他喂了药。

  从前小乔的性子是黏人的,自从她利用他们的哥哥彻底驯服了他之后,他就愈发崇拜自己,成日里姐姐长姐姐短地跟着,就算她搬出来之后,他住在这里的时间也比在康茂园长。

  她太自负了,又是贼者见贼,她暗藏着见不得人的心思,看谁都像是如此,这种情况理所当然让她误会了。

  他往年的生日都是大排场,狐朋狗友一群,偏生那年非说要和她单独过。她不知道是因为他和朋友闹了别扭,还以为是什么隐秘的暗示。

  圈子里普遍早熟,这个年纪刚好,她也怕他年纪再长,管教不住,就该玩得开了。她不喜欢别人用过的。

  她人生中第二道深渊,是自己一铲子挖出来的,迄今没迈过去,也谁都怪不了。

  她见惯他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可是那般刻骨铭心的恨意还是头次见到。

  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彻头彻尾的错了。

  她没敢再看,退了出去,把门关上靠在上面,听着他又哭又叫,把枕头衣服全砸在门后,皮带的金属扣咣地一声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等了良久,屋里的声音才安静下来,大概是精疲力竭地睡着了,晏嘉禾没敢进去,叫了邓福去收拾一下。

  可是晏嘉禾的药让人神志不清,晏嘉乔醒过来一口咬定两人之间有什么,晏嘉禾没有办法,只能把全楼的监控权限都开给他,是证明,也是赔罪。

  想到这里,晏嘉禾觉得右手臂上的陈年旧伤又活了起来,她缓缓摩挲了一下,笑道:“你往常绝口不提的,怎么今天过来算账了?你知道的,你只要提这件事,你做什么我都应允,你杀我都没关系,只要你有胆量下得去手。”

  晏嘉乔心下一凛,他只试过一次,用了他毕生勇气,没成功也再不敢亲自动手,这才依托于沈天为。

  他知道他的姐姐是个笑面虎,惩治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他捅了她一刀后没几天就是她十八岁生日,收到了她派人送的礼物。

  她把被他伤到流下的血收起来了,涂在了生日蛋糕上,非逼着他吃了一口,他吐了能有三天。

  晏嘉乔回想起来还是一阵犯恶心,说了实话,“监控没什么,你那点过去,沈哥猜得七七八八,最重要的是你那个小东西跟你表白了。本来拿走是不想让你那么快知道,不过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想装糊涂也难吧?”

  “哦?”晏嘉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抓住重点,“表白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晏嘉乔咬牙看了她一眼,虽然看穿了他的刻意,然而还是把她看得怔住了。

  他的长相精雕细琢,羞恼起来越发瑰丽,是黄金玫瑰顶端的宝石,生来就价值连城但毫无用处,只是为了接受赞叹和宠溺。

  “我当然不希望你们关系太好。”晏嘉乔栗色的瞳仁滑到眼尾瞥住她,“我问你,你有没有和他睡过?”

  “没有。”晏嘉禾果断回答道:“你知道我的底线,我也知道你的,我可不敢惹你生气。毕竟,我还不想真的和你玩完。”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那正好,我倒是也想问问你,你和沈宝珠呢?”

  晏嘉乔不说话了,神情里有着拿捏住她的自信和得意。

  漂亮的蠢货,为什么会这么鲜活呢。

  晏嘉禾看着他的样子,低低笑了,笑声略带几分凉意,“这地上的瓷片是你摔的吧?一猜就知道。弄碎了东西不收拾可不是个好习惯。”

  晏嘉乔问道:“那又怎么样?”

  晏嘉禾笑了,逼近了他一步,“你要是再不说,你信不信我把你踹到地上,扎你满身口子,让你用身体把这里收拾干净?”

  “你敢!”晏嘉乔色厉内荏。

  “你大可以试一试。”晏嘉禾笑道。

  这里是她的地盘,就算她踹不动他,找几个帮手还是不难的。

  晏嘉乔过来也不是和她打架的,在她灼灼的逼视下不得已开了口,不甘不愿地说道:“没有。”

  晏嘉乔看着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垂眸在心里冷笑。

  至此,沈天为制定的计划,他已经全部做到了。

  第19章 林春晖

  池间被送到疗养院,林学忠医生正好在值班。

  这几次池间的身体出状况,都是林学忠照看的,两个人已经很熟悉。他看着解下绷带的伤口,皱着眉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本来你都可以停止换药了,这下可不好办了。”

  伤口被浸了药的纱布泡得微微泛白,药水是黄色的,也有些染进了皮肤,本就像枝头秋叶分外柔弱可怜,而在伤口之上,还有一片新遭受的淡淡的乌青。

  白皙的小臂内侧,上下三寸新伤叠着旧伤,简直不忍细看,看到都会产生痛感和讶然,实在是池间这样温和的人不该受到如此对待。

  林学忠职责所在,端详片刻,叹了口气,“你这要光是青了,多延长休息的时间也能好。难办的是伤口受外力,缝合线偏移了。”

  池间有些担心,问道:“会有什么影响吗?”

  林学忠说道:“影响是肯定有的,就看你介不介意了。这个刀口这么深,肯定会留疤。线偏了,两边的皮肉一高一矮,疤痕就会很突兀,像个小断崖。为什么有的伤疤很平滑,有的伤疤很狰狞,就是后续的恢复很重要。”

  没有更严重的后果,池间本是松了一口气,又忽地想到了晏嘉禾。

  她大概是不会喜欢太丑陋的东西。想到这里,池间又低头看了看伤口,皱起了眉头。

  他下手时只想着怎么做对局面更有利,哪里有闲心注意得到美观不美观的问题。现下留疤已成定局,又反过来怕晏嘉禾会嫌弃了。

  林学忠看他似乎才意识到一样,脸色白了几分,连忙安慰地笑道:“不过也有很多男性不介意,不说有句话讲,伤痕是男人的勋章吗?我外科执刀这么多年,确实看过很多男人故意不好好处理伤口,让伤疤更狰狞,显得自己很厉害。”

  池间哑然失笑,“这伤不是为了自我炫耀,更不是为了让谁感恩,能不留最好是不留。林医生,请问还有补救的办法吗?”

  林学忠想了想,说道:“拆线,二次缝合。恢复期会延长,并且这期间一定一定不能再受伤了。”他说完,安排麻醉师过来。

  他医者仁心,千叮咛万嘱咐。

  池间记下了,点点头,有些羞愧,“好,我一定遵从医嘱。”

  他的性子绝不是惹是生非,或者粗心大意的人,林学忠心里明白这次的新伤肯定不是池间的错。

  可是明白又有什么用,宝泉山多事之地,找上门来的是躲不掉的,也只能劝他加倍小心了。

  气氛有些沉闷,林学忠不愿他太失落,开玩笑道:“有些职业身上不能有疤痕,幸好你没有想当飞行员,要不然更可惜了。”

  池间腼腆地笑了,纤浓的睫毛垂下来,“实不相瞒,小时候家里总是被催债,我还真的想过带着妈妈飞到天上去躲躲。”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连声音都带上薄尘,“后来,知道做飞行员要投入很多钱,就再也没想过了。”

  林学忠活了半辈子,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叹息道:“梦想破灭的感觉很不好受。”

  池间摇了摇头,笑道:“梦想是要有金钱和实力做基础的,我充其量也只是幻想罢了。所以我特别希望能实现别人的梦想。”

  林学忠笑了,“那你这是利他主义者了。”

  池间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我不谈论什么主义,我只是希望每个人都有最好的结局,这个世界也有最好的结局。”

  他是由衷地希望着,这种力量从目光中传递出去,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林学忠点点头,刚要说什么,麻醉师已经到了。林学忠只得意犹未尽地出了科室,带人找护士长和副院长沟通手术安排,只剩池间一个人坐在科室里。

  池间静静地坐在那里,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被气流吹拂着有些抽痛,正暗自隐忍之时,忽然听到科室的门被敲了一敲,进来了一个年轻人。

  池间抬眸,认出了来人有一面之缘。

  在程家派对时,他是第一个迎接池间的人,也做了自我介绍。

  “林哥。”既然记得,池间便礼貌地先打了声招呼。

  林春晖未语人先笑,问道:“你怎么在我老爸的科室里?”

  池间明白过来,“原来林哥是林医生的儿子。我是林医生的患者,过来准备手术。”

  林春晖往前几步,看到了池间的伤口,霍然止住了脚,问道:“这么严重,这是怎么弄的?”

  池间不愿多说,笑了一笑,“自己不小心。”

  林春晖瞅着他也笑了,状似打趣道:“自己划的还好,怨不得别人。要是像晏小姐那样被别人伤了,心里就该不舒服了。”

  池间蹙了蹙眉,想起了晏嘉禾右臂的伤,黑眸敛下去,没有说话。

  看到他似乎不感兴趣,林春晖笑了一笑,指着墙边的沙发说道:“不介意我也坐一坐吧?今天正巧路过这里,顺道接我老爸回家。”

  池间淡淡说道:“当然不介意,您坐。”

  两个人沉默了一两分钟,林春晖怀着任务,有些坐立不安,有一搭无一搭地瞅着池间,倒看他气定神闲,心里更添焦急忐忑,把眼睛微微眯了一瞬。

  林春晖再次露出点笑音,开口像聊天气一样随意,“等了这么久,我爸怎么还没回来?”

  池间说道:“林医生走的时候,说去找麻醉师和护士了。”

  林春晖看着池间的伤口点了点头,说道:“臂丛麻醉,这和我爸当年院外行医做的第一桩手术一样啊。”

  池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意有所指,“难道晏小姐当年的手术也是林医生做的?”

  林春晖反复勾引,等的就是这句话,听罢笑道:“巧了,就是我爸做的,回家吓得和我妈唠叨了大半年,我也听了不少。”

  “哦?”池间只吐出了这一个音节,仍旧不太感兴趣似的。

  林春晖哪能任由这个话题终结,笑道:“当年晏小姐比我还小,差几个月不满十八。都说不见真伤不知心狠,那伤但凡躲了一点,也不至于留得那么深。晏小姐为人,心里怕是连自己都没有,更别说外人了。”

  池间长睫紧了紧,交合一瞬,忽地惜字如金起来,“怎么?”

  林春晖耸了耸肩,歪着头打量池间,笑道:“不过倒是有一个人特殊,听说这伤是晏小姐的弟弟捅的,晏小姐临刀不避,回护他都大过回护自己了。”

  “是吗?”池间笑意凛冽,“我倒是不知道他们过去是什么样子。林哥有兄弟姐妹吗?”

  话题陡转,林春晖愣了一瞬,答道:“没有。”

  池间点点头,缓缓说道:“我也没有,不过我大抵能想到,这种关系应该比父母更平等,比朋友更亲密,一定是无可替代的。所以他们有过什么心结,我都不会惊讶,林哥你说是吗?”

  池间虽不清楚林春晖的来意,但是他刻意讲的这些话,总让自己觉得不舒服。

  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一旦把对方划入是敌非友的范畴,便自动维护起晏嘉禾,连晏嘉乔也一并保护了。

  林春晖笑了笑,“你不惊讶,但我觉得惊讶。我惊讶于你和晏嘉乔长得有些像,你自己倒是没有发现么?”

  池间说道:“我听过这种说法,不过我实在是没觉得。而且人的总数这么多,都是五官分布,皮囊一副,有相似很正常。”

  “嗯。”林春晖慢吞吞地应了一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说道:“等了我爸这么久也没见到,算了不等了。”

  他边说边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道:“你和晏嘉乔可不是一般的像,我认识很多医生的,各个领域都有,也包括遗传学,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池间静坐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科室,等他的背影消失后,才收回了目光。

  已知晏嘉禾打断过她弟弟的腿,今天又听说她弟弟也捅过她一刀,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不像他方才说的那样平常,似乎极其错综复杂,那么,到底有什么缠夹在其中呢?

  池间深深皱起了眉,百思不得其解。

  另外,池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真的很像晏嘉乔吗?如果真的很像,会是巧合吗?

  作者有话要说:

  池间是利他型人格。

  第20章 头发

  晏嘉乔的目的达成,他不愿意多留一秒,说着就要回去。

  他绕过地上的瓷片,想要推开餐厅的门。

  晏嘉禾站在原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不住吗?福叔估计都把你的房间收拾好了。”

  晏嘉乔回头冷笑,“不住,容易让我回忆起不好的事。”

  晏嘉禾挑了挑眉,问道:“那你去哪儿?”

  “回家。”晏嘉乔明白她的意思,怒气冲冲地盯着她的眼睛,反问道:“怎么,你这宝泉山是监狱,能进不能出?”

  晏嘉禾低低笑了,摊了摊手安抚他,慢条斯理道:“当然不是,不过也不是谁都能来去自如的。”

  她面上随意示弱,并不认为这掉身份,但是话锋却隐隐有威胁,本质不过拿他当小孩子。

  晏嘉乔都已经把门拉开一半了,听了这话砰地一声甩了回去,本待要破口大骂,忽地想起了沈天为的话,静下来冷冷说道:“我偏要走,你拿我怎么办?难不成你还要让姜汲扣押我?”

  晏嘉禾笑了笑,动了下脖颈,眼神锁住他,没有说话。

  晏嘉乔掏出手机,“我劝你最好没有这个打算,否则我就要给蔡局长打电话了。”

  她晏嘉禾再怎么厉害,宝泉山有多少听她指挥的佣人,她本质还是国家公民,若是警察来了,还是得让人家进来。

  晏嘉禾闻言敛了笑意,皱了皱眉头,半晌,说道:“这次倒是有进步,知道要提前做准备了。不过,你怎么能调动蔡涛?”

  在这种政治游戏之中,警察和军队都属于杀器,每一方都心照不宣,轻易不会动用。一旦他们介入,要么事件已经白热化,要么其实是已有势力落败。

  因为影响太大,因此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干涉的,以晏嘉禾的财力和权力,尚且只到分局的级别,而蔡涛是总局局长,能够把电话直接打给他,显然光靠晏嘉乔一个普通二代是做不到的。

  一见果然有效,晏嘉乔的怒气转变成得意,两根手指夹着手机在她面前晃了一晃,笑容张扬,“沈哥给我的。”

  晏嘉禾烟眸一暗,强留不成,立刻拿出第二套方案。

  “你我之间的事,何必兴师动众?”她淡淡笑道:“你若想回康茂园,当然可以,不过我得提醒你,今天还没有过完。”

  晏嘉乔问道:“那又怎么样?”

  “那就意味着,晏青山给唐静的礼物还没有送完。”晏嘉禾摸了摸下巴,瞅着他笑道:“你确定要回去碍事?还是想像除夕那天晚上一样,被关在门外?”

  这倒是个问题,晏嘉乔有些踌躇。

  晏嘉禾轻轻走了几步,欺身上前,声音略带低磁,“在这儿是过去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回去是眼前的事,既然都是恶心,为什么要挑新鲜热乎的?”

  “而且,你要是去住酒店,那就是存心惹我生气了。”她眨了眨眼,接着说道:“我要是真生气了,你住哪个酒店,就不怕我半夜刷卡进去?倒不如住在这里,监控都在你眼下,省得起了什么疑心,又冤枉我,不是吗?”

  她安抚到一半又挑他的火,把他惹毛了又去安抚,反反复复地戏耍,掌控着他的情绪。

  晏嘉乔最受不了她这一套,说了句脏话,“别装无辜,那他妈是冤枉你?你…”

  他话还没说完,晏嘉禾已经懒得听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笑道:“这次我不会做什么的,你不能信我一次?”

  晏嘉乔冷眼看她片刻,露出抹讥笑,劈手甩开她,转身拉开门怒气冲冲地走了。

  晏嘉禾把手插回兜里,看着他恨不得冒出黑烟的背影,喊道:“所以说,你去哪儿?”

  “睡觉。”晏嘉乔头也不回道,“我要是把这宝泉山掀个底朝天,也是你自找的。”

  晏嘉禾笑了,眼看着他越走越远要上二楼,又喊了一声,“你这气爱撒给谁撒给谁,别撒到我身上就行。”

  晏嘉乔更大力地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一整夜他倒也没怎么折腾,晏嘉禾也忽略了,池间并不在他的卧室。

  不像晏嘉乔一过来,宝泉山上上下下乒乓作响。池间一向极其安静,即便每日住着,也是存在感很低。

  晏嘉禾让他回房间,便以为他一直在卧室里。不料他竟是一个人去做了手术,在医院躺了一整夜。

  第二日天亮时,池间觉得好些了,谢过了林医生和照顾他的护士,结清手术费就搭着公交回到了宝泉山。

  山路很长,但是他已走过很多次,除了左手麻醉过后的沉痹隐痛,剩下的也没什么不能克服。

  池间一路走回主楼,还未等歇一口气,便在二楼的楼梯口撞见了醒来出门晃荡的晏嘉乔。

  他正把玩着一块怀表,掂在手里抛上抛下,斜眼正见到池间,挑了挑眉冷笑道:“你来得正好,去把我的房间收拾了。”

  池间立在楼梯上,没有动。他把他当作半个弟弟看待,但并不意味着会满足他的无理要求。

  池间说道:“我帮你去找邓管家,他会安排人的。”

  晏嘉乔认定了他故作清高,有了心理准备反倒没那么易怒了,“我偏要你收拾。这宝泉山谁不听我的,你既然住进来,就要守这里的规矩。”

  正在僵持之间,楼上的晏嘉禾也下来准备吃早饭,看到他们俩站在这里,惊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晏嘉乔勾着怀表的链条,绕着手指一圈圈地甩着,漫不经心道:“我让他去收拾房间。”

  晏嘉禾看他成心挑衅地样子就有些好笑,“你这气到底是非出不可?还非要撒到别人身上?”

  说着,又转头看向池间,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他比你小,不会做这些,你就让着他点,帮他把被叠了就算了。”

  她让他大方一点,分明是维护晏嘉乔,池间看着她不带情谊的样子,目光垂下来,静默了一瞬。

  视线一落翻折,心也跟着沉下去,触到脚下的楼梯再抬起来。

  池间凝视着晏嘉禾,轻声问道:“你有没有发现我哪里不一样了?”

  绷带换过,缝合线换过,连带穿过皮肉的十二道针孔都换过。

  池间仍带着些许的希冀,独自去手术,整夜的孤单寂寥,她不在身边不怪她,只要她还能察觉到这件事,他就什么委屈都没有了。

  晏嘉禾皱了皱眉,“什么不一样?”

  池间僵住了,动了动嘴唇,难以自述只能缄默,只在心里祈求她再多看一眼。

  可这一息之间,晏嘉禾仍旧无知无觉。

  池间目光黯淡下来,微微侧过脸,淡笑道:“没什么,我去收拾一下房间。”

  他说着从两人中间的缓步台穿过,脚步轻柔,脊骨挺直,像一泓清溪从污浊之中流出。

  他这问题没头没尾,晏嘉禾感到疑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忽然有些不放心。

  晏嘉乔嗤了一声,将怀表甩进她怀里,冷冷问道:“你还走不走?吃饭了,我都要饿死了。”

  晏嘉禾身手敏捷,下意识接住怀表,目光随着一错,再抬眼时,池间已经走远了。

  她犹豫片刻,还是先下楼去了。

  池间进到晏嘉乔的卧室,记着林医生的叮嘱,努力保护好自己,平静地单手慢慢把被子叠好了。

  收拾到枕头的时候,池间发现上面有几根栗色的头发。

  池间把头发捡起来,走到客房的浴室里想要扔掉,忽地心如电转,想起来林春晖的话,陡然明白了背后的深意。

  池间垂下眼眸,收回了悬在浴室垃圾桶上方的手,将头发放进了衣服兜里。

  第21章 小猪

  晏嘉禾已经很久没有和晏嘉乔单独吃饭了,她本来想着今天再找借口多留他几天,但是碰见了池间后,忽然心不在焉起来。

  她用勺子盛了一口粥,放进嘴里,没尝出什么味,心里还在想着刚才池间的问题。

  他的脸上似乎有些哀切,晏嘉禾知道,他生性温和内敛,绝不是故作姿态的人,必然是有极让他难过的事发生。

  但会是什么呢?只是让他叠个被子而已,他素来与人为善,想必也不会往心里去。

  若不是因为这个,又是怎么了。晏嘉禾心想,难不成又在想他妈妈?

  她在这里埋头思索,对面的晏嘉乔心里也隐约忐忑。

  晏嘉禾对他做的事,以他骄傲的性子,不报复回去是不可能的。或者说,他从十五岁开始,等的就是这件事。

  奈何屡次搞小动作都被她压制住,而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晏嘉禾喜欢自己。

  可是他并不知道怎么利用这点喜欢,因为她的喜欢和正常人完全不同。

  他认为的喜欢,应该能让自己得到好处。可是晏嘉禾对他并不是,戏弄和伤害都有,动不动给他收拾个半死,这种喜欢可以说毫无用处,还非常可恶。

  就是在两个人关系最好的时候,晏嘉禾声称最爱自己的时候,他也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但是他还是怕连这点优势都消失,晏嘉乔咬咬牙,他就不信了,难道她真的永远压他一头?

  晏嘉乔刚想要说话,晏嘉禾抬手打断了他。

  他是她一手带大的,他眉眼一变,她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晏嘉禾似笑非笑道:“一会儿我让姜汲送你回康茂园,有什么话你留着以后跟我慢慢说。”

  晏嘉乔冷笑一声,“你当我什么人?你招手就来,挥手就走?我告诉你,你让我走我还偏不走了。”

  晏嘉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的话,仍旧说着,“你最近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没事别出去玩,多在你妈身边待着,做个贴心的小棉袄。”

  晏嘉禾说完就让邓福派车,晏嘉乔还没吃完饭,家居服也没换,就被姜汲硬拽着扛出去了。

  晏嘉乔觉得自己又像只被猫捉住的老鼠,气得简直七窍生烟,奈何是在她的地盘上,除了破口大骂也别无他法。

  晏嘉禾听着他的叫嚷越来越远,也放下碗筷,坐在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儿,上楼去了。

  池间昨夜没怎么睡,现下回到熟悉的卧室,倦意漫了上来。他躺进柔软的床里,把被子盖到下颌,正要合眼,忽地听到了敲门声。

  他没有锁门,似乎敲门的人也只是走个形式,接着门就被拧开了。

  池间惊讶地坐了起来,被子滑落下去。

  看到是晏嘉禾,他才微微放松,轻声问道:“怎么了?”

  晏嘉禾把手插在兜里,倚在门口,想了想垂眸说道:“没什么,看到你好像没有吃早饭,问问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池间心下了然,她的性格在情感上是有些欠缺的。如果是正事,她运筹帷幄未雨绸缪,可于感情上,她总是事后找补,也习惯掩盖。

  她递过来的话头,就像是把小锤子,到处抠抠敲敲,捶捶打打,试图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找不到症结所在。

  池间微微笑了一下,“我想喝杯牛奶。”

  他其实并不想吃东西,也很累了,但是怎么会不回应她呢?如果她希望可以粉饰太平,那他也会全力配合。

  一个人做手术,是很孤独的。但比这更孤独的,是一个人等候在手术室外。

  池间体会过世事无常,他从不会徒然地在心里纠缠,更不会和她争吵,他珍惜每一次相处的机会。

  晏嘉禾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笑道:“好。”

  不一会儿,邓福把温热的牛奶送了过来,晏嘉禾坐在旁边,看着他喝了,心里那点微妙的歉意终于消失了。

  池间把空杯子递还给邓福,又听见晏嘉禾说道:“我今天期末有个答辩,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顺便看看你未来的学校?”

  池间坐在床头,薄被搭在腰间,暖得让人昏昏欲睡。他抬眼注视着她,打起精神点了点头,“等我换身衣服。”

  “好。”晏嘉禾站起身来,“我在车里等你。”

  晏嘉禾把车开到主楼门前,答辩用的资料扔在仪表盘上方,散得乱七八糟。

  过了一会,池间上车扣好安全带后,抬眼看见了,便顺手帮她拿下来,放在膝盖上整理了一下。

  晏嘉禾开车顺着山路下去,看见他把资料整理好放在那里,反正路上也没什么事,她说道:“你要不要看看?这个课是讲工程结构的,别的同学都要做模型,我前段时间不是正好在盖楼么,就把图纸直接拿过来了。对了,也是你即将办公的那栋楼。”

  池间还不知这事,“什么?”

  晏嘉禾笑了,“你三言两语倒是赚了个总经理回来,张巷点名要跟你共事。不过你太年轻了,我搭一套领导班子配合你,剩下编辑审阅等人才骨干也是张巷以前的团队,你按部就班的跟着走就行了。”

  池间皱了皱眉,不赞同地说道:“我觉得你还是慎重一点比较好,我没有相关经验。”

  晏嘉禾极少见到他这般苦恼的样子,笑容更甚,“我倒是想慎重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巷,犟起来八头驴都拉不过来。不过你也别愁,我管理第一个公司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况且你这是新闻公司,我又不指望能盈利,只要别踩红线,也没什么难的。”

  池间听她这样说了,才稍稍放了些心,拿起资料一页页翻过,看到了一个专业的名词。

  “什么是‘人防’?”池间问道。

  晏嘉禾笑了笑,“全称是人民防空工程,在地下用来对抗有可能发生的城市战争,躲避炸|弹和核武。”

  她说到这里,忽地想起来一件事,接着说道:“还有,那栋楼第十七层是避难层,意思是消防避难,说白了就是防火的。你记着点地方,要是失火了,待在那一层会很安全。”

  池间第一次听说,心里有些惊奇,问道:“每一栋建筑都有吗?”

  晏嘉禾点点头,“大型建筑都有,例如街边的商场,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位置。如果出去逛街,提前搜一下所去地点的避难层,遇到危险会提高生存几率。”

  池间笑了笑,没有说话。

  晏嘉禾瞥了他一眼,面上有几分得意,“怎么,是不是觉得我懂得特别多,特别崇拜我?”

  池间抿唇一笑,垂眸看着手里雪白的纸,“等我上了大学,也会知道的。”

  “这你可就错了,我从小就知道。”晏嘉禾更加得意,“我们这些人小时候就要上安全常识课,如何在生活中规避危险,可是我们的基本能力。”

  晏嘉禾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什么,脸上那点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像是短暂的花期转瞬即逝,渐而成了一种冷意,“毕竟,我们的命可是…”

  池间本以为她要说很珍贵,但她顿了顿,冷笑道:“很有用的。”

  池间沉默了一瞬,侧过头望着她,眼里流露出担忧。

  晏嘉禾错了一下目光,从路况上飞快地看了眼方向盘,接着又抬起头看了回去,侧脸仿佛美术馆的雕塑一样冷硬。

  “你知道的。”晏嘉禾清了清嗓子,带了些乖戾,“前一届有名的几起案子,做引线的几个二代,有的车祸死了,有的流亡海外通缉,有的进监狱了。你当我们是人吗?不是,我们是一群猪,养肥了到该宰的时候就宰了。我们上头的才是人,拿猪命换人命,拿猪血泼人头,我们算什么东西。”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不过一代新人换旧人。

  晏嘉禾想起了小乔,淡淡笑道:“还有一种小乳猪,生得好,被人抱在怀里几天,就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瑞兽了。看到别的猪在撞栏杆想跑出去,他还大声吭哧,想把人都招过来。”

  池间听懂了她在说谁,笑了一笑,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想要抱一抱她。

  可是手抬起一点,又觉得可能有些逾越,悬在空中一滞,又收了回来。

  晏嘉禾余光瞅见了,问道:“你要干嘛?”

  池间看着她的侧脸,笑道:“我想碰一碰你的肩膀,看看你够不够力量撞开栏杆。”

  晏嘉禾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又说道:“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隔壁还有一只小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眼神不好,突然跳进猪圈了,还想碰一碰小猪的肩膀。”

  池间笑得靠在车门上,他的笑容总是温柔的,可是这一次在这种温柔之外,还有不畏风雨的坚定,像是在阳光下舒展的劲竹,整个人都是清俊蓬勃的。

  他笑了一会,看着晏嘉禾说道:“你真的很会讲故事,以后你要是有时间,可以写一本儿童读物。”

  晏嘉禾不以为然,“我要写,就总结我这么多年的经验,写个《如何保命手册》。”

  池间笑道:“那真是童话界的一大损失,不过你至少应该把刚才的故事讲完。”

  晏嘉禾问道:“什么?”

  池间顿了顿,睫毛低垂着颤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你能给小猪和小羊安排一个爱情故事吗?”

  晏嘉禾骤然闭了嘴,脸上露出讥讽,而然露了一点,又慢慢消散了,融化成些许无奈。

  过了一瞬,这无奈又变回了嘲讽,并且或许是因为这种转化,比最初的反而更加冷硬。

  晏嘉禾自嘲道:“池间,你得明白,有了爱情故事,并不能让烤猪肉或者烤全羊更美味。”

  她有爱着的人,那么和池间,能不能永远地停在这样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上呢?能不能永远这样太平下去呢?

  在这样的情感旋涡面前,晏嘉禾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她想要带着晏嘉乔,带着程文怡,或许还要带着池间一同离开,真的能做得到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以后在海外,池间替晏嘉禾收拾书房时,看到了她帮助慈善出版社写给当地儿童规避危险的《安全教育手册》,海风吹开最后一页草稿,上面写着:遇见池间。

  第22章 在乎

  晏嘉禾把车停在燕清的东门,侧过头看着池间,问道:“我去学院,你呢?你要不要到处逛逛?”

  池间摇了摇头,望向她的眼睛,温和地说道:“不了,上次冬令营都看过了,我怕你回来还要找我,我在车里等你。”

  晏嘉禾点点头,“行,我把座椅调低一点,我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回来。中午回家吃饭还是出去吃?”

  池间的笑容洞察,“你往日都不问我的。我又不是听不到故事就要人哄的孩子,怎样都行,听你的。”

  果然说多错多,晏嘉禾苦笑一下,他属实敏锐,这一点点因为没能满足他而做出的让步,又被他戳穿了。

  晏嘉禾不再多说,调低了座椅,回手从椅子后面抽出了超薄的保温毯,递给他盖在身上。

  晏嘉禾把车窗降到最低,所幸现在是仲夏,熏风和煦,阳光强烈,睡着了也不是很冷。

  她揉了揉池间的头发,看着他在副驾驶上躺着望着她,心里生出些许眷恋。留了片刻,最后还是拿着答辩资料下车了。

  池间注视着她进到校园里,闭上眼睛,从早上开始就压抑着的倦意终于控制不住,渐次进入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池间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睁开眼睛,发现竟然是汪菱。

  池间连忙坐起身子,想要下车,可是车门被锁住了,只得隔着窗户问道:“汪菱?好巧,你怎么在这里?”

  汪菱长发垂腰,发梢卷翘,微微俯下身,笑容甜美,“我利用暑假的时间,在贴吧和论坛里认识了很多燕清的学长和学姐,还有很多和我们同级的各校保送生。正好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就约好了一起见个面。”

  汪菱一边说着,一边向旁边挪了挪。池间这才注意到车周围还有很多学生,想到刚才可能被人围观了睡觉的样子,他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汪菱却没有在意这些,向池间介绍道:“这位是咱们院的学生会主席,这位英语社的社长,这位是十八中的保送生,正好也是金融的,跟咱俩不是一个班就是在隔壁,还要看过几天怎么分呢。”

  汪菱从小不管在哪个班,都是活泼开朗人缘最好的班花,她令人羡慕的社交天赋是与生俱来的。

  池间微笑着一一点头回应,忽地又想起一人,“蒋瑞怎么样了?我高考完…就发生了很多事,还不知道他考到哪里了?”

  汪菱想了想,说道:“他高考比平时好,还在燕京,不过是个专科,他们家填报志愿时花了些心思,挑了所有望升本科的学校,过几年应该是专升本。”

  池间点点头,微笑道:“希望能升本成功,那样就太好了。”

  眼看着没什么事了,汪菱还在车边流连,笑道:“我们走到东门就看见这辆车了,这线条真漂亮,我走近想细看,刚巧就发现你在副驾驶。这是你的车吗?这得多少钱啊?”

  池间脸颊微红,有些窘迫无措,“不是我的车,具体多少钱我也不太清楚。”

  听见这话,汪菱旁边的学长笑了,“这辆车不贵,也就一百多万吧,燕清的学生藏龙卧虎,还真不算什么。不过这个车牌就很难得了,看来车主是有意朴素低调。”

  他是中产阶级,还没有多少啧啧称奇的意思,可是汪菱心里钦羡,一百多万的车对她来讲,够看上一会儿的了。

  浓黑的漆带着厚重的质感,像是琥珀一样熠熠生辉,在阳光下闪着剔透的薄亮。汪菱越看越喜欢,反正认识的同学也在车上,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指搭在了车窗边。

  晏嘉禾答辩回来,正好看见了这一幕,登时目光一沉。

  她噙了抹冷笑,把手放进兜里,按了车钥匙,车窗发出低低的嗡鸣,开始快速上升。

  汪菱和池间都吓了一跳,汪菱的手还搭在车窗上,眼看就要被夹住了。她赶紧抽了回来,在玻璃上留下了几道指纹。

  池间扭头去看,发现是晏嘉禾回来了,低头去开车门。可是晏嘉禾并没有把车也解锁,车门还是打不开的。

  窗户也关严了,池间整个人都被锁在了车里。

  在车外,汪菱和一大群人都看到了晏嘉禾,看着她用臂弯夹着一叠资料,直视他们似笑非笑,缓行着由远及近。

  学生会主席认出了她,笑道:“晏嘉禾,原来这是你的车,你这车牌总是换,我都没认出来。”

  晏嘉禾随意地笑了笑,说道:“就是怕人认出来才总换的。”

  她寒暄了这一句,注视着汪菱笑道:“这位是?”

  学生会主席帮她介绍,“她是咱们的小学妹,最新一届入学的学生,汪菱。”

  晏嘉禾笑了,伸出手来,“你好,我这辆车的车主,我是晏嘉禾。”

  汪菱刚刚高中毕业,从没遇见过需要握手礼的场合。况且晏嘉禾气度不凡,既然车是她的,必然也是极其富有。

  她示意的这个礼节仿佛敲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标志着成人社会向自己徐徐敞开。

  汪菱伸手和晏嘉禾握了一握,手冰冷轻颤,力道很轻。

  晏嘉禾收回手,笑道:“恭喜你的人生进入大学时代。看样子你认识池间?如果你是他的同学,那你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咨询我。”

  汪菱心下疑惑,“为什么可以去找你?”

  晏嘉禾笑了,歪了歪头,有些不以为意,“因为池间的事,就是我的事。”

  汪菱顿时语塞,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们离车门很近,谈话的内容在副驾驶都能听到,池间把头靠在贴了黑色车膜的窗户上,闭了闭眼睛,笑容有些寂寥。

  若他真的是她的什么人,听了这话必然极喜出望外的。可是他知道,她这话没有多少情深义重,不过是久居上位的占有欲而已。

  而这种占有欲她极少表现出来,此时恐怕是动了怒。

  生气对身体不好,池间想到此处急切地抬手,指骨曲起,敲了敲车窗玻璃,希望晏嘉禾能放他下去。

  晏嘉禾正淡淡地注视着汪菱,看她稚嫩也有些躲闪的眼神,周围的学生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但是无人开口。

  正在这时传来的敲窗户的声音,打破了此时微妙的气氛,使得晏嘉禾不能再继续施压。

  晏嘉禾心里戾气更甚,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把池间放出来。

  晏嘉禾笑了笑,暗藏了冷淡,“今天不巧,正好我和池间还要去吃饭。改天我请客,请你们这些学弟学妹们欢聚一堂。”

  她说完对着众人微微颌了颌首,似乎在表达某种确实和她有关的,招待不周的歉意,带着流于表面的礼仪和风度。

  接着转过身拉开了车门,倒车转向一气呵成,融进了车水马龙之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众人目送着这辆车远离,气氛才随之一松。学生会主席看到汪菱有些紧张,笑着安慰她,“学妹,你以后可记着点,在华国,看起来像是商人,说话却有官腔的人,最不好惹。”

  汪菱喃喃道:“真的这么厉害?”

  学长笑了笑,和旁边的人对视了一眼,“你和晏嘉禾同班吧?听说她最近又做了个项目,就是宝鼎公司承包的那个。”

  旁边的人点了点头,学长得到肯定,接着对汪菱说道:“那个项目就值几个亿,你说她厉不厉害。”

  汪菱心下一惊,勉强笑道:“确实。”

  这段小小的插曲过去了,他们继续逛着校园说着话,只有汪菱还在回想着刚才,也想到了曾经徐德才递给她的名片,上面赫然就是宝鼎建设公司。

  **

  晏嘉禾把车开得越来越快,压着超速的线开回宝泉山。此时没有外人,她也不再虚伪的客套了,冷笑逸出唇边,偏又不发一言。

  池间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她只是我的同班同学而已,偶然遇见了,多说了几句话。”

  晏嘉禾讥笑一声,嘲讽道:“你一向乖巧干净,我倒是给忘了,你开始也是百般的不愿意,一脸清高一身傲骨。现在想起来,我别是无意间拆散了一对小鸳鸯。”

  车是她的车,人是她的人。汪菱年轻气盛,她的目光中,不管是对车的觊觎,还是对人的爱慕,都是藏不住的。

  她将手搭进车窗里,在晏嘉禾眼里,无疑是侵占了她的领地,很可以视为一个敌手。

  池间皱了皱眉,垂眸说道:“我的心里没有过别人,你应该知道的。”

  晏嘉禾冷笑道:“我知道什么?我连你有这么个好同学,我都不知道。”

  池间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只是普通的同学、朋友,况且你总是很忙,我们心平气和地聊天的时候很少,更没有聊过我的高中生活,我没有机会和你提起。”

  “倒是我的不是了?”晏嘉禾开着车,冷笑道:“也对,购买商品的时候,没看好详细信息,确实是我的过失。”

  池间霍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充满爱意的心情被这言语的利刃撕开了口子,呼啸着向里灌风,这种心灵上的寒冷,也使得他身体都开始轻颤。

  他看了半晌,竭力地稳住身形,低低退让道:“晏嘉禾,我希望我们好好的,我也相信你没有这样想,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说话?”

  现在是她在警告他,而他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显然不是晏嘉禾需要的。

  车已上了盘山路,晏嘉禾猛地将车刹在了道中间,轮胎和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池间因为惯性向前,撞到了额角,皮肤瞬间红了起来。

  晏嘉禾被方向盘挡住倒还没事。她侧过头,直视着他,“你在反驳我是吗?”

  池间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嘉禾冷笑道:“下雪的那天,我们怎么说的?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从里到外,从身到心,都是属于我的。我花了大价钱,我为你们家摆平高利贷的事,你高考的事,你妈妈葬礼的事,我哪件不是仁至义尽?我要求你对我忠诚,这过分吗?”

  池间合了一下眼,接着又很快地睁开,望进她的眼底,“我心里只有你,是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肯定会对你忠诚。这一点和任何事情都无关,和钱无关,和我们为彼此做过什么都无关。”

  池间为晏嘉禾做过的,只多不少,两次三番地陷入生命危险,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可是他不愿争吵,做过也就做过了,从不将这些挂在嘴边,更不放在心里。

  “晏嘉禾,现在的你,并不爱我。”池间戳中了问题的本质,“为什么一个不爱的人,可以堂而皇之地,要求一个深爱的人去恪守爱的规范呢?”

  他是清醒的,他看出了她的犹豫不决,看出了她的取舍观望。他是可以被挑选的,是可以不平等的。

  池间的心里越发的疼痛,这种疼痛逼得他清冽的黑眸里漫出了水光,“只是因为我愿意而已。”

  我知道你虚伪阴暗,贪婪自负,可是我爱你,我还是无法离开你。

  他到此时,也只是在陈述事实,而正因为这是事实,让他的悲伤更加真切,也让晏嘉禾无法反驳。

  她不再说话了,甚至像是被扎了一针的气球,有些漏气般的沮丧。

  其实她根本没有把汪菱当回事,她的出身教给了她伪饰,教给了她阴谋,但唯独没有教给她什么是自卑。

  她的怒气是假的,根本就是为了给他按上罪责而进行的一场表演。

  为什么要给池间按上罪责?因为她要推卸自己的问题。

  她心里另有人,本是不知拿他如何,今日见了这一幕,正是发泄的出口,兴冲冲过来兴师问罪,熟料他几乎将自己全剖开了证明清白。

  他什么都没有了,菟丝一样孤苦伶仃,这样一个人跟着自己,但凡还是个人,都不忍再狠心去压榨的。

  表演不下去了。

  他的坦诚是最锋利的武器,他的柔软是最坚固的防御。晏嘉禾无从下手,败下阵来。

  “池间。”过了良久,晏嘉禾终于开口,说出了正确的答案,“我是在乎你的。”

  这种坦白使得她的声音越发别扭,“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越来越在乎你的心情,有外界的因素,也有我本身的问题,所以我很怕你会不等我。”

  “以前你说等我,我把你送出去了,再之后你就不再说过。我以为你不会了。”晏嘉禾说到此处苦笑了一下,“其实会不会又有何干呢,我自己都理不顺,有什么资格。”

  池间摇了摇头,心里的疼痛渐渐止息。

  “不是这样的。”他抬眼,缓缓地露出笑容,“我明白你的过去有多复杂,你慢慢整理。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直到尘埃落定,你告诉我最终的结果。”

  第23章 射击场

  高考过后的暑假,可能是人一生中最悠闲的时光。

  这几日翻来覆去地折腾,池间的伤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恢复,倒是终于不必再换药了,只安安静静地等着解开绷带就痊愈了。

  转眼到了七月,盛夏的燕京干热,胡同巷子里照往年的例,出现了不少穿着白背心的老大爷们。天子脚下,免不了高谈阔论,傍晚消暑的时候,搬个小马扎,能听一耳朵政坛奇闻。

  晏嘉禾本学期的课已经全部修完,到再次开学,正好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她也难得休息,带了池间去了郊外的射击场。

  背后的老板也是晏嘉禾熟面上的人,有点门路,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掺和傅沈两家的,他安安分分做这门生意,遇见谁来都笑脸相迎。

  他和晏嘉禾熟稔地问候了几句,招待他们到私人的射击室,边走边打量了池间一眼,心下暗忖,是副挑不出毛病的好相貌。

  正说着话的时候,工作人员推了小车过来,上面堆了很多盒点22的子弹,摆放在门边的验枪台处。

  子弹一盒50发,射击馆是按发数收费,一发五十多元,看起来便宜,实际来的人玩着玩着热血上头,打出上百发也是常有的事。

  老板看池间应该是第一次来,向晏嘉禾笑道:“要不要把教练叫过来?“

  晏嘉禾摇了摇头,面上有笑意,声音薄淡,“我亲自教。”

  老板瞬间了然,也跟着一笑,活跃下气氛,“成,那我就不打扰了,监控要不要关了?您亲自上手,枪应该不会走火,虐狗现场就不用保安盯着了吧?”

  晏嘉禾笑了,“这倒不用,不过说起来我还真有要求。”

  老板一愣,心下忐忑道:“您尽管提。”

  晏嘉禾侧头看着工作人员的小推车,目光越过耳罩,说道:“再要一副护目镜。”

  老板松了口气,“您下次可别这么郑重其事,唬了人一跳。好说,其实备着的,弹壳确实会向脸上弹,不过碰到眼睛的概率很小,很多人嫌挡视线不要,我也就不送了。”

  晏嘉禾沉吟一瞬,淡笑道:“我到底是怕他再伤着。”

  老板跟着陪了声笑,心里却不认为她很认真。这些人天性虚伪,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是惯常的事。若她对这个少年当真珍重,何以人家胳膊上还带着伤呢?

  等到工作人员取来护目镜后都走光了,窄长的射击室就剩下晏嘉禾和池间两个人了。

  墙壁吸音很好,说话都有种空旷的感觉。

  晏嘉禾走到验枪台边,低声问道:“你喜欢哪种?”

  因她是熟人,射击馆拥有的枪械,不管是民用还是军用,都任她挑选了。

  满桌军火琳琅满目,池间不懂这些,看了片刻后轻笑道:“随你。”

  晏嘉禾想了想,“格|洛克G44吧,后坐力小。”

  说着她却没着急动枪,而是把耳罩和护目镜给池间戴好了。

  晏嘉禾抬手拨了拨他柔软的黑发,让额前的略垂下来些,他温和的眼神在护目镜后,像掬了一泓月色,清澈见底。

  “害怕吗?”晏嘉禾问道。

  池间抿唇摇了摇头,隔着护目镜看进她眼底,“我不怕开枪,不怕未来在他处开枪,也不怕让我不得不开枪的局势。”

  一句问话三重意思,他全都明悟。

  说完,未经她指导,他转身拿起一把手|枪,那枪管侧身刻着极小的数字44。

  他一向敏锐细心,所持永远是正确的。

  晏嘉禾含笑看他,替他把子弹装好,自己也带上了耳罩,站在他身侧。

  “要是稳一点,原应双手持枪的。但是你的伤还没好,直接单手吧,正好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天赋。”晏嘉禾抬起他的手。

  50米外的靶子,红外线的光点已经很难看清了。池间犹豫了一下,没有开枪。

  晏嘉禾问道:“要不要把灯关暗一点?”

  她说着便走到墙边,把灯调得极暗,靶心果然明亮了一点。

  池间还是没动,皱了皱眉,“你在那里别动。”想了想又说道:“不,你到我身后来。”

  晏嘉禾倚着墙笑道:“脱靶也是有范围的,这子弹总不会拐弯吧?”

  池间侧过脸微笑着嗔了她一眼,“你快过来。”

  晏嘉禾耸耸肩,“好吧。”

  刚走到他旁边,就被他用缠着绷带的左手虚虚牵住,拉到了身后。

  晏嘉禾一抬眼就看到他的后背,把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她有几分好笑,还没等笑出来,池间已经开枪了。

  枪声音色在清沉之间,是一种因为不常见而无法想象的特殊声音,池间听在耳里,新奇而又平静。

  或者它已经不是一声枪响,而是一种符号。

  他遇见晏嘉禾,短短半年,先是出入别墅豪车,见证上亿的资本流动,接着名下有公司,一步一步和这个圈子绑定,现在又可以去碰枪,或许不止能在射击场。

  他虽淡泊,但也明白在一些人眼里,这些是很难放弃的。那么晏嘉禾身处权势二十年,等到剥离的时候,一定更加鲜血淋漓。

  他垂眸沉思,身后的晏嘉禾探出头来,笑着问道:“想什么呢?只是开个枪,值得你回味这么久?”

  说着抬眼去看屏幕,靶纸上干干净净。

  晏嘉禾接着笑道:“果然脱靶了,也是,要是第一次开枪就能中,我得把你上交国家,去奥运赛场了。”

  池间淡淡笑了一下,牵住她还没有放手,“你等一下,我把这一弹夹打完。”

  接着又是砰砰几声,晏嘉禾看着屏幕,等到最后一枪,终于在靶纸上留了一个孔。

  手|枪的精准度不高,也就大约十米左右,他这个成绩已经可以了。虽说有运气好碰上的成分,但是亘古道理,熟能生巧,多用钱堆一下,手感也就出来了。

  他松了手,晏嘉禾转到他身侧。装弹也是门学问,晏嘉禾不急于求成,今天没有教他,直接替他装上了。

  池间注视着她的动作,虚心问道:“我觉得学得有些慢,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再快一点吗?”

  晏嘉禾笑了,把枪递回给他,“人的视线和枪线是两条平行线,这之间是有距离的。所以眼睛对不对得准靶心不重要,重要的是枪线对得准。”

  她接着打了个比方,“蜗牛的眼睛是长在触角上的。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的眼睛顺着脸颊,接着到胳膊,游走到你的指尖,就像是蜗牛一样。”

  池间生性聪颖,想了片刻,大概明白了,刚想要点头,忽地停住了。

  过了一瞬,他偏过头,低低说道:“我想象不出来,你帮帮我。”

  四周空旷,灯光昏暗,晏嘉禾没看到他红了耳尖。

  她疑惑道:“这有什么想不出来,就是这样,跟着我的思路。”

  她说着伸出手,从他的眼尾开始,划过他白皙的脸颊,接着是纤弱的脖颈,所过之处,皮肤微微轻陷,等到过去了,又立刻恢复,春水平了涟漪,没有痕迹,只有余韵在池间心里。

  晏嘉禾一直顺到他的手腕,握住他的指尖,扣下扳机。砰地一声响,后坐力把池间推向她身边。

  池间已经无暇去看这一枪有没有中,他的垂眸看到她的睫毛浓长,就在他下颌处,呼吸相缠,离他极近。

  晏嘉禾微微抬眼,凑得近了忽然发现他脸上染了些红晕,这才明白了他的小心思,低低笑道:“站姿成绩尚可,我教你别的。”

  池间稳了稳心神,“什么?”

  晏嘉禾攀上他的肩膀,向下压了压,“射击最常见的三种姿态,站立,跪坐和俯卧。你跪下来点。”

  池间顺着她的力度,单膝跪了下来,持枪的胳膊搭在膝盖上做支撑点,果然感觉稳了不少。

  晏嘉禾弯下腰,指导他的姿势,接着又握着他的手开了一枪。

  这下,池间是完完全全被她圈在怀里了。

  和她这样亲密的接触,池间手上发软,几乎握不住枪。

  晏嘉禾低低笑了起来,“你最近学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我教的?想撩我,你还要叫我老师呢。”

  他简直是自投罗网。

  晏嘉禾玩心一起,也不讲持枪理论了,扣住他的手,连开数枪。每开一枪,池间都被后坐力逼得躲向她怀里。

  金属弹壳乒乒乓乓地落下炸开,仿佛炸在池间心里,开出无数朵弥漫着硝烟的花火。

  池间的眼眸越发低垂柔软,连红外线的准心也不看了,随她拿着他的手握枪。

  晏嘉禾一口气把弹夹打空,上膛发出清脆的咔哒声,表示已经没有子弹了。

  晏嘉禾这才回过神,低头看他,“没留意倒是把你的枪打空了。”

  池间抿唇笑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晏嘉禾感到怀里体温逐渐升高的热度,低下头端详着他,看他脸颊上的绯红,神态中的温驯,心里有什么在鼓噪不安。

  枪支含着暴力,他含着情,都在她手上和怀里,都在她掌控之中。这两样东西互相勾叠,催生出汹涌的欲望,涛涛如接天怒海地在她心里激荡,一浪又一浪地啸鸣。

  她固然是想离开的,但是长于此圈,又兼年少,骨子里的优越快畅,一朝克制不住,短暂地冲昏了她。

  强权至此,意气兜头,什么不可做?

  若单是眷爱,她忍过池间数次,可是这一次,她忽地有些渴望,暴力的血,和柔顺的性。

  晏嘉禾摩挲着池间修长的手指,把枪的扣板从他指尖推开,没受抵抗便缴械了他的武器,远远地扔在了地上,在灯光昏弱的室内,变成暗沉的一团黑影。

  手中一空已没了枪,池间明白她的动作背后的暗示,缓缓垂下胳膊,放松了身体。他每一处毛孔都在因羞涩而战栗,藏在透明的护目镜后的黑眸,半合半开,只有清光明亮。

  晏嘉禾拢住他的腰间,低头轻轻地触碰他,这个动作极缓极慢,分不出是爱惜,还是自然而然的前戏。

  护目镜因为过度的喘息而布上雾气,池间眼前模糊一片,唯有分外清晰的细微痒意在脸颊上蔓延,令人难耐。

  她停停顿顿,终于吻上了他的嘴唇。

  池间闭上眼睛,微微抬首,承住她。他不仅不想抵抗,反而松开了牙关,试图接纳她。

  到了这一步,她似乎懒散起来,又或者是知道胜券在握,攻城略地的速度极其缓慢,一边安抚一边挑动。她当年和陈谷还是朋友时,见惯云雨,虽未实践,但技术一向很好。

  湿润软滑的舌尖轻舐,池间亦步亦趋地跟住她,任由她如国王般巡视,只一勾动,便能让他灵魂都颤抖,接着又渐次沉入安宁。

  这个吻和之前都不同,这让池间感到了一种被珍视的错觉,他一向在付出中得到快乐,而能感受到爱的存在,让他眨眼之间留有稀薄的微光。

  晏嘉禾的心也在这个吻中越来越热,她松开他的嘴唇,轻笑着说道:“还有一种卧姿要怎么教呢?”

  池间早已软得跪不住,坐在了地上,闻言明白她的暗示,难得弯腰埋起首,只给她一个柔软的发顶,猛烈地摇着头。

  晏嘉禾淡淡笑道:“也对,这个要回家去教。”她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走吗?我们回家。”

  过了半晌,池间整理好心情,用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

  他低头注视着她,有些央求道:“我还是想多学一些再走。”

  晏嘉禾只得替他捡起枪,装好弹夹,“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好学的人。”

  池间温和地笑了笑,接过枪没有说话。

  他已看出她只是一时冲动,她的性子出了门就会冷静下来,到时若是她费心找借口推诿,便是让她为难了,他自是不愿她为难的。

  正想着,地下室监控自带的喇叭忽然传来声音,“小禾,教他我也可以代劳,我的枪法应该比你还准。”

  池间不知道是谁,晏嘉禾心里一清二楚。若说方才还有点可惜,现在血一瞬间都冷透,什么杂思绮念都没有了。

  “沈天为?你怎么在这里?”晏嘉禾略带惊讶地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晏嘉禾:一时上头。

  第24章 观看

  不止是沈天为在,陈谷也在。

  陈家和沈家关系暧昧,今日正巧沈天为约了陈谷出来玩。两人开了越野车过来,停车的时候瞥见了旁边晏嘉禾的车。

  陈谷走了六年还不清楚,但是沈天为对晏嘉禾这些年的每一张车牌都了熟于心,笑了笑去找了背后老板。

  老板也是十分为难,这是暴露客户隐私的事情,有损经营。可是老板心知这帮圈子中心的几位少爷小姐,关系就像是清官难断的家务事,他们怎么笑闹,内里如何角力,都轮不到外人不自量力地掺和。

  他在这里若是拦了,多管闲事,若是不拦,他们的修养也不至于迁怒。怎么算都是迎沈天为进去不出错。

  监控室全按照吩咐清了出去,领路的女工作人员微笑着弯腰,将保安的桌面略略地整理好。

  陈谷正对着她面前,心下有些不舒服。眼前的女人婀娜娇嫩,玲珑有致,在其他男人心里或许十分具有曲线美,但是在他眼里,犹如洪水猛兽。

  他目光冷硬,腮肉跳动一下,忍了又忍,没在沈天为面前表露出来。

  工作人员无知无觉地整理好监控室,后退几步缓缓关上门,房间里彩色的荧幕前,只剩了两个端坐着的成熟男人。

  监控居高临下,一举一动,声音对话,尽收眼底。

  沈天为用手撑着侧脸,微微歪头评价道:“还给他带了护目镜,看来小禾很会养东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陈少见过他。”

  陈谷把视线投到池间身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沈天为语气不变,“陈少觉得这个小孩是怎样的人呢?”

  陈谷想了想,军营赋予了他看人的不同角度,“值得信赖的,是个好战友。”

  沈天为脸上露出淡淡的嘲讽笑容,“只是考验不够罢了。”想了想,状似随意地问道:“既然你对他评价这么高,那天怎么没留?你顾忌晏嘉乔,还是…晏嘉禾?”

  陈谷没敢松懈,冷笑一声,“我一点也不想和晏家姐弟扯上关系了。晏嘉禾耍我耍得还不够吗?”

  这不足以被说服,沈天为眸色暗沉,没有说话。

  陈谷接着说道:“我曾经的教官求我放了这个小孩,我看他面子而已。姜汲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不会没有调查过的,他的要求我不能拒绝。”

  沈天为十指交叉,拇指细细地反复捋过,过了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笑道:“我们都是男人,我当然明白,过命的战友提出的要求,确实是无法拒绝的。只是很可惜,这个小孩子看起来会像是你喜欢的类型。”

  陈谷捏了捏眉毛边的创可贴,那是前几天被健身器材划出来的一道伤,细微的锐痛让他保持清醒,“这有什么可惜的,男欢女爱没有长久,我喜欢的类型,总是变化的。”

  沈天为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转换道:“我不是为这个可惜,只是我们都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身边的人也该固定下来了。他对于你,倒是个不错的对象。”

  传统婚姻是横亘在陈谷心里的一道坎,也是一道关。

  陈谷戾气一起,冷笑道:“说起来沈少比我还要大一两岁,眼看三十而立,不知道沈叔叔挑好人选了没有?”

  沈天为目光落在监控上,因为太薄淡了,看不出任何的想法,“陈少错了,我的妻子任何人都不能指派,包括我的父亲。她一定是由我亲自塑造的,是完全依赖于我的。”

  陈谷笑了,小麦般的肤色衬出牙齿森白,反问道:“沈少也想和家庭抗争?”

  沈天为的声音也很淡漠,“不,我的父亲是对我最好的人,他把所有的爱都分给了我和我妹妹。他不会干涉我,我也不必和他抗争。”

  他顿了顿,接着冷笑道:“毕竟,我可不是傅连庭。”

  他,陈谷和傅连庭,相差不过三四岁,都到了要成家的年纪了。

  陈谷默然片刻,面对婚姻大事,他和傅连庭各自都有不能说的压力,这样看来沈天为倒真是游刃有余之人了。

  昏暗的监控室里寂静下来,荧幕上晏嘉禾已经吻上了池间。

  陈谷皱了皱眉头,牵动了伤口,这一点痛融在心里,绵长出荒谬的轻嘲。曾经是她看自己,现在是自己看她,是否这辈子就注定如此了。旁观着彼此的情|欲像毒蛇,自顾自地扭曲纠缠,却始终不可触碰。

  陈谷尚且还算冷静,可沈天为比他更冷静,木刻石雕一样沉稳。

  这个吻时间不算短,沈天为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姿势,长腿交叠起来,伸手推开了单间的声控,接着又收回手,支着下颌。

  “小禾。”沈天为低沉的声音穿过线路,染上电流,钻进耳朵里附加了磁性,“教他我也可以代劳,我的枪法应该比你准。”

  连开了九次枪,只有一发子弹正中靶心,沈天为眸色一沉,或许她的心已经生出杂念了。

  荧幕里的晏嘉禾惊讶错愕,目光穿透了液晶显示屏,直视进监控室里,“沈天为?你怎么在这?”

  她一向老谋深算,鲜少如此直愣愣的。陈谷看在眼里,轻笑了一下,漏出些许声音。

  毕竟六年分别,晏嘉禾愈发惊讶之余还有些不确定,“陈谷也在?”

  沈天为自觉地接过话头,言简意赅道:“碰见了。”

  这一问一答之间,晏嘉禾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往日面孔,松松地站在那里,手插进兜,开了嘲讽,“怎么,沈少放着二代的荣光不要,上赶着给我的人做教练?”

  沈天为低低笑了,笑声从天花的一角缓缓垂落下来,像是乌云倾压,天听神谕,“良禽择木而栖,若是你不行,池先生选择我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晏嘉禾歪了歪头,带着显而易见地嘲笑,寸步不肯相让,“我不行?那你比我行在哪儿?”

  沈天为笑了,淡淡说道:“政客比商人行的地方,就是我比你行的地方。”

  这是阶级碾压,晏嘉禾瞬间敛了笑,咬了咬牙,到了他们这个程度,仍是分阶级的,但已经不是一批一批地分,而是一个一个地分。

  就像筛米一样,筛到最后,只剩唯一一个,金字塔顶尖尖上的一粒碎砂。

  这种污浊高压的环境不能赋予生命任何意义,晏嘉禾缓缓吐出一口气,连消带打道:“行,沈少真棒,政坛新秀,明日之星。太子君临天下,阳光普照大地。”

  好久听不到她开嘲讽,陈谷丝毫不给旁边人面子地大笑起来。

  沈天为也笑了笑,宽容道:“借小禾吉言。”顿了顿,又说道:“不过话都借了,人也一并借了,如何?”

  池间并没露笑容,他在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听到这里,心下了悟果然是政客本色,打蛇随棍上,一旦缠紧了,不管什么好坏言语,从不让话掉在地上。

  晏嘉禾冷哼道:“我要是不借呢?”

  沈天为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侧脸,故作疑惑,“没道理啊。你和陈谷都不是朋友了,你还肯借给他。我可是一心和小禾交好,更应该得到优待才对啊。”

  一句话,挑出了三个人的恩怨,陈谷不自在地动了动,晏嘉禾也没了表情。

  沈天为淡笑着,目光却紧盯着池间,仔细观察他的反应。不料隔着荧屏,正对上他的眼睛。

  他站得笔直如孤竹,清眸姣颜,平静地注视过来,明明比自己小了十岁有余,但丝毫没有胆怯,也没有浅薄的张扬。

  明知他看不到,沈天为还是勾了勾唇角,可惜好胚子没有好家世,就像是美玉有了隙痕,他不信会不受侵染。

  “池先生。”沈天为直接说道:“小禾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她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池间的表情很平和,这种平和是难测的静水,“晏小姐不能给我什么呢?”

  “权。”沈天为一锤定音,“手握乾坤,翻云覆雨,没有男人会不喜欢这个。”

  池间微微笑了,“那沈少知道比权更大的权是什么吗?”

  沈天为眯起了眼睛,没有说话。大庭广众之下,他绝不可能示弱。

  半晌没听见他回答,池间偏了偏头笑道:“是挣脱权的能力。入奢易,回简难,我要拒绝是很容易的,但是沈少要想抽离出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沈天为不怒反笑,紧盯着他,刻意在声线里添了几缕笑音,通过线路传导,有着虚假的宽容,“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抽离呢?”

  池间仍旧温和地微笑着,“因为我发现沈少的掌控欲似乎很强。乾坤握不下,人毕竟也不能真的搅风弄雨,沈少控不控制得住这股想要控制的欲望呢?所谓男人的能力,不应该止步于此吧?”

  沈天为从没被人扒得这样干净,刺得这样深,他用了极大的定力才没让自己霍然起身。

  他们都是圈子里的人上人,满足了马斯洛需求理论的底层后,全部的追求便在于精神。他们为什么三番两次互相打机锋,就是因为杀人的精髓,已经在于诛心。

  沈天为打生下来那天起,就是毋庸置疑的天之骄子,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被诛的一方。

  陈谷作壁上观,沈天为赢他自然不高兴,但是池间占了上风更让他不喜。一个是政敌,一个是情敌,思来想去还是先帮沈天为。

  陈谷低低向旁边说道:“这个小孩很聪敏,我见识过。但他未必没有弱点,他的弱点就在他身边。”

  晏嘉禾一脸惊奇地看着池间,她第一次当面见识到他的游说技能。沈天为处处压她一头,她到今天才发现,沈天为原来也不是不能战胜的,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让她生出不少勇气。

  这点勇气沈天为如何看不出,如果晏嘉禾要一点点脱离他的掌控,他决不能容忍。

  沈天为的情绪收得极快,低低叫了一声,“小禾,还记不记得你为什么到康茂园的?”

  他还不甚了解池间,但是诛晏嘉禾,他驾轻就熟。

  他话音刚落,池间骤然抬起眼,隔着监控捏住沈天为的视线,柔软的藤蔓倏地扎出尖刺,变成锋利的荆条,决不可触碰的,是他倒倾江海的愤怒。

  他生性隐忍近乎顺从,但是只有一样他无法容忍,那就是有人想伤害他的爱人。

  沈天为回视着他,冷笑着挑了挑眉,倒要看看他还想说什么。

  但是这一次池间没有说话。

  他抿紧了嘴唇,果断地抬起了持枪的手,扣下扳机,连开数枪。

  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连密回荡,他连眼都不眨,第一枪落空了,弹壳跳在地上,接着是第二枪、第三枪,监控器瞬间碎掉了,警报嘶吼尖叫。

  荧幕陡然黑了,在这种无光的环境中,陈谷和沈天为都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但是想也知道一定是不太好的。

  沈天为选在监控室开口,就是要见声不见人,营造出神秘的威压感,打池间的心理战。此时更不可能冲进射击室放狠话或者和陈谷一起教训他一顿。

  过了一瞬,沈天为沉默地站起身来,拦住了匆忙赶过来的保安和老板,送了一张卡后和陈谷开车离开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射击室内,晏嘉禾的震惊值已经超标,仿佛不认识池间了一样,完全忘了沈天为问了她什么,只顾着盯着池间猛瞧。

  池间利落地收回枪,那种骨子里的狠劲,裹着极亮的光,划出道罅隙后转瞬即逝,接着又安静合拢。

  警报的声音一阵又一阵的回荡,旋转的红光闪烁着,这代表着动乱和恐慌的深海下,凝结的却是能抵御万物的温柔。

  池间微微笑了,低头注视着晏嘉禾,“我没带钱,你大概是赔得起的吧?”

  晏嘉禾愣了一下,磕磕绊绊道:“赔得起。”

  池间点点头,假意舒了一口气,“那我们继续吧?”

  晏嘉禾还沉浸在震惊里,完全想不起来之前干了什么,“啊?”

  池间低头将枪调转,右手的掌心握住滚热的枪口,反手藏在背后,接着左臂伸展开,雪白的绷带还缠绕在上面,露出了不设防的胸腹。

  他偏头笑着,“假公济私地抱我。”

  晏嘉禾怔忪地瞅了他片刻,突然噗嗤笑了起来。

  她向前跑了一步,蹦到他怀里,飞快地把头埋进去,嗅着他沾染体温的薄荷香气,闭上了眼睛。

  生于圈外就会有无数的可能和希望,沈天为,原来在你之上,还有人。

  原来在我们之上,还有无数的人,无数弱小而又坚强的普通人。

  第25章 婚约

  傅连庭最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他在程文怡家里住了几日,终究心里不安,又住回了酒店。

  这天夜里,他一个人穿着浴袍喝了半瓶红酒,正准备睡觉,忽然父亲傅成书的贴身秘书敲开了房门,叫他火速回家去。

  傅连庭心里暗道糟糕,一身的酒味已经来不及洗了,他套了件T恤衫就跟着上了车。

  一路上问秘书也是问不出来什么,只是知道父亲身体和仕途没事,也就略略放下心了。

  进到书房里,傅成书还没有睡,他不像这些二代年轻人,一向作息规律,鲜少晚睡,此时右手掐着金笔,正眉头紧皱,看着一份资料。

  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缘故,傅连庭立在书桌前,犹如塞了棉花的莲蓬,内里全是虚的。

  傅成书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头的资料,说道:“深夜酗酒,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傅连庭连忙摇头,但不太敢回一声。

  傅成书见他这个样子,眉间的褶皱又深了些,“说你也不成器。我叫你回来是有事情,云密省诚德银行行长李啸的案子今天下午终审了。”

  傅连庭有些瞠目结舌,这个案子他知道,从边境云密省一路博弈到燕京,一审李啸就当庭表示不服,今日终于确凿地定了性了。

  傅连庭消息比他父亲慢一点,犹豫着问道:“结果是?”

  “维持原判。”傅成书说道,声音阅尽千帆无波无澜,“无期徒刑。”

  这让傅连庭惊讶了一下,可是他不知道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也没有直接问,而是旁敲侧击道:“不是说,这个案子当政发话了吗?”

  “嗯。”傅成书的拇指摸了摸沉重的金笔,“准确的说,是当政找了沈建来。这个事我没参与,但是我知道。沈建来主抓经济,这个案子涉及到省行行长,又是新旧之争,牵扯不小,当政难以决断,听了听他的意见。”

  傅成书提到“新旧”,一语双关,一是指经济体发展的新路线和旧路线,二是云密省新贵与荫勋之争。

  “这个我知道。”傅连庭前段时间听晏嘉禾提到过几句,语气有些兴冲冲的,“听说是和云密王薛家有关,爸,我说的对吗?”

  傅成书眉毛没有松动,问道:“具体呢?”

  具体他还不知,傅连庭的心倏地凉了一下,“既然当政发话了,具体是跟着他走吧。”

  傅成书看着他,在书灯下凝视自己唯一的儿子。他年轻英俊,但是资质只能称得上普通,普通到可以是任何人,也暗示了他的爸爸也可以是任何人。

  虎父无犬子,如果犬子是确定的,那么反推回去,父亲也未必是百兽之王,一想到这里就让傅成书无法忍受。

  他在傅连庭还小的时候,就耳提面命,怒其庸才,可是现在傅连庭已经大了,却还是如此。

  傅成书的脸上并没有失望,他早已不对他报任何希望了,“你错了,薛家就没有跟着走。沈建来提议大力发展虚拟经济和创新型经济,当政把云密划成试验田。新起的那些家满心以为有蛋糕可以分,都被薛家掐住了。”

  傅连庭没忍住,问出声来,“怎么会?听说李啸这次主要问题在违规放贷,把资金都贷给了新型互联网公司。既然李啸和当政的路子一致,薛家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判,这也太明显不和上边政策一条心了。”

  傅成书点了点手中的一叠资料,“问题就出在这里,李啸站新派,过去几个月,拒了几十家的贷款请求,都是老牌实业公司,因此他们就联起来告了。一路拉关系到京城,撞进沈建来手里,让当政发了话,到此这是关系拉倒头了,本是没有一丝胜算的。”

  “但是我提醒你。”傅成书的声音有些疲惫,因为他不记得自己说了第几遍了,“注意细节。”

  他拎起手里薄薄的几张纸,在傅连庭眼前晃了晃,“告李啸的几十家公司里,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拿的是发明专利申请贷款,实业背景,但是技术创新,我说到这里你明白了吧?”

  就是这个隐藏在众多老牌实力公司里面,众多的贷款申请中微不足道的一条,成了李啸牢狱之灾的伏灰引线。

  傅连庭想了想,提点到这里,是个从小接触这些的人都会明白,“薛家早就做好了局,不管当政什么态度,是新还是旧,都可以判。李啸从站到被告席上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傅成书点了点头,“薛家不愧是云密王,多年经营,根深树大。”

  “可是,爸,你把我叫回来是什么事呢?”傅连庭的不解已经藏不住了。

  傅成书揉了揉眉心,“非要我和你说得这么清楚吗?你能不能有一次,主动为爸爸排忧解难一回?”

  “爸…”傅连庭本就茫然,听了这话更是心慌,像是被踹了一脚的小狗,转着圈呜咽,不知道要如何讨好。

  “边境问题一直是和平年代的重中之重,如果我能有云密省的支持,更进一步的可能性更大。而薛家也想向京城发展。”

  傅成书说道这里,抬头看了儿子一眼,“薛家有个女儿,薛爱,和你年纪正配。我本不想和你直说,但你要真是个精明的,早几年就应该和她接触,主动替我分忧。现在两方家长都有意了,你们年轻人还不认识,这不耽误时间吗?”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像是一条猪肉放在案板上,沥了多年的水,终于到了塞进绞肉机的时刻了。傅连庭浑身都轻颤了一下,被挤压的痛苦无所不在。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嗫嚅片刻,生平第一次提出异议,“爸,我不太想。”

  他这种微弱的挣扎傅成书根本没放在眼里,淡淡说道:“连庭,你知道的,沈天为前不久就是从云密回来的。薛家最开始想找的就是沈家,但是沈天为没有同意,这个好事才落到你的头上。他可以拒绝,是因为他能力出色,他不想靠女人。但你呢?”

  傅连庭神色痛苦地看向自己的父亲,他从未在他的嘴里得到过丝毫肯定,更让他悲伤的是,自己无法反驳。

  “你有什么?”傅成书问道,男人不经受打击不能成长,因此他毫不手软,“家世是你爷爷和我打拼出来的,钱是别人帮你挣的,话是别人教你说的。所以你活到现在,究竟创造了什么价值?”

  傅连庭说不出话来,他的头慢慢低下来,矫健的身躯也僵硬了,逐渐变成了他父亲手中的提线木偶。

  傅成书停了一会,让他消化片刻,接着换了个方法。打击的目的是为了刺激他,让他产生动力,而嫉妒和不甘是最好的燃料。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比仕途都不重要了,人生的下半场,是比孩子。你出生的时候,那么健康活泼,我不信会比不过别人。”傅成书说到这里,声音有些薄怒,“你比不过陈谷和沈天为就算了,但你连晏嘉禾那个女娃娃都比不过,你真的甘心吗?”

  “我常常想,我对你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后来我想我大概是太爱你了,给你起错了名字,‘富贵连庭’到底不如‘年轻有为’。”

  这个“不如”的评语像是一柄千钧重的铁锤,劈头盖脸砸过来,打碎了傅连庭过往半生,所有自认为值得骄傲的东西。

  傅连庭低下头,眼眶红了起来,“爸,我是不是永远,永远也得不到你的夸奖?”

  我难道真的没有一点点可取之处吗?告诉我,父亲,否则我绝不相信。

  傅成书笑了,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笑,“你有做过什么能让我夸得出口的事吗?”

  傅连庭攥紧了拳头,忍了又忍,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得不到糖就要哭泣,但他也没有长大到可以摔门就走,因为他还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同,这种无望的祈求牵住了他,让他不能挣脱。

  没有值得表扬我的事吗?那么,如果我同意这件事的话,在您眼里,算不算做得很好呢?

  傅连庭眨了眨眼睛,再次充满希望地看着傅成书,“爸,我同意和薛家联姻。”

  父亲,我愿意埋葬我的爱情,承受未来的痛苦和悔恨,所以这一次,你可以表扬我了吗?

  傅成书看着他晶亮的眼眸,看见的却不是现在,而是往后未来,遥远到如果遮风挡雨的自己已经不在了,他该如何在这个圈子继续生活。

  为人父母,爱之深则计长远,一时的心软他就会飘起来,登高必跌重,傅成书要掐掉这个萌芽。

  傅成书不置可否,淡淡说道:“你要记住,你连这个机会,都是沈天为让给你的。”

  傅连庭愣了一下,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了,原来自己这样的牺牲,也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他低头片刻,觉得心境已经变了,他清晰的感受到那种脱轨的扭曲感。

  所有人都挡在他面前,尤其是沈天为和晏嘉禾,有他们这样优秀的同龄人在,自己就不可能得到父亲的称赞。

  接着他又想到了程文怡,和她的打算,此时开口,正是最好的时候。

  静默过后,傅连庭抬起头,“爸爸,我记住了,但我也有事情想求你帮忙。”

  傅成书笑了笑,这是自己的儿子第一次算计自己,果然,人不打击逼迫一下,是不能成长的。

  在这里,阴谋诡计,杀伐争斗,就叫做成长和得到。

  他不生气,反而很赞许,问道:“关于程家小女儿的事?”

  这些二代在父辈面前就像白纸一样,傅成书什么都知道。

  傅连庭咬咬牙,点了点头,“是,我希望爸能安排她到云密省工作。”

  傅成书想了想,慢慢说道:“可以。”顿了一下又说道,“富贵险中求,她想走沈天为走过的通天路,很有想法。”

  现在的这些小孩子,不管伪装得如何,至少都够有魄力,傅成书心里很喜欢,可惜自己家的这个,终究还是缺了一点点。

  傅成书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傅连庭面前,把手中泛着光的金笔放在他掌心。

  “这只金笔是你爷爷抗战那几年缴获的外国物资,他在我和你妈结婚的时候传给我了。今天你订了婚约,我就把他传给你。”傅成书说着,罕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留着,这世上没有人容易。”

  傅连庭低头看着手里的金笔,那段峥嵘岁月在它身上刻下了很多细微的划痕,迎着书桌的台灯忍过一开始的金光刺目后,就能看到光鲜之下的暗伤累叠。

  这是父亲第一次送他礼物,还是他用了二十多年不离手的珍品。

  笔身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傅连庭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不愿它流失,另一边感到肩上传来的重量,心里零星几点怨怼忽地就消散了。

  傅成书垂眸看他,看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上,重新燃起想得到自己肯定的渴望。

  他完全了解和拿捏得住,他唯一的爱子。

  第26章 赴任

  沈天为动了杀心。

  他很少动杀心,因为他很少感到威胁,但这一次不同。

  聪明不在于有多少手段,而在于能认清环境,比如晏嘉禾。在这一点上,傅连庭是普通人,晏嘉乔是蠢货。

  但更聪明的人,是能认清自己,沈天为明白自己的弱点,也明白池间看透了他。

  当年他在云密省四国边境时,尚且还没有感到威胁。他出入有安保措施,自身又身手敏捷,肉|体是安全的,但是如今回来,面对的是另一个领域。

  在精神上,没有人能给自己雇个保镖。这就意味着,他感到的危险,比以往更加强烈,那他应对的方法也只能更狠绝。

  沈天为当机立断,掏出手机给手底下的人打了个电话,安排人去时刻盯着池间,找准机会就下手。

  这不光是为他,也是为了沈家。他不再视池间为晏嘉禾的宠物,而是一个强劲的对手,一个傅系的对手。

  他布置完人手后,另一面也给晏嘉乔打了电话。

  “你让林春晖撤回来。”沈天为低声吩咐道:“我弄清楚了一件事情,池间这个人,是完全无法用晏家的财产来收买引诱的。不必做无用功,也不要打草惊蛇了。”

  晏嘉乔不相信,“怎么可能,我那天见过这个人,装模作样惹人厌烦。沈哥,你一定是被他蒙骗了,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人跟钱过不去?”

  沈天为蹙了蹙眉,和他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只是说道:“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你先暂停,我这里另有安排。”

  “别啊,沈哥,我这面才刚搭上线。”晏嘉乔有些不高兴了,嘴里嘟囔了起来,“刚有点进展,你就让我收手,好不容易有机会打击晏嘉禾,这么轻易就放弃,我可不甘心。沈哥,你给我个机会,就让我试试吧,万一成功了呢。再说了,就是不成功,也耽误不了你的安排。”

  “对了,你刚才说另有什么安排来着?”晏嘉乔心怀不满地说了一大堆,说完才想起来问重点。

  沈天为沉默片刻,自己是不可能把计划透露给他的,可若要是不说,说不定又会被他缠住。

  沈天为在心里权衡了一会,淡淡说道:“你非要试试也行,我给你这个机会,但你要记住,你只可以试一次,就算失败了,也立刻给我收手回来。”

  晏嘉乔这才重新高兴起来,“记住了,谢谢沈哥。”

  沈天为挂断电话,在寂静中,用手机边角支着眉心,长久地沉默地思索着。

  他让晏嘉乔继续并不指望他能做什么,另一边自己布置的计划是不会停的。

  如果早知道他最后会动手,当初在周家的案子里,他就下手了,也不至于失去周家的支持。

  但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谁都想不到,一个比他小那么多,低调温驯得近乎没有存在感的少年,会有那么锋利的眉眼,和不惧向任何人开枪的魄力。

  **

  在傅成书的运作下,不久后,程文怡就得到了云密省宣传部的一个普通公职岗位。

  她早已经提前修满了学分,在今年夏天获得了毕业证,并且有美术功底,在宣传部很对口。

  他们这些人,生来就可以漫不经心,岁月静好,因为在能力范围内,只要他们想要,就随时都有。

  程文怡收到消息的时候,在画室搁下了手中的画笔。

  这幅画她画了许久,是童年时期大院里的孩子们,小楼前绿草如茵,坐在双杠上的是陈谷、浇花的沈天为、手插着兜满脸阴沉的晏嘉禾的视线里,是穿着绀蓝色背带短裤的晏嘉乔、那时有点微胖而一起被欺负的傅连庭和抱着洋娃娃的自己。

  相比他们所有人,她好像一直都是最不起眼的,她也一直享受这种平和。因为她知道这种平和过去了,就注定不会再有。

  晦暗不清的前路已向她徐徐铺开,是选择,也是性格,两者共同领来了命运,放在她掌心,一旦攥住了,便被提拽着,己身无常。

  她坦然接受,唯一要发愁的,是如何向晏嘉禾说。

  她知道晏嘉禾一直想离开,想造一艘稳固的诺亚方舟,带着晏嘉乔和自己一起离开。

  她明白这是晏嘉禾认为获得平静生活的最好方式,但每个人的死神都不一样,每个人活着的意义也不一样。

  她因为留恋过去平和的时光而迟迟不敢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口,可是临行在即,她又不能不告而别。

  程文怡掏出手机,拿出又放回数次,过了许久许久,才拨通了晏嘉禾的电话。

  晏嘉禾正在书房看财务报表,接到她的电话笑道:“听说傅连庭的婚事定下来了,是薛家的女儿,最近难得有这样大的喜事,改天咱俩一起请他吃饭。”

  程文怡已先一步知晓,勉强笑了笑,“小禾,我也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晏嘉禾笑道:“你说。”

  程文怡沉默了下来,每一件事都难以开口,不论是说她和傅连庭上过床,或是说她要远隔千里去赴任。

  还是说最本质的问题,她们做了十余年的朋友,其实到头来,志不同道不合。

  她沉默得太久了,久到晏嘉禾以为她挂断了电话。

  晏嘉禾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到仍在通话中就又放了回去,奇怪又有些焦急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禾……”程文怡的语调沉重又缓慢,像是一笔被拉长的粉刷,越过了经年,“我要参加工作了。”

  晏嘉禾腾地站了起来,手中的报表散落在脚下。

  她知道,他们这种人,参加的工作必然是进了体制,她从来没有想过,程文怡会这样选择。

  晏嘉禾立在书桌前,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撑住桌面,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闭了闭眼睛,问道:“你要去哪里?”

  程文怡说道:“云密省宣传部。”

  “云密省。”晏嘉禾一瞬间就明白了,“你认为沈天为的三等功有问题?”

  “这是一个原因。”程文怡说道:“另一方面,和平年代的边境,是晋升最快的选择。”

  晏嘉禾心里茫然无助,仿佛一切都不真实了,“为什么?我们明明说好了一起走的。文怡,不要卷进去,这太危险了你懂吗?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我明白。”程文怡说出了盘桓在她心里许久的话,“但是我一定要在这个国家扎下根,最深最深的根。我要让我和我的后代融进这片土地里,谁都不能再次剥离。”

  晏嘉禾闻言,骤然明白了。原来程文怡并不像她表露的那样明丽淡泊,她们选择的路根本不一样。

  十余年幻境碎裂成片,真相突兀地刺到眼前,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她身形踉跄一瞬,一点点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想离开。”

  空气安静沉默,缓缓下坠,没有人说话,她们隔着距离,不知所措。

  “文怡,”晏嘉禾闭了闭眼,“我现在感觉像是在做梦,我在想我真的接到电话了吗?”

  程文怡心里发慌,低低叫了一声,“小禾。”

  晏嘉禾接着说道:“给我打电话的人,真的是我认识的程文怡吗?”

  她之于陈谷是幻相,程文怡之于她也是幻相,在这里,处处眼见皆是虚假,那么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程文怡无言以对,再次的静默下来,手机迭代越发高端,连电流声都听不见,岑寂如黑暗的旷野。

  过了半晌,程文怡勉强问道:“小禾,我有这样的目的,却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你会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吗?”

  怎么可能,晏嘉禾闭眼,止住最开始的惊疑。所见是虚妄,难道自己所行不是虚妄吗?谁也不会不配谁,这一整个圈子,都是在同一个根基上生长出来的,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他们这些二代都是一体,伤了你,就是伤了我。你如愿,便是我如愿。

  “不。如果我们志同道合,我们的友谊就是浇固的金水。”晏嘉禾缓缓说道:“但如果我们的路不一样,那我们的友谊就是桥梁,它能跨越异国,跨越海洋,甚至是年年岁岁。”

  晏嘉禾稳住心神,看向窗外,继续说道:“文怡,就在刚才,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未来你在政坛,而我在大洋彼岸,几十年后,等你退休了,等你签过的保密协议都过期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程文怡笑了起来,波浪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眼里的薄泪,“到那时我们都是白头发的老太太了,还可以吗?”

  晏嘉禾眨了眨眼,声音坚定地说道:“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前路是艰难又危险的,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不能回头。程文怡看着画架上的那幅油画,“小禾,我的心一直在你们身边,在过去的时光里。”

  通话结束后,晏嘉禾把手机放下,随手搁在了桌面上,抬腿走到了阳台。

  她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到了那张老旧的红色沙发上,把脸埋在掌心。

  她的孤岛上又下起了雨,顺着雨水管坠落下去,庞然的孤独感袭来,击倒了她,使她缓缓侧躺了下来,蜷缩成一团。

  原来这个圈子里,从来没有喜事。原来池间说对了,她也从来没有看清过任何人的心。

  第27章 真假

  池间在市立图书馆借了些讲传媒与资本关系的书籍,从中午开始就边看边记笔记,为即将开始的工作生涯做准备。

  他一连学了四五个小时,才想起来要活动一下,顺便到楼下的餐厅接杯水。

  池间出了卧室走到楼梯口,忽然隔着阳台的玻璃门,看到晏嘉禾躺在沙发上。她平日里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睡在阳台,并且不喜欢邓福去打扰,因此旁人倒还未理会,池间不过看一眼便发觉不对了。

  她睡姿一直很好,从未蜷缩成一团过。

  池间发现了这点不同寻常,立住脚步,犹豫片刻,还是过去轻轻拉开了阳台的玻璃门。

  池间静静地俯下身,半蹲在她身前,仔细地观望着。她微微蹙着眉,睡得不甚安稳,神色间有些惶然痛苦,池间看得心揪起来,想把她叫醒。

  池间把手搭上她的手腕,搭上去便觉得不对了,她有些低热,又用指尖探了探她的手掌心,更觉得滚烫。

  池间瞬间着急起来,他知道她不常生病,愈是这样的人,生起病来愈严重。

  他连忙抚了抚晏嘉禾的后背,试图将她唤醒。他一下下轻柔地顺着,过了半晌,晏嘉禾缓缓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顿了片刻,认出是他,问道:“怎么了?”

  话一出口,便觉得喉间火烧一样干涩,头也有些疼,晏嘉禾皱了皱眉,想要坐起来。

  池间扶住她,慌忙说道:“慢一点,你有点发烧了,起来太快会头晕。你在这里歇一下,我去找福叔叫医生。”

  “不用。”晏嘉禾坐起来,腿搭在沙发边,膝盖支成直角。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实有些潮热,“不是什么大毛病,大概是心里太难受了,身体也跟着起了反应,吃几片药就好了。”

  池间站在她身前,先急着给邓福打了个电话,接着才问道:“怎么了?”

  晏嘉禾淡淡笑了笑,“没什么,你文怡姐要去云密省任职了。”

  池间沉默下来,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程文怡选择了一条和她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他想起来上次晏嘉禾醉酒时,还拽着程文怡说要一起走,可见这也是她人生目标的一部分。

  她为了实现她的目标,殚精竭虑地斡旋于权势斗争之中,可以说二十一年的人生都是为此而活,时至今日目标却忽然缺失了一部分,对她必然是重大打击。

  池间心里一痛,忽地又想起了傅连庭,上次陈谷来时他去找程文怡,见过他们在一起。这次程文怡走了,傅连庭又是什么态度呢?

  池间低声问道:“那傅少呢?”

  晏嘉禾想起来了,“忘了说,傅连庭订婚了,和云密省的薛家。”

  池间点了点头,不再提程文怡和傅连庭之间的事。一来他不是喜欢在背后谈论别人隐私的人,二来既然傅连庭已经订婚了,再说这些也毫无意义。

  正在这时,邓福已经带着家庭医疗箱和热水上来了。

  池间把药倒出来递给她,看着她吃下去,这才放心。他接过空杯交还给邓福,向晏嘉禾问道:“要不要回房间去睡?”

  晏嘉禾倦怠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果然有些头重脚轻,她立了一立,伸手扶住额头。

  池间向前一步,眉目间都是担忧,“我抱你回去吧?”

  晏嘉禾笑了笑,“就这几步路,哪里就…”

  她话还没说完,周围陡然晃了一下,再定神已经在池间怀里了。池间年纪再小也是过了一米八的成年男性了,抱她还是不费力的。

  他薄唇轻抿,垂眸看她还在怔愣,托住她肩膀的手便暗中收了收,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腹处,抬腿稳健地向前走去。

  晏嘉禾不太自在,不老实地动了动,刚动几下便觉得自己又被抱紧了几分,被他极为珍重地呵护起来。

  “小心摔到。”池间低低叮嘱,不敢掉以轻心。

  晏嘉禾被感冒热得浑身不舒坦,只得作罢,闭上眼睛搭在他身上。

  池间仔细观察着走廊的路,走到了她的卧室门前,单手拧开门,轻轻把她放到床里,替她盖好被子,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池间注视着她稍显苍白虚弱的脸色,低声说道:“睡一会儿吧,睡醒了就好了。”

  晏嘉禾微微阖眸,没有说话。

  池间见她不肯睡,心下焦灼,轻声问道:“你心里不舒服,愿意和我说一说吗?这样郁结于心,对你的身体不好。”

  晏嘉禾想了想,淡淡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害怕。”

  池间闻言,下意识地捏住了她的被沿,“怕什么?”

  晏嘉禾笑容不变,透着些许虚无,“程文怡的选择让我觉得这个世界都不真实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都不明白她,更遑论其他人?”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壮志凌云,指点江山,结果一低头才发现其实连穿的铠甲都是纸糊的,你说我能不怕吗?”

  “我怕我二十年如梦泡影,到头来一场空。”晏嘉禾顿了顿,接着笑容苦涩起来,“空也是好的,我更怕变成一场笑话,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池间闻言看着她,目露坚定,“晏嘉禾,你看看我。”

  晏嘉禾心下一惊,抬眼看他,少年赤诚像一团永不熄灭的清澈火焰,和着春风席卷燎原,所经之处深渊藻荇焚烧殆尽,从无畏惧的一往无前。

  晏嘉禾抵挡不住,错开了眼睛,问道:“看你干什么?”

  池间温柔地笑道:“你看,至少我永远是真实的。”

  晏嘉禾淡淡笑了,强压住自己的戾气,就像在程家派对时的,因为意识到自己不如眼前这个小孩坚强而带来的愤怒。

  晏嘉禾语带嘲讽,几分凉意,“不,你一直都是最假的。”

  这个圈子里的所有人,不论怎样都是他们本人,只有池间,是作为另一个人的代替而存在的。

  池间闻言仍旧温和,在心里分析了一下后,轻轻说道:“任何事物都有本真和观察这两种角度。我一直自认为活得很真实,爱就付出全部,不爱就与人为善。若你说我是假的,那就是我投映在你眼中的形象是假的,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缘故,对吗?”

  晏嘉禾淡淡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

  程文怡的离开,让她明白自己的谬误,她以为是真的东西,尚且是假的,那么原本就是假的,又能有多真呢?

  他早已无数次的证明了自己,可是最大的考验,还没有来临呢。晏嘉禾心想,不若今日一并告诉他真相,看他如何选择。

  晏嘉禾打定主意,刚想要开口,可是看一眼池间,倏忽又舍不得了。

  若是他要走,自己大概是有点伤心的。

  今天程文怡走已经让她难以支撑了,为什么要选在同一天,让自己更伤心呢。

  晏嘉禾不想做对自己不利的事,他们之间,她一向粉饰太平,“没有缘故,是我随口说的,你不必在意。”

  池间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你于正事上从不随口胡说的。”

  晏嘉禾虽在病中,但是略带亲昵的调弄,她一直信手拈来,“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正事,而不是在逗你呢?”

  她眼尾因为低热烧得薄红,含着水光的烟眸暼过来,似笑非笑灼灼逼人。

  这次轮到池间抵挡不住了,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明明信了,偏又强撑着问道:“真的没有缘故吗?你千万不要骗我。”

  晏嘉禾想要赶紧揭过这一页,笑容轻佻,带着安抚,“真的,你知道的,我总忍不住要逗你。”

  “这我可不知道。”反驳是反驳不了的,池间的声音越来越低,连长睫一并垂了下来,心下一点甜意捂不住,一路蔓延到脸上,开出两朵摇曳的小红花。

  她似乎越来越喜欢自己了,池间意识到这点,愈发欢呼雀跃,为了掩饰这种心魂动荡,伸出手又给她掖了一遍被角。

  做完这些,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就在你身边,你想和我说这些…奇言怪语…什么时候不行,你还生着病呢,今天就少说些吧。”

  说完池间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收敛了笑意,认真正色道:“快点睡,明天我监督你吃药。”

  晏嘉禾在被子里笑了笑,眨了眨眼,示意他快走。

  池间站起身,仍是不放心,脚下向门口走去,嘴里还要嘱咐着,“一定要睡啊,要是还害怕就想想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门轻轻地被打开,池间回头又看了一眼后,门接着被安静合拢。

  晏嘉禾的笑容缓缓消失,没什么表情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感受高烧带来的些许头痛。

  和他说了说话,果然有点作用,至少内心不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今日程文怡离开尚且还有他来开导,若是日后他也要离开,到时候谁能再来开导自己呢?

  晏嘉禾身体不适,不愿意再深想下去,强迫自己入睡了。

  第28章 转移

  晏嘉禾的病只是着了点凉,吃了两天的药也就好了。

  她好这天正好也是池间拆绷带的日子,等绷带一圈圈慢慢绕开,原本光滑白皙的手臂内侧,露出了一条刻痕般的伤疤。

  池间低头注视着这道疤,用指腹轻轻摸了摸,纹路有些深,横着划过去的时候,像是压过减速带,微微抬起来点,接着又落下去,是一种不讨人喜欢的触感。

  它会永远的留在他的身上,是晏嘉禾给他无法磨灭的铭印,他被迫与之共存,直到身体化为余烬。

  池间收回手,打定了注意,一定不要让她碰到,这种丑陋的事物,她大概是不喜欢的。

  他走到浴室,将绷带扔进垃圾桶,又用香皂洗了洗被绷带覆盖的地方,刚刚洗好,晏嘉禾便来敲门。

  “池间。”晏嘉禾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我今天带你去公司,趁你开学之前,让大家认识认识你。”

  池间走过去开了门,把胳膊背在身后,笑道:“好,等我换身衣服。”

  晏嘉禾开车带他一路到河定区的新楼,恢弘气派,整肃端庄,周围种了一圈高大的冷杉树。

  晏嘉禾笑了笑说道:“我把名下几家重要的公司一起搬过来了。你的传媒公司在二十多层,我常在的证券公司在三十多层,你要是想我,可以坐电梯上来。”

  池间想了想,问道:“我记得你说这栋楼十七层最安全,你怎么没有在这一层办公?”

  晏嘉禾耸耸肩,“为了公平起见,我和几个董事长抽签决定的。可惜了,运气不好。”

  池间温柔地笑了,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知道,如非必要,她其实很少动用权力。

  晏嘉禾感觉像是被他看透了一样,为了掩饰,嗤了一声,“也不知道你高兴什么,一会被人刁难了,可别找我哭鼻子。”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池间年纪太小,恐怕难以服众。

  池间笑了笑,说道:“那你当年有没有被人刁难呢?”

  “岂止。”晏嘉禾把车拐进地下车库,忽而一笑道:“你当我这姓是神仙的符箓,百试百灵么?先不说不是,就算是,也和我没什么关系。晏青山是不会帮我的。”

  她一直都是独行险路,池间沉默了下来。

  他温和寡言惯了,晏嘉禾也没注意,停车熄了火,先带他到了三十多层,见了证券公司的人。

  原助理小蒋的劳务合同正好到期,晏嘉禾给了令他满意的奖励金后,他也就另谋高就了。

  空出来的位置给了池间,现在的池间是她的贴身秘书,名下还挂了新闻公司,因此最先去了她常在的公司。

  有晏嘉禾在他身后背书,公司的各个董事和经理,不管心下作何猜想,面上总是热烈欢迎的。

  晏嘉禾带他各楼层走了一圈,其余部门犹可,财务部的人炸了锅,纷纷偷看严家穆。

  当初这张脸印在工程效果图纸上时,严工说是晏总的弟弟,今天看来,都不是一个姓,根本没有血缘关系,这明明是晏总的身边人。

  严家穆平日虽说不爱理国内的人情世故,看起来有点假清高,但是说的话,倒还是没出过一句错。

  今天被发现他错得离谱,又涉及雇主私生活,已经有不少员工在心里偷乐了。

  严家穆面不改色,在晏嘉禾向大家介绍池间时,甚至还和他握了握手。

  池间看着面前带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忽地有种不同寻常的预感,借着握手的机会,仔细把这个人记在心里。

  晏嘉禾倒是无知无觉,这几间金融公司走完之后,在走廊和池间笑道:“楼下的新闻公司,我就不和你去了,张巷不待见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手底下写稿的几个骨干,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和他犯一个脾气。我要是去了,反倒让他们对你印象不好了。”

  池间笑道:“好,等我交接完工作,我再到楼上找你。”

  晏嘉禾点点头,径直上了电梯。池间目送着她离开,这才向楼下走去。

  到了新闻部,张巷早就收到了从楼上传来的消息,带着手下的团队在门口热烈欢迎他。

  其实工作也没什么,池间年纪太小,公司的统筹发展,稿件偏好的大数据抓取都有搭配的团队,他名义上是老板,实际权力是下放的,只是管一些稿件相关,这些事在他这个年纪也可以掌握,他只要学着做就可以了。

  张巷之所以这么高兴,是觉得池间向着他,那他的稿件能够被发表的概率又增大了。

  等池间和整个公司的人一一见过面后,就被张巷拉到办公室单独叙旧。

  张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精神昂扬,笑道:“果然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往后咱们联手,就是峥嵘岁月稠了。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池间微微露出清俊的笑容,抿唇没有说话。他也十分激动,或许掌握的这一点点微小的能力,就是一个开始,他也能慢慢地改变那些人,让整个圈子渐渐变得干净起来,让晏嘉禾生活在其中,会更安稳快乐。

  可是,他没想到这个开始会这么短暂就结束了。

  张巷接着说道:“听说你还是晏嘉禾的新助理,你知道晏嘉禾的打算吗?”

  池间闻言,心下疑惑,“怎么了?”

  张巷压低了声音,“你今天是第一天上任,看来还不清楚。这栋楼面积这么大,搬了这么多家公司进来,那你想想,这些公司原来都在哪儿?”

  池间心如电转,瞬间了然,“张主编是说,晏总要抛售资产?”

  张巷皱了皱眉,“没错,我就是这么意思。晏嘉禾原来的公司,有自建的地方,也有租的地方。租的退了就算了,自建的地方这次是全空出来了,我听说风控那边,正在和国内外的重资产大买家接触,恐怕是晏嘉禾要卖她的这些楼和地。”

  池间心下一凛,一股寒意从后背直蹿上来,后脑剥开了一般向里灌着风。

  张巷瞅了他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所以,我问问你,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到底是最近手头缺钱,还是……”

  还是在转移资产,准备跑路到国外?如果是后者,这是要国际通缉的死罪。

  太快了,来不及了,池间此时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他才十九岁就踏了进来,原本以为在普通人之中已经够快,没想到还是没能赶得上。

  没能赶在她走上错路之前把一切都变得美好。

  这个圈子动辄机变,瞬息飞快,而自己和他们又差得太多,如果走正道,如果像他曾对张巷说过的那样用正义的方法,那就…太慢了。

  不再是曾经隐约的预感,池间终于直面真相,心下惊慌,他为了所爱的人想要去消灭黑暗,可是到头来,她却是黑暗本身,我该怎么办?

  池间静立良久,忽然垂下眸目光晦暗,轻轻笑了一下,说道:“我还真不清楚,大概是资金有点周转不开吧。”

  太慢的话追不上他的爱人,他只在一瞬间就醒悟了,再顾不得许多,想护她全身而退,就已经…走不了正道了。

  张巷的心缓缓沉了几分,方才见到他的激动也有些平复,刚想要开口,倏忽看到了他左手臂内侧的伤疤。

  想到那天见到天台上的淋漓鲜血,他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在自己面前被抬走的样子,张巷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什么了。

  他怔怔地呆立半晌,然后伸手拍了拍他青涩的肩膀,一言不发地转身推开办公室的门离开了。

  池间听见门响后闭上了眼睛。

  张巷半生都在和新闻打交道,职业敏感性极强。他或许察觉到了什么,察觉到了晏嘉禾有离意,也察觉到了自己没有说实话。

  这个圈子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池间失落地想着,自己踏进来的第一天,就撕裂得面目全非,对一个信任着自己的前辈说了谎,背叛了他的理想。

  池间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厌恶的想法,如果再多待下去,自己最终会活成什么模样,又会变成怎样的怪物呢?

  他希望所有人都得偿所愿,可他无法说出实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一定要保护好晏嘉禾。

  他早就预见这一天,也早已下定决心亲身替她抵罪,或许这也是唯一的方法。池间厌恶着自己,又格外地想念晏嘉禾。

  在这个圈子里待了二十年的晏嘉禾,她内心经历过的痛苦,自己所能感受到的,恐怕还不到万分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晏总最后能带走的肯定都是合法无罪的,三观还是要正(狗头#

  第29章 走资

  池间在无人的房间静立片刻,把翻涌滚烫的心思都压下,转身拉开门,回到楼上去找晏嘉禾。

  晏嘉禾正在总裁办公室看文件,对楼下的事一无所知,见他来了,便将手里的资料随意放到真皮办公桌上。

  她微微向后转了转椅子,笑道:“你工作就在我身边吧,门外配套的助理办公室归你。张巷对你青睐有加,楼下你随便管管就算了,真有什么事他再上来找你也方便。”

  池间站在她桌前一两步,和顺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晏嘉禾又笑了,眨了眨眼,故意暧昧不明地逗他,“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你虽然是我的人,工资还是要先说好的。你可是没经验的新人,新闻公司总裁也是挂名,一个月给你八千,我可够大方了。”

  池间抿了抿唇,脸色微微泛红,“我以前说过,我要是可以当你的助理,我不要工资的。”

  晏嘉禾挑挑眉,没往心里去,随意一笑道:“别固执,那话我可没打算照办,给你就拿着。”

  池间摇了摇头,幅度轻微,却暗藏坚决,“我想好了,工作到年底,我应该有笔年终奖,那是对我工作额外的肯定,每年我拿到那笔钱,就还你的钱。”

  晏嘉禾闻言敛了笑,唇角渐渐平下来,语气有些被忤逆的不悦,“池间。如果你还记得你说的话,那你也应该记得我说的话,当初你去陈谷家时,我说过你不再欠我的钱了。”

  池间温和地解释道:“那是我想帮你,不能用身外之物去衡量,更没有任何的附加条件。一旦你强加给我其他的条件,便是扭曲了我的本心。”

  晏嘉禾心里的不悦滋长,已变成了乖戾,反应极快地嗤了一声,“所以你拒绝我的钱,是想让我愧疚,让我忘不了你吗?倒是个好手段。”

  池间笑容孤寂,其实她是很难愧疚的,这次只是不满他不听话而已,又何必这样假意作色呢?

  他柔和通透的黑眸凝视着她,缓缓说道:“我只是想保住我的本心。如果我一直在你身边,你怎么会忘了我?我又有什么手段可使呢?”

  池间一语中的,晏嘉禾察觉到他神态中显而易见的悲伤,倏忽闭了嘴。

  她早有离意,最近在着手准备着,既然一定要带小乔,恐怕就带不了池间了,很有可能无法和他一直在一起,因此才迟迟未对他说。

  倒不知他是何时知道的,此时顺势点破,自己一点戾气又被他举重若轻地化解掉,再一次在他面前无言以对。

  晏嘉禾皱起眉头,小乔和池间,她一摊烂账顾此失彼,想出路想得焦头烂额。当初她自诩聪明得意,后来才知道,有一种人,是无法狠心去肆意使用的。

  “你别多想…”晏嘉禾开口,声音却像是被四周的墙壁和绿植吸收掉了,虚弱得有气无力。

  池间望着她躲闪的目光,淡淡笑了,刚张口要说什么,忽地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

  晏嘉禾闻音心里一喜,这正是个解围的好机会,连忙高声应道:“进来。”

  外面的人缓缓开了门,接着又反手把门在背后关严,手里夹了份资料慢慢走进来,皮鞋在地毯上踏出沉稳的声响。

  来的人是严家穆,也是个琢磨不透的人。

  晏嘉禾心里的庆幸忽然消散了,直觉有些不妙。

  还未等他张口,晏嘉禾连忙说道:“池间,你先出去。”

  池间点点头,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走出第一步,就听见严家穆开口了。

  “晏总,美国的白石集团有意收购您名下的所有打包资产,是近期出价最高实力最强的重资产买家,我认为是很合适的人选。”

  他的语速极快,还未等晏嘉禾出言制止他,他便已经说完了。

  池间停住脚步,转回头看他。

  只见严家穆推了推金丝边眼镜,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镀上一圈半明半暗的晕轮,他好像浑然不觉自己说的是什么令人惊骇的消息,也不知自己身处怎样微妙的气氛之中。

  严家穆的话丝毫没有缓冲的余地,直接把晏嘉禾遮遮掩掩的事情摆在了明面上,她心下一沉,来不及斥责严家穆,而是立刻看向池间。

  在暗潮汹涌的短暂沉默中,池间首先笑了笑,他不再走,温声说道:“既然我是晏总的助理,这件重要的事,我理当参与进来。”

  晏嘉禾注视着他,双唇紧抿,冷硬如一道锋利的刀线,过了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示意严家穆,“你继续说。”

  严家穆低头看了一眼资料,接着说道:“白石集团想将资产私有化,每股报价6元,包括债务在内全盘接手,交易价值总计260亿元。”

  晏嘉禾挑了挑眉,说道:“出价倒是不少,他们什么态度?”

  严家穆说道:“这还要晏总亲自去谈,就我目前接触的白石负责人的态度来看,白石是因为非常看好华国市场,因此决定溢价收购的。”

  “唯一不太好的是,白石集团是境外公司,并且是全资私有化,政府那面恐怕会有想法。”

  晏嘉禾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行,我了解了,你先把资料给我。”

  严家穆向前几步,把文件夹轻轻放在桌面上。晏嘉禾借此抬眼看他,只见到他平光镜面的镀膜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

  一错之后,严家穆已经退走,微微颔了颔首,转身离开了总裁办公室。

  房间又重新恢复了静默,池间还静静地站在那里,面色如常。

  晏嘉禾闭了闭眼,过了半晌,不得不对池间说实话,“你也看到了,我开始卖资产了。”

  池间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晏嘉禾此时很看不得他的敏锐,冷笑一声,“我都不清不楚,你知道什么?”

  池间凝望着她,其实他的心里总是有很多话,但是说出来又怕惊扰她。

  不可以,他想,她已在迷惘之中,自己更不可以用言语牵绊她,使她做出错误的判断。

  他只能去做,也只能去等,一遍遍说过的不离开她,这个誓言也只是,仅能锁住自己的灵咒。

  因此池间并没有说自己明白什么,他宁可自己什么也不明白。

  池间淡淡笑了笑,说道:“给我吧。”

  晏嘉禾垂眸,目光晦暗,避而不答,“给你什么?”

  池间温柔地说道:“小蒋是外人,你必然有没有告诉他的东西。那些东西,可以全部交给我,晏嘉禾,你可以信任我。”

  晏嘉禾沉默不语,搭在桌面的手倏忽攥紧了,微微僵痛但是没有动。

  池间看到了,绕过桌面到她身边,把手指伸到她的掌心,隔开了她不断收拢的指甲。

  池间弯腰俯下身来,对上她犹豫不决的眼神,“不要这样。”

  晏嘉禾机械地牵动嘴角,微微冷笑,“怎么?”

  池间完全的了然,“不要惶惑,不要心软,不要有任何负担。晏嘉禾,你不用带我,当初是我追到你面前的,所以,我以后也能,我一定来得及。”

  晏嘉禾注视着他,看他清俊的双眼,那里面盛满坦荡和赤诚,“你现在还可以反悔,那些东西一旦你碰了,就只有两条路了,活着不快乐,死也不快乐。”

  池间笑容明耀,低声说道:“可我在你身边很快乐,若是你过得好,我就更快乐了。”

  他说完轻轻摇了摇晏嘉禾的手,这是一种温柔的催促。晏嘉禾无法,拉开了抽屉,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金属保险柜,打开以后,里面是一张存储卡。

  “除了刻录用的模拟地址,只能用一次。里面有傅系所有联络人的个人信息,文档里有他们参与过的内幕事件,最远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你看过之后这一份就销毁,其他地方还有备份的。”

  池间伸出手,纹路干净的掌心朝上,静静地张开,仿佛龛前神明递出来,一握便可渡化她这二十年的希冀与辛伤,平安喜乐无欲无求。

  晏嘉禾垂眸看着,然后在他的手里,轻轻放上了那张小小的卡片。

  池间收拢掌心,把卡片妥帖地放好,接着听到她说道:“明天我要请韩昌市长吃饭,你陪我一起吧。”

  池间望着她,眉目如画,“好。”

  第30章 学姐

  韩昌是海丰银行事件之后,由傅家推出来取代沈系因讲话不当被免职的张朝云。他已和晏嘉禾吃过几次饭,彼此都是同一阵营的老熟人了。

  饭局也没什么讲究,仍旧定在傅连庭旗下的广祥楼。

  韩昌也带了秘书,早知她来意,酒过三巡,笑道:“晏总这地,卖一块两块还犹可,市里和上头都不干涉。可是这次一口气把资产都打包了,这牵扯的人就多了,可不是我一个首都市长能拍板的。”

  晏嘉禾淡淡一笑,“我明白,我自然是知道谁在里面阻拦。我是想问问你那位好同事沈天为副市长是什么态度?”

  韩昌笑道:“晏总怀疑他倒还真怀疑错了。这几次开会他没提什么反对意见,也就是说沈家是不反对的。白石这个私有化方案,和沈建来正好是一个路线,他怎么能自己反自己呢。”

  原来的猜测不对,晏嘉禾皱了皱眉头,身体微微向前倾斜,神态恭敬,虚心请教,“那韩市长看,问题出在哪里?”

  韩昌也不拿乔,看着她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上个世纪末到本世纪初,出去不回来的并不罕见,为什么近几年越来越少了?”

  晏嘉禾沉默不语。

  韩昌低低说道:“以前这种事,是上层操作,外人都不明白内里的关窍。自从那篇石破天惊的稿件之后,你们这些沾权带富的人动一点,就有无数的人盯着呢,越来越不好办了。”

  韩昌说的是哪个,晏嘉禾心知肚明。前几届斗得严重,有人脑子不清醒了,索性把这染缸打破,用那篇流传甚广的文章,揭露了不少内幕,把当时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拦住香岛首富外逃上,背后瓜连蔓引,局势才逐渐明朗。

  这是前人挖坑,堵死后人的路了。

  晏嘉禾咬咬牙,“难不成非要拆分出来,一点一点的卖?这也太慢了,我等不及。”

  韩昌摇了摇头,笑道:“这倒也不必,通过这个事,你也知道搞时事文章的人有多善于鼓动人心了。既然吃了一亏,何不长一智,别忘了你手下还有那个誉满天下的张巷呢。”

  提起这事晏嘉禾就头疼,她苦笑道:“实不相瞒,这人我可拿捏不住,若是惹急了,他能掉头把我骂成那个首富第二。”

  韩昌哈哈大笑,说了半天的话他也口渴,举起了酒杯正要和晏嘉禾碰个杯,旁边的人已经先伸出手了。

  韩昌并不惊讶,知道晏嘉禾身边是有替她喝酒的,只是这次换了人。

  晏嘉禾犹自思忖,韩昌便给她时间,转而向池间笑道:“晏总新招的小助理?”

  池间腼腆一笑,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我姓池,您叫我小池就好。”

  韩昌喝完了酒,把空杯放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小伙长得很俊俏。我看你年纪不大,胆子不小,第一次和我喝酒还不露怯,我当年在领导身边做秘书的时候都不如你,看来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池间微微笑道:“韩市长过誉了,其实我也是锻炼出来的,我跟在晏总身边很久了,目前兼任掌管集团新成立的新闻公司。”

  他的话说完,韩昌心下一凛,原以为他只是个普通助理,还没太在意,此时看来另有玄机。

  晏嘉禾今天带他出来,应该是有别的用意的。她既然想金蝉脱壳,那么眼前的这个少年,应该就是被留下来的蝉衣了。

  他年纪这么小,外表温顺乖巧,或许晏嘉禾挑中他,就是看在他年少无知,容易欺骗的份上。

  韩昌想到这里,不可能多事,刚想说些别的含混过去,池间又开了口,注视着他说道:“我刚才听到韩市长说,沈副市长对我们集团的出售案没有反对意见?我认为这有些反常。”

  韩昌听了这话,便把原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原来看走了眼,他既然连沈系和傅系的权势斗争都一清二楚,必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一张白纸。

  韩昌在心里咂摸了一圈,忽地明白了他方才说自己在掌管公司的事并不是自夸,而是在向他透露一种信息,这件事他完全可以接手。或者日后调查起来,今天自己见的也不是晏嘉禾,而是从头到尾都是他。

  他是清醒着心甘情愿去做那件被脱下来的蝉衣,毅然决绝地跳入泥潭,去替人顶罪。

  韩昌看了看漫不经心,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对话的晏嘉禾,又看了看在她身边穿着白衬衫,温柔沉默的池间,恍然明白了内里的关窍。

  池间见他不说话,便接着说道:“沈市长一直热衷于阻拦晏总的事,这次却放任,我觉得有些问题在里面。”

  韩昌赞许地点点头,琢磨了下,“我也察觉到了,他不仅不阻拦,好像隐隐约约还有种推波助澜的意思。但是我后来想了想,沈家巴不得傅家都走光了才好,大概也正常。”

  晏嘉禾听到这里,搭在椅子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既然他不拦,正是我离开的好机会。窗口期太短,这次绝不能错过。”

  她这次确实急迫了点,因为这个时间点稍纵即逝。日后晏家玉山倾颓时,她的姓就是原罪,很容易把她也扣在下面连坐,这种政治惯性非一家一人能挽救。

  她能借傅家覆灭晏家,而从晏家里面抽身却只能靠自己。她不想给晏家做陪葬品,必需尽快将重资产易手。

  池间蹙了蹙眉,没有说什么,心里有些不太妥当的预感。

  一顿饭情报互通,出了门后,晏嘉禾亲自把韩昌送到车上,目送他离开。

  **

  过了几天便是秋高气爽,燕清大学开学的日子了。

  晏嘉禾开车带着池间一起去学校,笑着逗他,“以前是顺路把你扔到三十三中门口,以后倒是要带你一路了。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学习还在一起,一天到晚都看得到你了。”

  池间莞尔笑了,薄唇抿起来,轻轻叫了一声,“学姐。”

  他的声音清冽婉转,语气颇为暧昧,含了块蜜糖在舌尖,总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味道,那是在提醒她,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多了一层。

  彼此已是债务、监护和雇佣关系、讲解内幕的师生、他心里的朋友和家人,现在又成了同校前后辈,仿佛这世间能够想到的,全然的陌生人之间可能存在的牵绊,他们统统都拥有了。

  若是有其一便可不忘,那累加相叠的丝网一层层地包裹住他们,此生此世绝对无法割净。

  他声音刻意清软,晏嘉禾闻言浑身一激灵,心里像是刷过一片羽毛,差点错踩到刹车。她明知自己没有听错,也明知是正常的,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你说什么?”

  池间胆子愈发大了起来,试图和她开玩笑,“以后在学校遇见,我应该叫你学姐的。”

  晏嘉禾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咬了咬唇,罕见地红了脸。她经常逗池间,经常看他脸红,轮到自己脸上发烧,心跳加速砰砰作响,倒还少见。

  其实听过不少学弟学妹这么叫她,可是池间这样说时,分明是和旁人不一样的感觉。

  晏嘉禾近来于感情上不止是难以决断了,已经更甚一步,似乎有点控制不住想向池间索取更多。

  可是虽然外界环境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但至少有一点她可以肯定,有些事要是真做了,跟小乔也就真玩完了。

  晏嘉禾还未平复好心情,只听池间含笑开口,尾音上挑,“不应该这么叫吗?晏学姐?”

  他的声音刻意地勾人,像去岁冬日在她车上留了半个巴掌印,晏嘉禾忍无可忍,“不行,只有你不能这么叫。”

  池间问道:“为什么,有哪里不一样吗?”

  “别人和我只有这一种关系,这么叫是拉近距离,由远及近。”晏嘉禾说到这里,默了片刻,“我们之间关系太多太杂,我又不总在学校,你这么叫是由近及远。”

  晏嘉禾知道他不是真的想疏远,就像不叫爱人却反过去叫冤家,极疏便是极亲密,不过风月间的玩笑罢了。

  她在出去玩的年纪见惯这些,一听便听出来了。

  池间知道自己在她面前一览无余,温和地笑了笑,转而以退为进,“好吧,那你是不是应该叫我学弟的?”

  他目光带着期盼,晏嘉禾用余光都能感受到。她唯独经常让他,没有办法只得试图张了张嘴,然而无论如何也发不出这个音节,一旦想到她刚才想了些什么,短时间内就不能正视这个称呼了。

  车里安静下来,温度却一直在升高。

  晏嘉禾挫败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叫你的名字吧。”

  池间侧头微笑着看他。

  晏嘉禾深吸一口气,那个名字在唇齿间辗转,终于缓缓吐露,轻柔而郑重,“池间。”

  池间低低笑了,垂眸瞥了眼自己干净的手,说道:“我在的,嘉禾。”

  他这样正当好的容貌和年纪,除了真的很爱她,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自毁前程呢?

  第31章 云密

  程文怡到云密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傅连庭的未婚妻薛爱,现任云密省招商合作局副主任。

  程文怡为了低调,买的是二手楼房,还没来得及重新装修,薛爱便上门做客了。

  两个人坐在程文怡新家的室内阳台边,程文怡给她到了杯水后,坐在她对面注视着她。

  薛爱年纪和傅连庭差不多,衣着简洁干练,一望便知很有工作经验,传闻她行事也是雷厉风行,想到便要去做,不喜犹豫。

  程文怡不知道她来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她是敌是友。

  薛爱喝了一口热水,开口第一句说道:“我知道你和我未婚夫的关系。”

  程文怡并无惊讶,她已经料到这件事了,打量了对面一眼,说道:“可是我不认为薛主任过来找我是为了说这些无聊事。”

  薛爱把杯子放下,缓缓开口,“为什么这么说?你不怕我来兴师问罪吗?”

  程文怡笑了笑,褐色的美瞳镜片反射出锋利的水光,“我们都是进到体制内的女人,尤其是薛主任职位比我还高,这时的重心,不应该在家庭上了吧?”

  薛爱直视着她,彼此目光相对,内里有刀剑铮鸣,互相揣摩审视。

  过了半晌,薛爱收回目光,低低一笑,“你猜的很对,我连傅连庭是圆是扁都没见过,更无意为了他去为难别的女人。”

  程文怡面上不显,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不沿海的边境省只有云密不是自治,如果薛爱这一关没有过去,她就完全失去了快速晋升的所有机会。

  程文怡起身,低头给薛爱续了水,深棕色的波浪长发垂下来,在水流倾落的潺潺声中,平静地问道:“那薛主任为什么过来?”

  薛爱淡淡笑了笑,“可能你还不知道,其实我现在是你哥哥的女朋友。”

  这倒是出乎意料,程文怡皱了皱眉,“程文瑾?”

  薛爱点点头,“是的。程家的商业版图遍布全国,前几年程文瑾过来采购的时候,就是我代表云密省政府接待的。”

  “你们那个时候就在一起了吗?”程文怡疑惑道。虽说和程家关系糟糕,但好歹是家事,如果已经那么久了,为什么自己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当然不是。”薛爱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你们程家人,五官和身材都比一般人出挑,我第一次到酒店迎接招标团队的时候,就喜欢上你哥哥了。没过多久,我主动追求了他,但是你哥哥没有同意。”

  “为什么?程文瑾心里并没有特别喜欢的女人,从各方面看,你们都很般配。”程文怡问道。

  薛爱回答道:“因为你哥哥知道薛家当时有意和沈家联姻,他不想掺和进去,因此对我敬而远之了。”

  薛爱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接着开口,“我在过去见过很多这样的男人,我喜欢的人都很优秀,而优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聪明,因此他们懂得规避风险。那些贴上来的男人,要么是愚蠢,要么是贪婪,我都不喜欢。”

  “我觉得你应该是明白的,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很难遇到真正的爱情。”

  程文怡点了点头,她虽然志向不在情|爱,但是她明白这种感觉,“我了解。但是程文瑾为什么又同意和你在一起了?”

  “在我和傅连庭定下婚约的当天晚上,我就和你哥哥在一起了。”薛爱解释道:“薛家递出的橄榄枝,沈家没要,但是傅家接住了,而傅连庭的恋人是你。程文瑾虽然不说,但是他心里还是关爱你这个妹妹的,害怕傅连庭和我结婚后,日久生情转而喜欢上我,因此答应了我的追求,防止我破坏你和傅连庭之间的关系。”

  因为婚姻的不自由,近几年很多联姻的年轻人,私下里都选择开放式的婚姻,夫妻之间互相不干涉,只要不太过分,长辈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了。

  程文怡笑了一下,笑容明艳,像是在画室中与世无争的模样,“他现在再做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小的时候被程向明虐待,他熟视无睹,长大了再做这些都已经晚了。我以前可能还恨他,但是现在,我全部的心思都在朋友和事业上,他怎么样都与我没关系了。”

  虽然看起来都是辅助型人格,但她的殊丽妩媚与池间的生性温柔不同,她是因为要走向更高的地方,因此过去的感情如何,她放在心里的便珍惜,未放在心里的,已经视为尘土了。

  薛爱伸手转了转桌面上的水杯,开口声音发紧,“我也不是为他开脱,但是那时他确实也小不懂事,现在也多次跟我说过心里对你很愧疚。”接着,她再一次强调道:“但我今天来绝不是给他做说客的,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不想选择传统婚姻,那么你和傅连庭也是自由的。”

  程文怡没有在意,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你和程文瑾关系怎么样了?”

  薛爱此时才露出了点羞涩亲近的微笑,“现在仍旧是我喜欢他更多,但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勇敢追求也是我的权力,况且我也能感觉到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喜欢我。”

  程文怡适时地陪了个笑容,“那就好。”

  薛爱清了清嗓子,终于进入正题,“说完了感情,我们再说一下利益吧。”

  这才是这次谈话的重头戏。

  茶桌上的热水升起袅袅白雾,卷成一条扭曲的宽线。程文怡把长发撩了一下,在椅子上坐正了身体,神态比方才认真多了。

  “现在我们都是傅系的人,也算是攻守同盟了,尤其你哥哥程文瑾正在慢慢接管程氏旗下的财产。”薛爱压低了声音说道:“很多事情想办成,是离不开大额财富的,以前沈家有海丰,现在傅家也要有后备金。”

  “程文瑾通过我的关系,会把一些资金输送给薛家,再由薛家输送给傅家,形成傅薛程三家同盟。”

  薛爱说完房间一片静默。

  她微微动了动,前任房主留下的椅子立刻发出咯吱一声响,摩擦在寂静的空气中,回音全部叫嚣着阴谋与野心。

  爱情是什么?是道德。如果道德不存在了,那情人是什么?是工具。

  藉由感情基础编织而成的,巨大的利益关系网,吸附着更多更小的世家和个人汇聚起来,缓缓建设出权势帝国的版图雏形。

  程家到底是无人进去,差了一份,而差的这一份,便让程家唯二的两个后代都成了婚姻之外的情人。

  她如何肯甘心,程文怡眯起眼睛,感受着美瞳在眼球上轻轻研磨,混血统的深邃眼眸冰冷一片,“我明白了。”

  她要最大程度地利用这张网,在政坛内向上走到力所能及的尽头,她会从中获利,也包括晏嘉禾。

  过了半晌,程文怡又开口说道:“刚好我有一件事想问你,沈天为的三等功,你怎么看?”

  “蹊跷。”薛爱吐出这两个字,过了一会才接着说道:“沈天为坐了火箭似的升迁,是有扶贫成绩和间谍案双重加持的作用。扶贫拨的钱,或多或少走了沈家的路子,但是确实发到农民手上了,这挑不出大毛病,先姑且不说。”

  “但是可能向境外势力输送情报的几个重点人物,都在薛家的监控之下,怎么可能凭空让他捡了个漏?偏偏把科技厅的一个小小实验员揪出来了?”

  程文怡想了想,说道:“我还没想那么细,当初只是想参考一下沈天为的路子是怎么走的,但是研究过后才发现他这路子处处凑巧,是很多人一辈子也碰不上的,我这才觉得有点奇怪。我想查一查他。”

  薛爱打开带来的手包,低头翻找片刻,把一个崭新的手机递给程文怡,“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薛家的这些势力,你都可以调动。我受你哥之托照顾你,原本是想送给你防身的,但既然你想查沈天为,也可以用他们。我在招商局不方便,而你在宣传口是很清闲的。”

  程文怡接过这部手机,收了起来,“好的,那就多谢你了。”

  薛爱客气地笑了笑,撩了撩齐耳的短发,“不用谢,我们以后是同盟,更是一家人,扳倒沈天为,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第32章 拒绝

  就在程文怡在云密着手调查沈天为的时候,燕清大学的军训也结束了,池间在学校很少见到晏嘉禾,反倒是在公司见得更多一些。

  晏嘉禾最近一直在和白石集团谈判,各部门抽调了精英骨干陪同分析,严家穆和池间都在其中。

  几次接触下来,池间发现严家穆逻辑缜密,不是一个冒失的人,因此上次还未等自己离开便将机密的汇报说出口,定然是有意为之了。

  池间不动声色地记在心里。

  晏嘉禾打包的资产中,有一部分还在竣工后维护的阶段,也需要各个施工单位参与进来做交接工作,其中就包括徐德才的宝鼎工程建设公司。

  而陪同工程师一起过来的实习生,竟然是池间的同班同学汪菱。

  池间惊讶不已,等双方的工作谈完后,正是午休的时间,汪菱向池间笑道:“你有时间去喝杯咖啡吗?我想和你聊聊。”

  晏嘉禾还在另外一间会议室开会,池间想了想,点了点头,“好,正好我要下楼给晏总买一份午餐。”

  汪菱眸色一暗,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人搭乘电梯走到楼下的咖啡简餐厅,汪菱选在了窗边,窗外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而店里的顾客却很少。

  池间点了两份餐品,另外打包了一份,向汪菱笑道:“你也没有吃午饭呢吧,我请你。”

  汪菱笑容甜美,摘下了工作的吊牌卡,随手放到桌面上,“行啊,这里吃饭可不便宜,看来你的工作不错,至少薪水很高。”

  池间腼腆地笑了笑,“只是选课的时候,把课程都安排到周末,利用平时的几天做个实习罢了。只是我没想到原来你也是,怪不得周末上课的时候,总能看见你。”

  汪菱冷淡地说道:“你以为只有你有门路么?我看我找的工作并不比你的差。”

  她的语气不是很好,池间不明所以,微微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见到你很巧。”

  汪菱喝了口咖啡,语气尖锐道:“不是很巧,我知道你在嘉禾集团总部工作,我是来见见你工作的样子。”

  池间敛了敛笑容,试图把话题拉回正道,“同学一场,想来参观我们公司,我当然随时欢迎。”

  汪菱冷笑一下,直接挑明了,“池间,我已经知道晏嘉禾是什么人了。我进到宝鼎公司后,接触了很多以前在单纯的校园里不知道的事。我查到了她是谁的女儿,我也知道了你们之间的关系。”

  她原本以为池间会感到羞愧,却不想他仍旧气定神闲。

  池间温和地笑笑,“那又怎么样呢?”

  汪菱气愤不已,她一直因为美貌被人追捧,早就下定决心要找最出色的人当自己的男朋友,让认识他们的同学都羡慕自己,而池间恰好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到头来,她喜欢的人居然被包养了,连带着自己的喜欢也轻贱了起来,这让心高气傲的她容忍不了。

  若是一般人,算了也就算了,可是汪菱偏爱钻牛角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不平的心气。比是比不过晏嘉禾的,但是并不妨碍她指责池间。

  汪菱冷笑道:“你就一点不害臊吗?早知道给你钱就可以拥有你,我也不用小心翼翼地向你示好了。我当初不是借过你三万块钱吗?你怎么没喜欢上我呢?说到底,不过是我没有她有钱罢了。”

  她对喜欢的人,拿得起花,也拿得起刀。她绝不容许自己的荣光受到损失。

  池间从没有被人骂到面前来过,脸上失了血色,连刀叉都掉到了餐盘上,发出腾地一声脆响。

  过了半晌,池间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和嘉禾在一起,一开始确实是因为钱,但是后来,越相处下去,我越不愿离开她。”

  汪菱心里针扎一样痛,就像当初她请他去看电影,被婉拒后撕毁了电影票。若是真成定局无可挽回,她是不惧和喜欢的人撕破脸皮的。

  汪菱直视着他,甜美的笑容有了恨意,“越相处下去?就凭你一个贫困学生,怎么得到相处的机会的?说白了,不还是具有魔力的金钱,给了你们这个机会吗?”

  “这根本不公平,如果我有钱,这个相处的机会就是我们的,池间,你照旧也会爱上我。我现在只恨为什么我不是官二代富二代?那样我也就要什么有什么了,包括你,我也可以养着你,也可以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还不受任何约束。”

  “反正你不也是心甘情愿吗?池间,你也做这种钱色交易,真让我恶心。”

  汪菱的话像是疾风暴雨一样铺面而来,毫不留情地淋湿了他,钢刀似的刮着他的皮肤,试图刺痛他每一根纤细敏感的神经,想让他痛哭流涕地忏悔,为错过自己这样的好女孩而忏悔。

  可是池间只是短暂地失神片刻,接着平静地笑了一笑,“汪菱,我想你误会了。”

  汪菱根本不听他这一套,“我误会什么?我只是一针见血罢了,而你不敢承认。”

  “你把所有的一切都弄错了。”池间微微含笑,“金钱固然是我和她相识的契机,但是时间是我和你相识的契机。”

  “我是先认识你的,汪菱,我和你相识得更久,可是我一直也没有爱上你。她很有钱,但是我爱的也不是她的钱。所以爱情和相识的原因根本没有关系。”

  “倘若晏嘉禾没有钱,倘若我们没有在下雪的那天有交集,这世上人海茫茫,我确实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遇见她,但如果是这样,我终此一生,也不会爱上其他人了。”

  汪菱被说得哑口无言,可是她尚且年轻,又受了刺激,已经被金钱和虚荣蒙蔽了双眼,“好,就算我说错爱情,那我说错钱了么?如果我爸爸是晏青山就好了。”

  池间知道的比她更多,闻言垂眸,心下黯然。

  他把她当做好朋友,原来在学校时,她也只是心气略高一些,还是为人开朗善良,很被同学们包容的漂亮女孩子,可是步入社会还不到一个月,就变得热衷于上流社会了。

  池间看得出来,她的内心因为向往权贵阶级而痛苦,她这样贬低他,贬低自己的家庭,其实也是在贬低自己,如果不点拨一下,或许会长久地生活在怨恨之中,他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子成为这样的人。

  池间低柔地说道:“汪菱,你不要只看到他们光鲜亮丽的一面,他们都有各自不能说的痛苦。有些挣扎,有些割舍,甚至波云诡谲的阴谋和情感,或许放在你身上,你还承受不了。”

  汪菱大大地冷笑一声,“他们好吃好喝,能有什么痛苦?就算有,又能比得上我们这些普罗大众吗?”

  其实汪菱家庭殷实美满,自身学业有成,只要脚踏实地,未来的生活肯定是蒸蒸日上的,她全部的痛苦,不过是来源于觊觎虚幻的富贵权势,永不能满足的虚荣之心而已。

  池间蹙了蹙眉,“汪菱,你要知道,乞丐的痛苦是痛苦,国王的痛苦也是痛苦。而痛苦是不分高低贵贱的,也不能拿来比较,这对两者都是亵渎。”

  池间的话音越发哀伤,“而你说你们痛苦,所有人都会来安慰你们,互相报团取暖。但他们说他们痛苦,收获的却只有怀疑和嘲讽,一旦露出虚弱,还会有人扑上来绞杀。”

  “汪菱,你根本都不懂他们,又怎么能说想成为他们呢?”

  汪菱确实不知道更多内幕,听他这样说,狂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但是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不愿承认,“我哪里不懂他们了?”

  池间淡淡笑了笑,“在你的设想中,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可是嘉禾她,是有底线的。”

  虽然她经常自嘲自己道德水平很低,但这是在掩盖自己的情感,或者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他察觉到了那条底线,也是他满怀忧虑的开始。

  汪菱冷冷问道:“你就因为这个喜欢她?我承认我刚才是想得有点失去理智了,但是这世上有底线的人多了去了,她和别人的区别在哪里?”

  “池间,我们都是成年人,都会权衡利弊了。喜欢一张脸,喜欢一份成绩单,喜欢白衬衫都是无伤大雅的喜欢,但是那种奋不顾身,一腔孤勇的爱不是轻易能交付的。池间,我实在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爱她?”

  爱情究竟有没有理由?有或者没有一直争论不休。它可以莫名其妙,一见钟情,也可以一层层剖析,追根究底。

  若是不需要理由,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池间想,若是需要理由,他的爱情也经得起质问。

  “汪菱。”池间闭了闭眼睛,凝视着她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看到你痛苦,我会安慰你,我会帮你出主意。但是我看到她痛苦,我会直接替她承受。这就是她在我眼里,和所有人的不同之处。”

  “当我发现他们皆是夜行险路,我便想渡她另一条康庄大道,我此身,只渡她,不渡旁人。”

  他的话音宁静悠远,有着安抚人心的作用,内里百转千回,终指向既定归途,九死不悔。

  听了这话,汪菱所有的尖锐都散尽了,一下子红了眼眶,眼泪在里面打转,摇摇欲坠,“我一点机会都没有的,对吗?你这么温柔的人,怎么可以说这种残忍的话?”

  池间垂眸看向给晏嘉禾打包好的午餐袋,低低说道:“抱歉,但是我必须如此。”

  汪菱站起身,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推开了椅子,她抄起桌面上的工作卡,深深地看了端坐在对面的池间一眼,在眼泪还没落下来之前,转身跑出了餐厅。

  池间在座位上等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收好温热的午餐袋,慢慢地推开旋转门,向公司的方向走了回去。

  他年少就出门打工,远比同龄人都成熟,而汪菱和蒋瑞还留有几分偏激,这正是幼稚的一种。但是他不甚担心,因为他知道,他们都会长大的,他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剩下的还要靠他们自己。

  一路上他整理好心情,忽地有种预感,向街边的橱窗看过去。

  反光里有一个带着黑色鸭舌帽的男子看着咖啡厅的方向,和街上其他犹豫着去哪里吃饭的人没有什么区别,池间状似随意地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去。

  他今天好像第二次看见这个男人了。

  第33章 收线

  池间拿着午餐包回到公司的时候,不出意外的,晏嘉禾还没有从会议室出来。他略有担忧,但又没有办法,只得坐到自己的工位,继续手边的工作。

  过了一两个小时之后,会议室的大门才被打开,晏嘉禾当先回到了总裁办公室,池间没动,因为她身后还跟着严家穆。

  两个人把门关严,又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严家穆才从里面走出来,路过池间门口的时候,不经意地向里面瞥了一眼。

  池间的感知很敏锐,自然是发现了,但是他等了片刻,才拿起午餐包进到晏嘉禾的房间。

  总裁办公室很大,后面配的套间里,一部分是料理间,有加热食品用的微波炉。

  池间站在料理台前,把午餐放进去加热。他穿着衬衫西裤,腰窄腿长,青竹一样朝气蓬勃。

  晏嘉禾揉了揉眉心,经过一上午加一中午的会议,现在总算能喘口气了。她瘫在软椅上,歪头看着池间加热食物,微波炉里的灯光照出来,照到他的腹前沾染了暖意,给整间办公室平添了烟火气。

  “我要饿死了。”晏嘉禾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我觉得你可以不要热了,我就凉吃吧,我以前也懒得弄的。”

  运行程序还要两分钟,池间蹙了蹙眉,不太赞同,“凉吃对胃不好,你再等一等,马上就好了。”

  略过了一会儿,微波炉里的灯灭了,池间把食物拿了出来,从旁边抽出小案板,放在上面给晏嘉禾端了过去。

  池间调了把椅子,坐在宽大的办公桌侧面,看着她吃饭,等她吃得差不多了,说道:“我记得上次进展还是挺快的,为什么今天这么久?”

  晏嘉禾笑道:“今天跟白石敲了一些细节,打包的资产里那么多家商场里的店家,所有写字楼的租户加一起能有四五万人,这些人是转合同,还是清退,两种方案都不同意的人,是我们赔偿还是白石赔偿。”

  “麻烦。”晏嘉禾说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另外我还跟他们说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如果我在国内出了什么事,比如坐牢,那我所签署的一切都有可能被政府接管,全部作废,白石什么也得不到。”

  池间心下一沉,没有说话。

  晏嘉禾接着说道:“白石那边的老外一听就愣住了,国情不同,他们表示还得再考虑一下,我看最近速度可能就暂时放缓了。”

  池间沉默着点点头,起身把餐点的包装盒收拾好,收到了料理间的垃圾桶里,又擦了擦桌子。

  做完了这些他回过头,想起了行程表上的内容说道:“你一会儿还有会呢,你前不久解散的那家金融公司的员工离职补偿方案你要确定一下。”

  晏嘉禾想起这事就头疼,她一边卖楼卖地,一边解散名下的大部分公司,集团全面瘦身,各大银行闻风而动,回笼的资金先还哪个银行吵得不可开交,一个会接着一个会地开。

  “一团乱线。”晏嘉禾在外运筹帷幄,从容不迫,但私下里只和他微微抱怨。

  池间走到她身边,含笑道:“别心急,慢慢理吧。”

  晏嘉禾抬眼看他清俊温驯的神态,头痛稍稍消减,心里渐次安宁下来。

  她伸出手拽他的手腕,笑道:“让我抱抱。”

  池间被她带向身前一步,滑轮后退的椅子把他卡在桌椅之间的空档,正对着她面前。

  晏嘉禾环住他的窄腰,埋首在他刚刚被微波炉的灯光照过的柔软腹前,似乎还有残留的人间烟火气息,她像是受他供奉的饕餮,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大口,这温暖烟火便填溢整个胸膛,五脏六腑无不熨帖。

  池间被她抵在桌前,低低笑了笑,垂眸看她头顶的一个小小发旋,说道:“你最近是不是心绪有些不太平静?”

  晏嘉禾没抬头,闷在他的肚子上说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池间莞尔一笑,“你要是当真决断,何必告诉白石集团那么多呢?尽快签署了出售案,尽快套现抽身不是很好吗?”

  池间刚说完就感到腰上一紧,晏嘉禾用力勒了他一下,接着才缓缓放松。

  晏嘉禾如何不懂,闭目化在他身上,懒散地笑道:“又拿自己逼我是吗?”

  池间但笑不语。

  “我算是明白了,你到底想听什么呢?”晏嘉禾淡淡笑道:“我为什么和白石那样说,你这么聪慧不可能不明白,何必挑明了问我呢?”

  “过几天你就要去变更法人了,以后你就是公司的第一责任人。我前前后后变更过四次,每个人都不能让我完全信任,直到遇见你。”

  “但是。”晏嘉禾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我后来才明白,信任是因为有感情在,对我,这是个悖论。”

  她信任他是因为彼此已经有感情,她想要放弃他就必须割舍这个感情,而割舍了感情就不能再完全信任他,自己心里一旦存疑,就无法安安心心地离开了。

  她年纪越长越心软,少时孑然一身,为了和这个世界多些联系,为了那唯一的支点,一件件事主动向自己身上揽,那时踌躇满志,杀伐决断,背叛起人来眼都不眨,到现在,拿得起放不下了。

  晏嘉禾低叹了一声,“我不想你死的,池间。如果白石不清楚就签了,日后若是合同作废,必然是国际官司,影响这么恶劣,被我留下来的你,是要从重判决的。”

  他一次次地以退为进,把自己置在险路,逼她说有一点喜欢他,逼她说不想让他受伤,好像都不是最终的答案。

  “池间,你究竟想听什么?”晏嘉禾闭上眼睛,靠在他身上轻轻问道。

  我想听你说爱我,池间垂眸暗想,什么结局都甘愿,我只是想在临别之前,听你说一句,你爱我。

  如果不得不分离的话,我们要好好地道别,我没能和我的母亲做到已经很遗憾了,我不想再错过你,而爱我就是其中最珍贵的赠言。

  但这是无法说出口的,不是她发自内心主动说出来,便是还未到完满,就不是他想要的。

  池间淡淡笑了,避而不答,任由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在漫长的会议间隙休息片刻。

  时间缓缓流逝,寂静地过了半晌,池间开口低低说道:“你最近带着姜汲吧。”

  晏嘉禾问道:“怎么了?”

  池间想了想,“或许是我多心了,我总觉得有些异常。”

  晏嘉禾眯起了眼睛,心如电转,把对家梳理了一遍,另有想法,“不必,我让他跟着你。既然是你发现的,必然异常在你身边更多一些。现在还不到动我的时候,或许有可能先从你那里下手。”

  池间正要反驳,晏嘉禾又勒了他一下,制止住他,“听话。我能找出一堆人对你下手,小乔和沈天为都有可能,他们会顾忌我,但不可能顾忌你。你不能再出事了,要不然我的财产怎么转移?”

  池间开始还要说话,听到最后才不再说了。

  晏嘉禾笑道:“不过你也别大意,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把姜汲给你,恐怕也没有太大的帮助,你自己要小心。”

  池间点了点头,温柔地说道:“你也是。”

  晏嘉禾沉吟良久,淡淡说道:“我过几天要去美国一趟,到白石的总部谈一下,看好的房产也要签合同。宝泉山的佣人不是都想去国外,到了美国需要的人手,还要靠当地的华人圈推荐,我得察看一下。”

  池间垂眸看她,“多久回来?”

  “没人这么问过我。”晏嘉禾笑了,“大概一个月吧。我不在的时候,公司就托给你了,有什么问题及时告知我。”

  池间温和地笑道:“好。”顿了顿,又补充道:“严家穆这个人,你要不要重点观察一下?”

  晏嘉禾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查过,但是他是外籍,没查出什么。他的精算能力实在是一流,利润、税、债和息,他总能找到最佳方案,最近谈出售,谈解散员工的薪酬补偿,股票的退市,方方面面都要他算钱,既然目前没查出问题,就先用着吧。”

  “这次我出国,也要带他。一来精算离不开他,二来他的家就在美国,也是个地道的当地通,恐怕在生活方面也能给我提供些建议。”

  池间点了点头,抬眼看了一下表,低声提醒道:“下午的会议时间快到了。”

  晏嘉禾无法,只得松开他的身体,椅子向后一滑,分开才发现,他腰间衣服的一圈都压皱了。

  池间微微红了脸,低头抻了抻衣角,不敢再看她含着笑意的眼神,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将早已整理好的资料递给她。

  晏嘉禾强压下心里的些许眷恋,起身到会议室见解散公司的董事们。

  **

  晏嘉禾刚订了机票,沈天为那边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既然守护财宝的恶龙开了小差,那这段时间的空档期,倒是很可以动一动她的小饼干。

  前不久池间和汪菱的会面情形,被他在咖啡厅外盯梢的眼线尽收眼底,使得汪菱和宝鼎公司的资料也摆上了沈天为的书桌。

  汪菱这个人还不至于他亲自去接触,而是派人透了口风,只要她日后可以在法庭上说出他们提供的证词,就可以得到一百万。

  这事实在轻松,连物证都不必她亲自去放,来龙去脉也不用浪费脑细胞去了解,只需像背课文一样复述一段话,这大大降低了汪菱的负罪感,只犹豫了几天,便同意了。

  与此同时,晏嘉乔也从自己的母亲唐静口中也得知了晏嘉禾要出国的消息,心里同样想到了留守国内的池间。

  晏嘉禾在的时候,他只敢鬼鬼祟祟地做些小动作,进展十分缓慢,但是现在她一走,他就大张旗鼓跃跃欲试了起来。

  沈天为和晏嘉乔开始用各自的方法,向看似柔弱的池间下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的铺垫都完了,终于可以收线了。

  第34章 李代桃僵

  晏嘉禾去机场的时候,是池间陪着的。黑色的轿车后面又跟了两辆公司的派车,带出去的团队大约有十一二人。

  池间坐在她右手边,想到她要走一个多月,一路上都很沉默。

  以前不是能经常见到的时候,她离开多日自己心里尚且不是很舒服,如今习惯了朝夕相见,陡然回到初识的状态,更觉难以忍受。

  他生性内敛,又知道她做事不太容忤逆,这一点不舍勒在心里,不管多酸涩的滋味,强压着不说出来,到最后都是归于岑寂,只得缓缓咽下。

  飞机起飞后,姜汲开着车送池间回到公司,路上也觉着有点不对劲。

  池间的敏锐更像是基因的本能,而姜汲是经过系统的训练,他开着车过了几个路口后,终于确定了有人在跟着他们。

  姜汲不断地向后视镜看去,在经过下一个路口的时候,骤然地快速变道,岔路将车流劈成两条,可疑车辆无法抗拒地被留在原来的路线上,与他们渐行渐远。

  这样危险的举动自然引起了正常行驶司机的不满,几个喇叭示警过后,开出了这段路,四周又恢复了平静。

  池间察觉到了姜汲的想法,虽然什么也没看到,但还是问道:“姜大哥,你觉得是冲着我来的,还是想对晏小姐不利?”

  “说不好。”姜汲试探过后,目视前方继续开着车说道:“不过可以确定一点,采取的盯梢距离一直保持在标准范围内,对方是专业的。”

  池间想了想,问道:“是军人吗?”

  他掌握的信息太少,极少的几个正面接触过的人中,他首先想到了陈谷。

  姜汲也同样想到了他,“有可能受过军事训练,但不一定是我的前学生。”

  说到这里姜汲皱了皱粗重的眉毛,为了不让池间得到错误的结论,不得不将自己的判断说出来,“陈谷好战,喜欢流血,以前队里组织格斗比赛的时候,他下手也很重。但是据我观察,他更喜欢和人面对面的对峙,直截了当,而不是在背后算计。”

  “最重要的一点,陈家陈老爷子也不喜欢这样的方法。你可能不知道,但他在军中很有名望,行事作风我们这些没见过面的军官都清楚。有这位压着,陈谷也不敢这样。”

  池间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姜汲想了想,说道:“那栋大楼安保很严,这几天你不要轻易离开公司,我最近到外面查一下。”

  池间叮嘱道:“你要多注意安全,若是太危险了,你也到公司里,等晏小姐的出售案尘埃落定,我也没有需要保护的必要了。”

  姜汲缓缓笑了,“你倒是总把自己看得很轻,放心吧,我比他们更专业。”

  **

  晏嘉禾不在,又带走了几个主要部门不可或缺的精英骨干,导致了很多事情无人拍板终定。

  这几天落在池间身上的压力格外大,接到晏嘉禾遥控指示后,终于顺利地代她解散了一家公司,彻底没有任何纠纷了。

  还未等他歇口气,楼下的张巷终于压不住怒气,劲直上楼来了,当着证券公司员工的面,把池间办公室的门摔得震天响。

  “我的稿件为什么还不能发?”张巷怒气冲冲地问道:“打击沈建来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要压?你这是养虎为患。”

  池间知道他说的是那篇强烈批判公共产业私有化的文章,若是普通的春秋笔法也就算了,毕竟涉及专业不太抓眼球,过审了也没多少人看,动静不大。

  但是张巷在标题里就带了人名,而且毫不客气地引用了集团的案例,可以预见发表后看热闹的人或许数以亿计。

  池间站起身,恭谨地立在书桌后,耐心解释道:“压是现在时机不对,可以缓一缓再发。”

  张巷冷笑,“我们是怎么建国的?凭的就是这个路线,沈建来的路子正相反,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不等他成气候之前让人民识破他的真面目,还等什么时候?人民不用等时机,什么时候都是对的,我看,是她晏嘉禾需要吧?”

  确实如此,池间沉默不语。

  张巷见他不言,也知道说中了他的心思,冷冷道:“沈是走资,这栋楼要卖也是走资。我的那篇文章自然是牵连到晏嘉禾的出售案了,若是引起注意,260亿的真金白银,一个政策收紧,就是掉脑袋的重罪,你定然是不想出一点岔子的。你当初和我谈理想,我以为我们能携手澄清玉宇,真是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你会变成这样。”

  面对前辈这样的指责,池间淡然一笑,过了半晌,缓缓说道:“我哪里变了呢?”

  张巷横眉立目,“你明知道,一家企业能做到这个规模,内里必然有勾结,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自然规律,你竟还放任她转移出逃,眼睁睁看着这笔罪逃脱惩罚。”

  池间平静地笑了,点了点头,“不错,有罪自然要有罚,善恶到头终有报。不过李代桃僵,报的是罪不是人。”

  张巷愣了,一腔火气溜了出去,散没了,“你什么意思?”

  池间说道:“张主编,你的稿件我从没有说不发,而是略微延后一段时间。现在还没有到最关键的时刻,傅沈两位书记都没有出手,你这篇稿件,现在确实不是利益最大化的时候。所以这对你毫无影响,至于我……”

  池间说到这里顿了片刻,语气愈发轻柔,眸光温润,“我有哪里变呢,我自始至终也只是为了这一个人而让步。”

  张巷自然是知道最近公司最大的高层变动,就是法人的变更,想到这里心下愈加震惊。

  他提醒道:“若是延后,等到发表的时候,公司在任的可就是你了,到时候你是众矢之的,沈有可能脱身,你几乎没有可能的。”

  他做的事一次次地打破张巷的认知,怒是一回事,替他焦急是另一回事。

  “我知道。“池间点了点头,“我完全明白,这世上到底是有天地至理,人间公道的。但若是我愿意把这惩罚抢过来,换她往后余生做个普通人呢?张主编,你是我见过最为固执的人,如果你都同意的话,是不是便可行了?”

  可行吗?张巷盛怒而来,迷惘而去,行或不行,他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他不能轻率地就给出答案,只能放弃纠缠稿件问题,回去慢慢思考。

  因为晏嘉禾做的事,毕竟没有直面地落到具体的个人头上,这就隔了很遥远的距离。

  张巷生性嫉恶如仇,恨不能世界上再也没有违法乱纪的事。但至于这事是谁干的,是张三还是李四,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分不出是有区别还是没区别,重要还是不重要。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张巷走了没多久,姜汲就回来了。

  经过这几天的反侦察,姜汲摸清了大致的情况。

  “池间。”姜汲坐下喝了口水,担心地说道:“我确定了,这帮人是冲着你来的。”

  姜汲怕他不够重视,接着说道:“他们带着随身带着刀。明知道晏小姐已经出国了,单是盯梢绝不会带凶器,所以只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池间皱了皱眉,想到他一个人走街串巷的,“太危险了,那你不要继续跟了。”

  姜汲摇了摇头,怕他再劝,连忙起身抬腿走了,表示坚决不听他的。

  等他走到门口,想了想,到底是要交代几句,“既然敢带刀,他们的精神病病史肯定是准备好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军人的荣誉也不允许我退缩,我要看看,能不能摸到他们背后的老巢。”

  姜汲说完就走了,池间要追他,无奈力量差距悬殊,根本拦不住,被他用力推了回来。

  看来当面是无法说了,池间等他走了一会儿后,拿起手机想联系他,不想却被挂断了电话,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了。

  池间怔然地立在二十四层的窗边,低头看向楼底车水马龙如蝼蚁的街道,只觉得身边的网越织越大了,偏生隐隐约约,影影绰绰,兜头撒下来,望不明触不实,心下窒息不安。

  他做好了慨然赴死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竟有人连既定的时间都等不了,还想更提前的除掉他。

  池间越发地想念晏嘉禾,自从认识了她,他遇见什么都要想起她。

  这样的生活,别说是过二十年,便是一天,也不会是值得留恋的,因为懂得了,所以他更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希望她能够远离这里,获得崭新的干净的人生。

  第35章 晏嘉乔的局

  时间已是深秋,这几天姜汲一直没有回来,池间每天下班或者到放学,就直接到车库,一路开车回家,路上没有停留。

  他手臂上的伤好了之后,姜汲亲自教他开的车,后山的场地极大,证件挂靠到了一家驾校,因为没有人和他抢预约,很快就取得驾驶证了。

  这天难得休息,池间窝在宝泉山看书,忽然手机响了起来,他拿过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是小池吗?”对面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略有些熟悉,“我是你周姨。”

  正是池间在长庆区原来的家的对门邻居,今年除夕和姜汲一起过去的时候,还见过她一面。

  “周姨。”池间叫了一声,恭敬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是这样的,”手机对面的女人带笑说道:“社区要统计常住人员,也不知道你现在住在哪里,要你回来填个表。我帮你把表拿到我家了,你什么时间能过来?这得尽快啊。”

  池间听了,点了点头,乖巧地应道:“好,正好我今天有时间,我马上就过去。”

  周姨得到答复,这才放心地挂掉电话,转眼局促地看着客厅对面,早上突然敲开她家房门的少年和他的保镖。

  她讪笑着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样就行了吧?”

  少年长得和池间有几分像,模样精致,脾气大概有些倨傲,没有回答她,只是点了点头。

  身边的保镖立刻掏出装着钱的厚厚信封,周姨连忙接了过来,有眼色地没有当场数,放在了电视机柜的下层,用小腿把抽屉抵上了。

  晏嘉乔问道:“等他来了你怎么说记住了吗?”

  周姨忙不迭地点头,晏嘉乔便霸占了她家的卧室,关上了门只留一条缝,等着听一会儿的对话。

  池间放下电话,思索了片刻,觉得有些奇怪。事情看起来毫无纰漏,但周姨不是社区的在编工作人员,也绝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他现在身边并没有人,每日两点一线,作息正常谨慎,一旦有一点突发的状况,他都要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池间换好衣服后,走到床头柜边,拉开抽屉,最深处有一个小纸包,他拿了出来,放进了风衣的内兜里。

  这是晏嘉乔的头发,他上次在浴室里想要扔又留了下来,直接用卫生纸包好。

  池间把东西收拾好,开车到了长庆区,进小区上楼,敲了敲邻居的房门。门后正是笑容满面的周姨,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表格就在客厅茶几的桌面上,池间道过谢后,埋头填写了起来,不过是常规的信息,一会儿的工夫便填好了。

  池间刚落笔,忽然听到周姨自言自语道:“几点了?”

  池间正要拿出手机看一下时间,只见周姨已经从兜里掏出了块表。长长的链子垂下来,翻开的盖子镂空雕花,是块充满洋气的怀表。

  池间陡然站了起来,他认出来了,这是晏家给佣人的怀表,他也有一块,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周姨。”池间十分疑惑,但还不至于失态,“这块表你怎么会有?是你家里有人在晏家工作吗?”

  周姨看了看手里的表,“哦,你说这个啊,这是我捡的。就是元旦那天,我在后面那条小路上捡的,还怪好看的,我就留着了。”

  池间的脑袋轰然炸开了,他的妈妈正是在元旦那天,在后街的小路上出事的。

  池间伸出手,有些颤抖,“周姨,能借我看看吗?”

  “可以啊。”周姨把表放在他的掌心。

  池间连忙翻了过来,上面果然刻着人名,孙澜,字体雕花都一致,这下定然是晏家的东西无疑了。

  池间攥紧了表,低头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再抬头时眼里已经有泪,问道:“周姨,你这块表可不可以送给我?”

  周姨看着他的样子愣了一下,似乎是被吓住了,“当然可以。”

  池间道了谢,离开周阿姨家后,立刻驱车驶向燕京交管局,找到了交通队长杨明的办公室。

  “杨警官。”池间来过多次,已经和他熟悉了,“我妈妈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杨明穿着警服,点点头,严肃地说道:“前不久有很大进展,但是我们出于一些考虑,迟迟没有告诉你。”

  池间急忙追问,“是什么考虑?”

  杨明沉吟半晌,才说道:“一来我们缺乏一个证明他在场的关键证据,二来这可能涉及到你的雇主。实不相瞒,我们抓到的嫌疑人,正是晏家的司机,孙澜。”

  池间倒退了一步,似乎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勉强握住桌角才站稳。

  过了很久,池间才从兜里掏出怀表,交给杨明,“我有他当天在场的证明,人证可以去找我原来的邻居周阿姨。”

  杨明大喜过望,激动地接过怀表,“你是怎么得到的?这正是我们需要的物证,这下看他怎么说。我要立刻审问他,你要不要到审讯室外一起听一下?”

  池间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对即将到来的某些东西无法承受,可是过了几秒,他就不再犹豫逃避了,轻轻点了下头,“好。”

  对孙澜的审讯立刻展开,杨明主审,旁边还有记录,池间在单向玻璃后面注视着审讯室。

  开始孙澜还在抵抗,等到杨明抛出怀表证物,立刻转变了态度,全部招供了。

  孙澜的颧骨处微微泛青,似乎非常惧怕杨明,畏缩着回答道:“我是受到雇主晏嘉禾的指使,去撞那个女人的。”

  池间听到这里,后退一步,闭上了眼睛。可是审讯室的声音仍旧导了出来,避无可避。

  杨明厉声问道:“为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故意杀人?”

  孙澜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道:“因为晏嘉禾看上了那个女人的儿子,听说那个小男生不太听话,不肯答应,她就想逼他过来找自己。至于杀人,她答应给我很多钱,我也没多想,就干了。”

  审讯到这里更多的不过是些细节,比如怎么作案,怎么修车,听下来前后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等杨明出来的时候,看到池间已经是虚弱憔悴,眼里含泪了。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杨明好像有些不忍心,扶他穿过半个走廊,到来访接待室休息,“我看你现在心情很难过,你在这里歇一歇再走。情况你也了解了,以后再有什么进展,我们再联系你。”

  池间点了点头,“谢谢杨警官。”

  杨明笑了笑,声音微微压低,似乎是暗中提点道:“谢什么。不过只有这一份口供,恐怕很难定晏嘉禾的罪,如果你急于报仇,有其他的方法,也可以试一试。”

  说完他就离开了,留池间一个人在接待室的长椅上。

  池间把脸埋在掌心,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走了进来。

  池间抬头一看,“林哥?”

  林春晖看见他也愣了一下,“这不巧了吗?我今儿个走背字,车跟人刮了,正来交管局处理呢,没想到遇见你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正说着,看到池间神情不对劲,仔细瞅了瞅,敛了笑意,问道:“你怎么哭了?快跟哥说说,遇见什么难事了?”

  池间开口,气息发紧,稳了好几次才说道:“我刚刚在杨警官那里知道,杀害我妈妈的凶手,可能是晏小姐指使的,是晏家的司机孙澜。”

  林春晖一脸震惊,沉吟良久才说道:“这个司机我也知道,经常接送我爸爸到晏家看诊,就在今年元旦过后,忽然从晏家辞职了,现在看来,这就对上了。晏小姐早年做事狠绝,原以为这几年改了,没想到还是本性难移。”

  池间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信。”

  林春晖知道池间很爱晏嘉禾,遇见这样的事,单凭一个理由是不会相信的,这也是他在周姨、杨明和孙澜之后粉墨登场的原因。

  林春晖等了半晌,等他情绪稍稍稳定,但头脑还在晕乎的时候,低低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和你说过,你和晏家小公子晏嘉乔长得很像?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吗?晏青山为人风流,听说你母亲早年也在他常出入的酒店工作过。你总是绕不开晏家,难道就没想过原因吗?”

  “林哥,你想说什么?”池间擦干了眼泪,转而愤怒起来,直直地盯着林春晖。

  林春晖连忙安抚他,“别生气,我不是在侮辱你妈妈,我巴不得我妈和晏青山有一腿呢。”

  这话虽然无耻,但是骂人不会连自己都骂,看来在林春晖心里,这确实算不得侮辱。

  池间安静下来,“大概是巧合吧。”

  林春晖摇了摇头,“晏小姐的性子你是清楚的,不会仅仅因为感情问题就去杀无辜的人。但若是财产和继承权出现了问题呢?”

  池间迷惑不解。

  林春晖一咬牙,把晏嘉乔的局里最后一根线挑了出来,“我怀疑你是晏青山的私生子,而晏嘉禾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才打着想要你的旗号,杀了你的家人,这样就死无对证,而你又被她利用去做其他的事。”

  这是个连环局,真相是一层层揭开的,如果不相信第一层的情杀,那么就加上第二层的财杀。双管齐下,理由充分,不由他不信。

  人往往在表层尚且能保持警惕,往下深挖一点,发现果真有阴谋,便停在了这一层,觉得自己拥有比旁人多走一步的聪慧,反而比一开始更加的深信不疑。

  池间眼珠一动,看样子就是信了。

  林春晖低低说道:“这里有监控,说话不方便,你跟我来。”说完带着他走到走廊尽头,因为老旧而有些昏暗的男厕所。

  看到四下无人,林春晖说道:“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说我认识很多医生,也包括遗传学的专家。你要是心里也开始怀疑,我帮你查一查,做个亲子鉴定。”

  池间遭受了太多的打击,都已经呆滞了,他极缓极缓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在身上摸了摸。

  “有烟吗?”池间喘不过气似的,解开了风衣的衣扣问道。

  “啊?有的有的。”看来他的打击不小,需要镇静,林春晖连忙低下头,在兜里掏了烟盒和打火机。

  再抬头的时候,看到池间已经把手伸到脑后了,蹙了蹙眉,然后手放了下来,捏着几根头发。

  林春晖连忙把烟盒掏空,把头发装了进去,又扣严了盖子。

  池间接了满手的烟和打火机,看起来有些生涩的不知所措。

  林春晖笑道:“你就都留着吧,你也成年了,该碰点以前没碰过的东西了。我先把这玩意送到科室,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好的,谢谢林哥。”池间眼里有泪光,“要是我真的姓晏的话,我一定忘不了你的帮助。”

  林春晖点了点头,边往外走边说道:“好说好说,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亲子鉴定其实只是顺便一测,他们并没有认真,伪造的报告早就出来了,池间只要给了头发,他的身份就是晏青山的“私生子”了。

  假报告给他一看,池间要么想报仇,要么是对晏青山的财富和权力起贪心,都会选择做他们的内应。这样他们就能得到晏嘉禾商业上的机密,不让池间再替她顶罪,用法律手段光明正大地除掉晏嘉禾。

  这个局费尽了晏嘉乔和林春晖的所有脑细胞,不信这次晏嘉禾还能不栽跟头不翻车。

  池间盯着林春晖的背影越走越远,走出了厕所再看不到,脸上的慌乱无主突然就消失了,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清俊。

  他低低笑了笑,走进隔间,把烟和打火机都扔进马桶里冲走了。

  如果这间厕所不是这么昏暗的话,林春晖把头发放进烟盒的时候就会发现,它们在阳光下有着栗色的光泽。

  第36章 华枝

  池间从交管局出来,慢悠悠地开车回到宝泉山。

  从周姨拿出那块怀表开始,他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圈套。

  他早在疗养院科室里,林春晖隐隐约约向那个方向提点的时候,就察觉了对方的意图。倘若他真是见财起意的人,难免不被蒙蔽双眼。

  他虽不屑一顾,但也正想将计就计,探查一下对方的势力和布局,还有最重要的,让晏嘉禾对自己犹豫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最高明的谎言都是真假掺半的,池间甚至确实相信母亲的车祸就是晏家的司机所为,但是关于晏嘉禾部分,他半个字都不信。

  旁人都太低估他了,他对晏嘉禾的了解,对晏嘉禾的信任,他全部的爱意,都是绝不会被动摇的。

  池间开着车,过了几个路口,清俊的脸庞缓缓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肇事司机终于找到了,虽然杨明是对方的人,但也只是在事件上做文章,希图牵连更广。毕竟身为警察的职责所在,已落入法网中的犯人不可能放过,单纯的车祸一事已是尘埃落定,孙澜逃不脱法律的制裁。

  池间想到这里,便有些许欣慰,对长眠的母亲有了交代,剩下的只有绵长无尽的思念,和努力过好未来人生的希望。

  可是怎样要算过得好呢?池间问自己,他拥有的实在太少,那些短暂珍重的美好回忆,好像怎样安排摆放,怎样嵌进身体都不是最好。

  过了一会,池间放弃了思考自己,转而去想晏嘉禾,怎样是她过得好呢?

  答案是快且清晰的,先是平安,再是永远都感到快乐和温暖。

  **

  过了几天,池间的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晏嘉乔偷溜进晏青山的卧室拿出的头发,和送到实验室的一比对,结果竟然是亲生父子关系。

  林春晖拿到报告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马不停蹄地又把报告拿给晏嘉乔看,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话。

  “虽然我爸年轻的时候…有点花心,但也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晏嘉乔看着林春晖说道:“不是你把咱们造假的拿混了吧?”

  林春晖慌忙摇手,“不可能,晏少,假的那份还在我家呢,这个报告是我从医院直接拿过来的,不可能弄混。”

  晏嘉乔咬了咬嘴唇,心下火气直冒,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哥哥的,他可真是受够了,还有没有个正常家庭的样子了。

  林春晖看他不说话,问道:“晏少,现在情况有变,那我们怎么办?”

  晏嘉乔摊了摊手,精致的眉梢微扬,瞅着他的眼睛,空有一股子皮囊的艳丽劲儿,“你问我我问谁?”

  他这话纯粹发泄不满,林春晖倒当真了,出主意道:“那不如问问沈少?”

  这倒是个思路,晏嘉乔没办法,只好给沈天为打了个电话。

  沈天为听了结果也是一愣,这太匪夷所思了。

  但是片刻之后,他就冷静了下来,这个圈子每时每刻都在云诡翻涌,机敏善变从中渔利是他们必备的修养。

  既然事已至此,他不能再维持原来的计划一成不变,而要用这个新情况来获得目的最优化。

  沈天为淡淡说道:“我了解了。你不要冲动,而且一定不能告诉你母亲唐静。”

  “我知道,我要是告诉我妈妈,她又得把池间当块宝似的捡回家。”晏嘉乔的语气不满,还有些许委屈。“有她护着,就是有晏青山护着,我们动就难了。”

  “这一次你倒知道的很清楚嘛。”沈天为罕见地笑了,意有所指,“看来你在这方面,真是没少吃亏啊。”

  晏嘉乔气急,但是没敢说什么。

  沈天为接着说道:“这件事你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成果,接下来已经超出了你能掌控的范畴,你不要擅自做主了,听我说。”

  “这么重要的事,我们怎么能不通知当事人呢?”沈天为语气冷淡,“过几天我会给你份稿件,你打电话给池间,照着念。”

  “知道了,沈哥。”晏嘉乔垂头丧气地挂断了电话,绞尽脑汁忙活了半天给自己整出来个哥哥,他的心情简直沮丧后悔到了极点。

  沈天为的情绪倒是没有太大的波动,他一边思索,一边双手交叉,架在锁骨处,拇指竖起轻轻刮了刮下颌。

  他想知道揭露这个真相的时候,晏嘉禾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里,沈天为难得有些愉悦,小禾她自诩聪明,总是多手准备,像只鼻尖粉红的小鼹鼠,一条退路接着一条退路地给自己铺,等她发觉都是死路的时候,自己再提着桶向里面灌水,是不是就能把她揪出来,拎在掌中了呢?

  能够掌控对手的生死是很美妙的一件事,他生下来得到的就太多,已经很难对什么感到刺激,而这件事会让他有成神的错觉,沈天为闭上眼睛,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在这个想法上停留太久。

  既然池间的身份有更大的作用,就不能轻易地杀死他了,沈天为打了通电话,让一直坚持不懈寻找机会的手下撤回来。

  池间不知道的是,他的应对无意间救了自己一命,不管能不能成功潜入敌营,至少现在,他又重新恢复了人身安全。

  **

  晏嘉禾回来的时候改签了,比原定计划提前了几天,傍晚时分落地燕京。

  经过谈判白石集团充分了解了国内的风险,仍旧决定维持原收购案不变,双方在白石集团总部签署了初步意向草拟。

  对晏嘉禾来说,至此万事具备,只等她把晏嘉乔带出国,傅家稳定局势,正式签署出售协议。

  她在纽市安保最好的几个街区置办了房产,雇佣了佣人先行搬了进去,出了有售房处的大房产公司时,在街头撞见了在外奔波的底层推销员。

  晏嘉禾本没有理会,忽地想起了池间,他一向聪明,虽然几率很小,但他若是真能侥幸出来,一无所有举目无亲,也很难生存。

  晏嘉禾想到这里,就在这个房产推销员手里,以池间的身份信息,全款买了处新西兰海边的别墅。

  没和她的房子买在同一国,晏嘉禾心想,或许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飞机落地,晏嘉禾和公司的团队成员一一道别回家,从旁边的酒店提出了临走时寄停的车,趁着天还没有变得漆黑,朝着宝泉山开去。

  她的车上到盘山公路的半山腰时,雪亮的车灯晃进了池间的卧室,池间难以置信地跑到窗边,看着她缓缓放慢车速,准备过闸机。

  她能提前回来,是不曾预料的意外之喜,池间的心情立刻雀跃起来,转身奔下楼,他在此时才显现出与十九岁年龄相符的活泼气息。

  池间跑到门口才站定,倚着门框偏头看向她,身姿纤秾,情态温润,最亮的还是一双黑眸,揉了细碎繁星,映着清泠春水。

  除夕时他亲手贴的对联已经微微褪色,被庭前灯一照,变成了一种古朴熟稔的橘色,映得满阶满身,如月在枝头熠熠生辉。

  晏嘉禾拐过主楼时,一眼瞧见他了,在异国旬月还未深思,此刻一见,反而恍然,好像这里就合该有个人这样立着望她,若不在四下就尽皆空了。

  她把车刹在主楼前,没急着下车,而是透过挡风玻璃凝视着他。

  她在国外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前路说是翻天覆地,过往一键清空也不为过,此时回来看到他,心下如同近乡情怯。

  原来不是不想的,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池间微微笑了,向前走了几步,拉开了她的车门,在车下望着她问道:“怎么停在这儿了?”

  晏嘉禾反应极快,敛了情绪随意一笑,“我在想,你怎么穿着睡衣在门口?”

  池间眨了眨眼,眉目间有隐秘地欢喜,“因为我有件事急着对你说。”

  “什么事?”晏嘉禾解了安全带,把手撑在车门上,侧过身看着他。

  池间想告诉她,他发现了敌人的线索,并从中做了些手脚。他很有一种和她并肩战斗了的喜悦,想告诉她自己经受住了考验,有一种可耻的似乎是立了功的,想要得到她表扬的骄傲想法。

  虽然这微不足道,但是他到底还是想在她旁边,低低碎碎地讲一讲。

  池间刚要开口,看到了过来帮忙停车的姜汲,有外人在,他是不能说的,转而一笑收住,“你跟我来,我回房间和你说。”

  晏嘉禾被他牵住了,下了车迈进主楼,跟在他身后上了旋转楼梯。

  扶手上的木纹如涟漪,楼梯向上延伸也是旋转着,触目都是迷宫般的圆圈结构,他们慢慢走着,平日未觉出什么,今夜小别重见,都恍惚迷眩如在梦中。

  池间的快乐是庞然而明显的,背影明明没有任何晃动,却像是只蹦蹦跳跳的小羊,似乎有雪白的短尾巴摇来摆去。

  晏嘉禾虽然莫名,却也被传染了,空出来的那只手搭到了他的腰间,丝绸的睡衣本是垂坠,可是上楼梯的时候,一抬一落便勾出大腿部分的身形。

  晏嘉禾在他身后垂眸看着,看他的身姿起起伏伏,眼神顿了顿,手又向下滑去,拂过了睡裤的松紧带。

  池间发觉身上的痒意,立刻停了下来,在楼梯中间笑着转身,没有放开牵着她的手,还把她不老实的另一只手一并握住了。

  两个人一上一下地站在红木的楼梯中间,只隔了两三个台阶,手牵在一起,连着胳膊一起晃晃荡荡,像是小时候在玩搭秋千的游戏。

  池间弯下腰,笑容温柔灿然,看着比他低了几级台阶的晏嘉禾,明亮的黑眸瞅进她的眼底,“嘉禾,你想要干什么?”

  晏嘉禾做坏事被当场捉住了,也没有反抗,立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太高兴了,我怀疑你要变身,找找你的尾巴当证据。”

  池间想起了她说过自己是隔壁围栏里的小羊。他开始倒退着上楼梯,用后脚跟一步步蹭着,这样走是极缓慢的,可是他舍不得再背过去,留恋地面对着她。

  他边走边低了低头,像是愉快地祭祀,把一切都送到她手边,看着她笑道:“你摸我的头也是一样的,我可是小公羊,会长角的。”

  晏嘉禾噗地笑了,童心这种东西,她从来就没有过,没想到池间的心里,还保有很多天真。她看着他,脚下没停,却慢慢空出一只手来戳了戳他的头发。

  池间缓缓地倒退着,感受头上的触感,目光贴紧她,互相牵绊着上楼梯。他心里的喜悦翻滚满溢,不受拘束地四处流淌。

  简直兴奋得有些过头了,池间想在这楼梯上就把她走后发生的事告诉她,可是他珍惜惯了,又想把快乐攒一攒,多捂一小会儿。

  第37章 底线

  池间牵着晏嘉禾,一直走到自己的卧室,把门关好,刚想要说话,忽然放在桌面的手机响了起来。

  最近工作上的事也很多,池间只得把想说的话放一放,拿起手机对晏嘉禾笑道:“嘉禾,你要不要先回房间休息一下,等我接个电话再去找你。”

  晏嘉禾也是刚下飞机,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

  池间坐到床边,低头划开了手机,“你好?”

  对面语气讥讽,“池间,我是晏嘉乔。”

  池间心下一凛,他完全想不出晏嘉乔有什么理由给自己打电话,除非与林春晖之事有关。

  他的思绪闪念,面上仍旧谦恭地叫了一声,“晏少。”

  他的态度取悦了自己,晏嘉乔紧张地捏着稿件的手指略松了一松,倚在康茂园卧室的床头,语气也随意起来,“听说前几天有人找了你做了亲子鉴定,似乎与我们晏家有点关系。”

  果然是这件事,幕后之一竟然是晏嘉乔本人。池间拨云见日,连上了一线蛛丝,看来直觉无误,晏家姐弟的关系确实非同寻常。

  只是不知道他打这通电话是发现了真相,还是被蒙混了。

  池间淡淡笑道:“不知道和晏少有什么关系?”

  晏嘉乔语气轻狂不屑,“直说了吧,结果出来了,你是我亲哥哥。名字嘛,我认字少不会排,不过你要是比我姐还大,倒是可以叫晏嘉木。”

  成功了,池间心里一喜,本就高兴的心情越发飘扬,眼睛下意识地看向门外,迫不及待地想去找晏嘉禾。

  “麻雀变凤凰了,你就偷着乐去吧。”晏嘉乔冷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和我们合作?”

  “怎么合作?”池间假意问道。

  “晏嘉禾手里,有些东西是不见光的,你想办法把那些给我。”晏嘉乔冷冷说道:“如果你做到了,你就能进康茂园,属于晏嘉禾的东西,我原封不动的都给你。这可是一块大蛋糕,没有人不会心动。”

  池间想了想,可以造一份假的给他,但他不能答应得太快,这样就会太刻意,因此故作犹豫,“这件事我需要想一想。”

  晏嘉乔腾地从床头坐起来,“你还想什么?”说着才想起来,低头看了眼稿件,念道:“我知道你喜欢晏嘉禾,所以甘愿替她牺牲,多么高尚令人感动的精神。”晏嘉乔念到这里,知道了沈天为想说什么,语气愈发尖锐而嘲讽,甚至充满恨意,“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替的究竟是谁?”

  像是啵的一声戳破了肥皂泡,池间原本笑着的唇角缓缓平了下来,眼眸从门边错了回来,不知道要放在哪里。

  这是什么意思?他心甘情愿去代替的,去顶罪去挽救的,当然是晏嘉禾,也只有晏嘉禾才能让他一再让步。

  池间语气到此时才不确定起来,“什么意思?”

  晏嘉乔把稿件用力甩在了地上,用不着,这件事情如鲠在喉这些年,谁都没有他知道的清楚,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

  外人聪明如沈天为或程文怡,能猜出七八分,但是那些只属于两个人间的私密,是一直被阴暗笼罩,不曾对任何人揭露的。

  就是当时亲手善后的邓福,也只当是姐弟间出格的玩笑闹了别扭,没有也不敢向那方面想去。

  这是他和晏嘉禾仅有的默契,至死都不会向外人提起。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既然池间是自己的亲哥哥,又和晏嘉禾有那样的关系,他们三个人都深陷在家庭的漩涡中,他反而可以第一次卸下心理重担,对池间全盘袒露。

  “你以为你替的是晏嘉禾吗?你怎么不想想,我姐的性子向来多手准备,物尽其用。”晏嘉乔闭上精致的眉眼,躺回到床上,这让他的声音有着坠落的呼啸,“你替的还有我。”

  “如果你不和我们合作,你的结局只能是作为双重替身入狱判刑。”晏嘉乔冷冷笑道:“你喜欢我姐什么都不是真实的,她的本质就是个情感畸形的变态。”

  他的最后一句话,像这世上所有可以被誉为先知神谕的箴言,话音一落,便是天空陨落,万物扭曲,旧世界的秩序荡然无存。

  池间茫然立于焦土之上,四周一片寂静。他在这灼热的末世开口,仍留有旧世界的不愿相信,“你说什么?”

  晏嘉乔冷嗤一声,“你要是假装听不懂,好,那我就再直白一点。我姐姐爱的人是我,不是关心爱护的爱,是会上床的爱,这次你明白了吗?”

  这太荒唐了,池间难以置信,攥紧了手机,“这不可能。”

  “不可能?”晏嘉乔最受不了别人激他,抬高了声音说道:“你最喜欢最常穿的睡衣是藏蓝色的,衣柜里有一件黑色羽毛的外袍,你经常拿出来偷看。池间,你以为你算什么?晏嘉禾尊重过你吗?整个宝泉山都在我的监控之下,也包括你,而这是她首肯的。”

  池间握着手机的手颤抖起来,他努力让自己仍旧坐在原地。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晏嘉禾第一次抱自己的时候,会接到晏嘉乔恰到好处的电话,为什么晏嘉禾会立刻起身看着烟雾报警器,甚至为什么晏嘉乔的腿会断掉。

  这是他们之间占有和试探的博弈,而自己只是不合时宜的配角,掺杂其中的道具。

  池间清楚,她开放监控必然是有原因的,他没有做好承受的准备,但是对手不会让他喘息。

  他闭了一下眼睛,果然听到晏嘉乔接着说道:“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晏嘉禾曾经想对我做些什么,为了赔罪就给我了,后来我气不过,又捅了她一刀。池间,我和她之间,爱和恨,欲和血,互相纠葛,不分出个高低优劣,我是绝不服输的。”

  “既然我们是一样的身份,面对同样的问题,反正我是这样想的。”晏嘉乔问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不恨她吗?”

  池间沉默着,只有轻微的呼吸的声音,过了良久,挂断了电话。

  晏嘉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皱着眉头想再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了。

  原来如此,池间一字一句地默念,原来如此。

  原来她压抑犹豫的根源在这里,原来她的心结竟是这样的不可言说。

  可是原来如此之后呢?

  他平静内敛惯了,此时甚至还能站起身来,搬了把椅子,站在上面,把烟雾报警器旋开,真的在里面拆出了摄像头。

  从椅子上下来的时候,池间腿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椅子倾覆,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把椅子放好,把摄像头扔进垃圾桶。

  做完了这些,想起晏嘉禾的性格,又不放心,关了卧室的灯,用手电筒四处照了照,果然在盆栽上还发现了奇怪的反光。

  池间都拆掉后,关了手电筒,静静地坐在床边。

  他矜默如常,此时痛极,仍旧抿紧了唇,未发一言,只是恍惚觉得有什么脱离了身体。

  他愈发痴迷起来,怀疑是心,从锥出的洞口不见了,他抬手摸了摸左胸,心脏还在尽职尽责地履行它的作用,只是有些艰难,比平日慢了百倍。

  还好,池间想,至少它还在,它能证明的,我还是我,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可是,我不是完整的了,池间已经发现了是什么脱离了他的身体,是眼泪。

  他一直低着头,眼泪一颗颗径直向下坠去,抛弃了诞生出它们的人,没有留恋那温暖的脸颊,毫无阻拦地奔到了地毯上,洇湿了爱人名下的土地。

  池间却固执地不肯眨眼,死死地盯着那潮地,这让他的眼泪更多地落下来。

  在这寂寥漆黑的卧室里,只有一蓬蓬的月光涌进来,照到那两个湿润的小圆泊上,如同星辉在陆地的倒影。

  镜花水月全无下落,满心绮念过眼成灰,只是空梦一场。

  我原本以为你也有喜欢我的,我甚至有了些狡猾的可耻的念头,我以为我毫无保留地付出全部,你就会一辈子都记得我。

  没想到我只是个替身,不论我做了多少,你即便想到我,也只是借我去思念那个你真正爱的人。

  竟是我不配,不配做你的白月光,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只是这浅薄无谓的眼泪汇成的小水坑,只能反射天上月光做出低劣的假象,在漫长黑夜里干涸掉也不会在意。

  池间倏忽闭上眼睛,不再看了。

  嘉禾,我是有尊严和感情的,是一个独立的人格,虽然我拥有的很少,但我把能交付的一切都送给你了,你怎么能忍心欺骗我呢?

  如果你的目光已经和你的思想分离,那你过去曾有过的眷恋,我宁可全都不要。

  池间在心里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却如同山谷间的回声,只有第一遍最强烈,接着就一阵阵的微弱下去,到最后渐次不闻,无声无息。

  平静只有一瞬,忽然那声音又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脑中的每一道沟壑传了回来,比最初更加气势磅礴,内容却变了,喧嚣叫着不行。

  不行,不能不要,不能离开她。

  他千百份的爱意中,那想要逃离的浮游一念被围堵住,在被包裹的窒息中绞杀了,这一刻他拿出自己全部的冷酷,成为了只对自己残忍的独|裁者,镇压掉了满怀悲伤和不甘的起义浪潮。

  你了解她,你爱她,她不是天生的变态,她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池间霍然睁开眼睛,迷雾四散,一霎清明。

  她尚在落水挣扎,他在旁看见了,难道还有闲心去顾影自怜吗?

  如果她爱的是晏嘉乔,那她的路已经不是艰险,而是彻彻底底世所不容,自己一定要帮她,平安、如愿,快乐而永无痛苦。

  他不会悔改。

  正在此时,晏嘉禾在自己的卧室洗漱好了,满身清冷水汽,她穿着格纹的睡裙,擦了擦头发,推门进来,打算听他说完就回房睡觉。

  室内一片漆黑,晏嘉禾随手开了灯,问道:“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池间怕被她看到泛红的眼圈,低下了头,柔软的黑发垂下来,半遮住眉眼,未开口便觉声音会哑,暗暗稳了稳。

  “怎么了?”晏嘉禾莞尔笑了,走到他面前,“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不说话了?”

  室内灯光明耀,照下来纤毫毕现,彼此只有一步之隔,近得池间能嗅到她身上薄荷味的水气。

  池间鼻子一酸,没有抬头,低低说道:“我想问问你,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晏嘉禾笑了,“你就问这个?还能怎么想,你好看。”

  谎言,无数的谎言,公然的谎言。

  池间没有哪一刻这样明晰,她远比自己复杂得多,她虚伪不到绝境不会坦诚,些微薄情又鲜少愧疚,她有污浊的手段,最后却还留有底线。

  他知道那条底线。

  池间想起曾撞见徐德才向她求情走工程内定,又问道:“嘉禾,这么多年,求过你的人很多,你也不是每一个都答应了。去年下雪的那一天,你为什么答应了我呢?”

  晏嘉禾心下一顿,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便上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想看清他的表情。

  不料却被他伸手扣住了,这是从来没有的反应,过去他要么僵着不动,要么坦然自若,可是这一次,池间握住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眉眼上。

  池间在她的手背上虚虚抓着,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在自己的骨与皮间用力,指骨弯折处泛出白,徒然自损,却没伤她分毫。

  池间带着她的手,一一划过自己的眉心,接着是鼻梁,白皙细腻的皮肤微凉,起伏的线条富有韵律的美感,他划过一遍又一遍,问道:“嘉禾,为什么,是因为这张脸吗?”

  是因为我可以让你想起他吗?在我所有的作用之中,你最看重这一条吗?

  “没有为什么。”晏嘉禾抽回手,描摹他的五官会让她想起晏嘉乔,这种感觉并不愉快。“我有钱有势,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池间淡淡笑了,“既然这样,我是你的,那你为什么不和我做呢?”

  他从未这样大胆直白,连往日的羞涩腼腆都不见了。

  晏嘉禾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不再让他,冷硬了起来,“我说了,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做就不做。”

  池间笑容不变,“这么说来,你是没有底线的吗?”

  “当然。”晏嘉禾蹙了蹙眉,压下心里几许慌乱,“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的道德水平一向很低。”

  池间笑着点了点头,现在他明白了一切,愈发看透她的谎言,再无迷茫,“那我也没有底线了。”

  我曾经以为我会跪死在那个雪夜,我的尊严和自由统统葬送,前半生和后半生开始割裂,后来我庆幸我没有。

  我仍旧小心翼翼地护着这些,做我的底线,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其实,也不是不能给任何人的。

  嘉禾,原来这些赠给你,是我命中早已注定的归途。

  从今往后,只要你能快乐,你想把我当做谁,我都接受,因为我无法看着你,孤身走向歧路。

  第38章 带出国

  在这个圈子里,最重要的就是机变。世情随事迁,必须在千头万绪中抓住关键的那一点。

  沈天为先去拉拢,后试图杀人,现在看了池间的亲子鉴定单后又调整了计划,他的布局一直在变化,他也享受这种变化。

  这既让他觉得富于挑战,又觉得万变不会脱离他的掌控,他的淡漠来源于游刃有余。

  池间自然也是在变化。

  他先时对妈妈说过,底线只会退一点。可是这誓言无力抵挡圈子里的阴私污浊,在命运与爱意面前一退再退,最终溃不成军。

  开始是沉默包庇,接着以血促成阴谋,后来打算亲身抵罪,到现在,他连自己在内,背叛了所有能背叛的,彻底活成了另一幅模样。

  池间已经很久没有想过清白干净这回事了,他起初在晏嘉禾面前誓死捍卫的,已经统统都还给了她。

  如果妈妈还在,一定对他很失望。

  可是他还抱有希望,不是对自己,而是对晏嘉禾。他心甘情愿放弃了自己,但是还没有放弃她。

  原本池间以为她是一个人离开,他愿意牺牲自己送她到大洋彼岸重新做个普通人,希望她在那里能遇见合适的人,平安喜乐度过余生。

  但这个人,绝不应该是晏嘉乔。

  池间早已经察觉了晏嘉禾本质的愿望,这也是她可以被爱的前提,她其实和池间一样,都希望得到干净安稳的人生,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如果说张巷执着不变,池间稍加变通,那么晏嘉禾就是变通得太过了。

  她藉由晏嘉乔来实现这个愿望,是完全错误的办法。因为即便她能顺利地带走晏嘉乔,她也是没有办法和他度过一生的。

  池间已经预见了前路,自己身为替身,晏嘉禾都无法下手,那么对着晏嘉乔本人,她在情|事上其实更是无能为力。

  她的全部筹谋都在于把晏嘉乔带到国外,再向后的事情,她看起来是顺其自然,其实是不敢去面对的。

  等她到了国外,发现到底做不到时,她也会发现自己一生追寻,都是虚无缥缈,徒劳一场,她是无法承受的。

  池间想到这里,深感悲戚荒凉。

  他以此身承她渡她,为她永怀希望,即便她给自己布了死局,他也绝无可能先行放弃。

  他原本打算留在国内,若是侥幸没有死刑,就等出狱再去找她,但是这样看来,他也必须要改变计划,他要想办法让集团无罪脱身,然后和晏嘉禾一起走。

  沈天为和池间都做出了调整,晏嘉禾也不例外。

  晏嘉禾现在正在开车去往康茂园的路上。

  昨夜池间的态度让她感到不安,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白石集团收购案的出现,让她的前路于黑暗中显现模糊的光亮,这次出国签署草拟,更让她切实地抓在手中。

  既然如此,她更要当机立断,恐怕迟则生变。

  趁着一个红灯的机会,晏嘉禾连上蓝牙耳机,给傅连庭打了个电话。

  “庭哥。”晏嘉禾淡淡说道:“我过几周就要走了。”

  傅连庭正在自己的公司,还未反应过来,“你去哪儿?”

  “去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再回来了。”晏嘉禾微微笑道:“我们几个打小一起长大,你说是我的哥哥也不为过。可惜你的婚礼,我要缺席了。”

  傅连庭沉默良久,从牙根里挤出一句话,“你从来不说那些没有用的。”

  晏嘉禾笑了,“现在不说,以后傅少想听也没机会了。”

  “你怎么这么急?”傅连庭不解,“我和文怡都还离不开你。”

  “正好有机会。”晏嘉禾沉吟一瞬,不愿多谈,“你们的事我都已经规划好了。”

  “我应该怎么办?”傅连庭急忙问道。

  晏嘉禾注视着车流,眸中冷意一闪而过,“我这次走,是带小乔的。时间长了,唐静一定要找,我想请傅家的力量拦住她和晏青山。”

  “晏家的实力不能和你们傅家相比,又寻子心切,必然会转投沈家。这样晏家替沈系补上了前不久周家倒台的空缺,政坛的势力又恢复平衡,当政也可以放心。”

  “这样一来,我给你们傅家办的事就都结束了,剩下的就看你们了。如果傅家成功了,燕京再不会有晏家和沈家。至于文怡,她在边境保证安全,日后必然会高升。”

  在燕京这些波云诡谲的万千丝线中,属于她的那一根终于织完剪断,干净利落,再无牵连。

  傅连庭闭目片刻,她比他出色太多,既然已经决定了,他是改变不了的,只是问道:“那你和文怡说过了吗?”

  “没有。”晏嘉禾说道:“她远在云密,就让她安心工作吧,我走后她必然会收到消息的。”

  就像程文怡当初和她告别时的艰难,她其实,也不愿面对。

  傅连庭离别的惆怅消散了,心里转而嫉恨起来。她又是这样,又是无视别人的感情,他为程文怡感到愤怒,“她把你当做最重要的人,你要走了,都不告诉她一下吗?等她知道的时候,她想要再联系你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你从不考虑吗?”

  他的话很奇怪,但是晏嘉禾马上要到康茂园了,无暇细想,“好吧,那麻烦你替我转告她。”

  傅连庭心火更盛,径直挂断了电话。

  晏嘉禾没有多想,随着大选的临近,傅连庭身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脾气比以往愈加急躁了。

  晏嘉禾到了康茂园,去见了唐静。

  她早已收到消息,晏青山到外省视察工作,晏嘉乔也和朋友出去玩了,家里只有唐静一个主人。

  唐静对继女的来意毫无察觉,还很高兴。

  要帮佣加几道菜后,她坐在客厅里,摸了摸晏嘉禾的头发,笑道:“有点长长了,最近很流行那种有点碎发的丸子头,应该很适合小禾。”

  晏嘉禾配合着笑了笑,和她聊了一些好玩的事,一直等到吃过了午饭,晏嘉禾才慢慢挑明了来意。

  “静姨。”晏嘉禾微微笑了,很少见的乖巧神色,“过几周我想带小乔出国玩玩。”

  唐静一愣,心下不舍,“国外离得太远,你前不久出国,我还很担心,怕有闪失。而且你和小乔,从来没有一起旅游过,怎么这一次忽然要出国玩了?”

  晏嘉禾笑容不变,“我也是担心弟弟的心理健康,不敢瞒着您,他在国内交的朋友,都有些不好的习气,我想带他出国扳一扳,远离国内的环境一段时间,兴许就改好了。”

  唐静心下焦虑,意识到了她话里有话,连忙说道:“小禾,你快和我说说,小乔怎么了?”

  晏嘉禾十分难以启齿似的,过了一会儿才从兜里拿出一个U盘,轻轻放到茶几上,推给了唐静。

  唐静爱子,轻易不会松口,即便她答应了,晏嘉乔反对,她也会改变主意。

  晏嘉禾必须用釜底抽薪的一招,让唐静别无他法,让晏嘉乔的哭闹无效。

  “静姨,您看看吧。”晏嘉禾低低说道:“小乔前不久,有在吸笑气,这是一种新型毒|品,都是国内的朋友给他带来的不好习惯。”

  监控自然只有前半段,后半段连她片影都没有。她早准备好了其他的方案,但是显然这个确实由晏嘉乔自己做出来的蠢事更好。

  眼见孩子走上错路,为人父母者,都是慌不择路并且狠下心肠的。唐静心里一沉,接过U盘,再无疑窦和反对。

  她不反对,就代表晏青山也不会反对。天大错事,晏嘉乔也反对无效了。

  只等几周后,她签署正式的出售合同,唐静亲手把晏嘉乔交给自己。而国外的地下室,是拘禁的最佳场所。

  至此,晏嘉禾所有的目的都达到了。

  至于到了国外以后,命运便不是她能干涉的了。

  若是傅家能赢,她得偿所愿,人生圆满。若是沈家赢,她拐带小乔,迟早会被晏青山找出来,生死不明。

  只看上天是否眷顾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天眷顾你,所以派了池间。

  第39章 水怪

  唐静看过监控后,立刻找人把晏嘉乔带了回来。她很少见的大发雷霆,亲自教育。

  晏嘉禾早在小乔回来之前就离开了,若是三方对峙,恐怕小乔愈加恨自己入骨,宁死不肯跟自己走了。

  她有这样的考虑,唐静也十分明白,一番严厉的训斥之后,丝毫没有提到消息是哪里来的,把晏嘉禾撇得一干二净。

  晏嘉乔自然是满肚子委屈,但他一股子傲气,愣是要自己解决,也没提晏嘉禾半个字。

  等唐静结束这次家庭教育,晏嘉乔终于可以回到房间的时候,他立刻掏出手机,给晏嘉禾打了个电话。

  “晏嘉禾。”这三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但还顾忌着楼下的唐静,不敢大声嚷嚷,“刚才我妈找我了,说让我跟你一起出国待一段时间。我问你,是不是你搞得鬼?”

  此时晏嘉禾正在宝泉山的一楼厨房,给自己倒水,闻言夹着手机轻笑道:“不是。”

  “我信你个鬼。”晏嘉乔低声咒骂,“除了你没人不安好心地针对我。”

  “哦。”晏嘉禾低低笑了,转身倚在料理台前,声音闲适,“那你是自己跟我走呢,还是让静姨亲自押送你到机场?我劝你还是选择前者,毕竟晏家小少爷还是个要脸的。”

  晏嘉乔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要干什么。”他说着,调出手机的邮箱,看了看沈天为发过来的日程表,状似随意地说道:“这个月的15号晚上,你来索特酒店接我。”

  “可以。”晏嘉禾垂眸掩下目中晦暗,指尖慢慢地摩挲着手机的边缝。

  回答她的是晏嘉乔毫不留情的挂断电话声。

  晏嘉禾不以为意,把手机收起来揣进兜里,端着水上楼。

  路过池间的卧室前时,脚下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玻璃杯里的水因为惯性洒了一点,濡湿了她的手背。

  晏嘉禾攥紧了水杯,低头凝视着杯里折射的灯光。

  算了,晏嘉禾想,从小乔答应和她走的那一刻,国内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是自己谨慎过头,把后路挖多了,情到池间那般奋不顾身,她不太敢回头补救,只能放着任它荒芜。

  水滴答着落了下去,一直到不再聚汇了,她才继续向前走,走过木质的走廊,没有像往常那样游戏似的敲他的房门。

  一门之隔,池间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近又渐远,直等到她卧室的门开合声都湮灭,四周寂静良久,他才忽然回过神,慢慢蜷缩进被里。

  **

  程文怡在云密省数月,本已做好了长期调查的准备,不料陡然间峰回路转,事情忽然明晰起来。

  沈天为经手的云密省林源县为境外机构提供情报案,其涉案主犯科技厅实验员吴平的双胞胎弟弟突然出现了。

  据程文怡的调查,吴平父母双亡,家中没什么亲戚,平日埋头做实验,和其他项目的组员鲜少来往。弟弟吴升早年离家出走,多年来不通音讯。

  当年吴家的事,街坊都有所耳闻,他天性沉迷于表演,多次和父母提出要去艺校,可是吴家十分贫困,父母都患有慢性病要吃药,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支撑他的梦想。

  在一次剧烈的家庭争吵之后,吴升就不见了,那个年代监控还没有普及,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吴家父母因病相继去世之前,还在托人打听他的消息。

  先亡父母后亡兄长,接二连三的变故都没能让吴升回来,更没有传过一点行踪,此时突然现身,必然有问题在里面。

  程文怡本待观察一段时间,没想到接到了傅连庭的电话,得知了晏嘉禾近期便要离开的消息。

  程文怡闻讯心下一急,时间太提前了,沈家还未现败象,只要反手扣下来,就能把晏嘉禾压在国内,进退不得。

  她要尽快动手,牵制住沈家,好帮晏嘉禾脱身。

  她当即指示薛家的力量把吴升抓了起来,连夜提审。时机还未成熟,但她要尽快寻找破绽。

  审讯是连续不间断的,吴升两天两夜合眼没超过十分钟,被拷住的椅子是开孔洞的,连上厕所都在上面。他和审讯员隔着玻璃,审讯员闻不到,他自己倒是吐了好几回。

  高瓦度的白炽灯没日没夜地照着,房间里又没有钟表,故意让人模糊时间,只进来了两天,像是过了两年漫长。

  到了第三天,吴升终于熬不住了似的,干渴着嗓子有气无力地问道:“几号了?”

  “11号了。”办案人员看了眼手机,“这么多年行踪诡秘,见了我们就跑,你小子肯定瞒着事,到底交不交代?”

  吴升眼皮都浮肿了,半梦半醒似的,“交代,我都交代。我哥的案子跟我有关。”

  审讯员随口一问,本没抱希望,没想到他今日突然痛快起来了。

  他连忙和记录互相看了一眼,兴奋起来,认真地问了一个多小时,整理了结果交到上头。

  **

  沈天为此案杀良冒功。

  被抓受审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吴升,由他假装承认所有指控的罪行,只在枪决的时候,换成了吴平。

  这其中沈家买通了验明正身的审判人和现场记员,这两个人只是微不足道的普通公职,当时警局和法院合作的都有谁,吴升却不敢说了。

  果然有大问题,足以倾覆整个沈家。

  这场换届风波从首都一直卷到边境,无处不笼罩在阴暗密谋之下,遮天蔽日难以喘息,直到今天,才稍显能够终结的幽光。

  程文怡心下一沉,向过来送资料的薛爱的秘书小冯问道:“吴升说都说了,怎么不说全?”

  小冯沉吟一瞬才说道:“他说云密省不安全,他要求进京说。还说谁指挥我们,就要谁亲自送。”

  他顿了顿,垂下眸接着说道:“薛主任一向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她听说以后,建议您机不可失。”

  程文怡犹豫片刻,终究放不下晏嘉禾,说道:“事情赶在一起了,我也是这个想法。麻烦你让薛主任再调一些军警,护送我押送吴升上京,直接送到傅家。”

  过了三个小时左右,车队就在机关大院准备好了,中间一辆是改装过的越野车,副驾驶就拷着洗干净的吴升。

  程文怡上了车,车前车后都有云密省的便衣负责保卫,她一路开高速,经过四天里程,直奔燕京。

  **

  燕京交管局也不太平,打电话投诉的市民近几天特别多。

  接电话的是刚毕业的年轻女警官,放下电话就和旁边同龄的接线员抱怨,“都是这个监控补光灯过亮的事,说晃眼睛完全看不见红绿灯。那条路是从西南进京的必经路段,来往车多着呢,怎么还没人去修?”

  “我也接到好几个了。”旁边的女警官低声说道:“上个星期还好好的,这周一杨大队长说监控太暗,亲自带人去调的,调完就过亮了。”

  “不行,我得催催杨队长。”她说着便夹着资料起身,走到楼上,敲开了杨明的办公室门。

  杨明听了她的汇报,在办公桌后淡淡笑了,歪着身子翻了翻桌上的台历,懒散地说道:“这都下午了,市政也该下班了。明天吧,明天一定会有人去修的。”

  杨明说着,举起了手中的台历,上面血红的数字显示着15,下面还用小字写着民俗,壬戌日,宜动土。

  接线员看着大队长在台历后面的笑眼,隐隐约约觉得里面含了什么不断浮动的东西,游荡闪烁,像是黑白照片上露出半个头颈的水怪,无可名状不能言说。

  一直等到她当上大队长的时候才明白,那水怪的名字叫阴谋。

  第40章 痛快

  去接小乔的当天下午,晏嘉禾还是无可避免的遇见了池间。

  自从他那晚找过她之后,晏嘉禾总觉得被他看透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因此有意回避他。

  池间察觉到了这一点,她既然想粉饰太平,他只有配合着她。偌大的别墅相隔而住,连日来,竟是未再照过面。

  下午是和白石集团正式签署出售案的时间,池间身为公司的法人,是不能够缺席的。他等在晏嘉禾离开之后才驱车到公司,进了会议室隔着许多人第一眼便望向了她。

  晏嘉禾坐在主座,抬眼也见到他了,几日不见,他消瘦了很多。

  她只看了一眼,便接着和白石集团签字。白石方面高度重视这个出售案,直接委派了总部权力最大的副总裁过来,分管亚区的行政总裁作陪,因此会议室里倒有不少高鼻深目的外国人。

  签字过后,两方各自把文件收好,接着换了个会场,参加简短的新闻发布会。镁光灯频频闪烁,晏嘉禾不欲声张,只是短暂地露面,拍了几张照片就离开了,剩下的事情都由公关部负责。

  终于尘埃落定,资产全部变现,后续的账可以交给严家穆去平。

  晏嘉禾回到宝泉山,天色已经昏暗,她在卧室里转了一圈,也没什么可带的,只要有钱,需要什么到国外再买都可以。

  晏嘉禾翻找片刻,拿了个信封出来,里面是海边别墅的房契和相关证明,封口还带着镌刻了英文的火漆。

  晏嘉禾拿在手上看了一眼,忽然听到敲门声,她过去开了门,抬头看到池间站在门口。

  池间是跟在她身后回来的,知道她马上就要离开了,目光一落三折,垂向她身侧的地板,轻轻问道:“嘉禾,你可以到我的房间来吗?我有话对你说。”

  大概是最后一次见他了,晏嘉禾微微点了点头,“我正好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晏嘉禾到了他的房间,反手将门关上,把信封递给他,淡淡说道:“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出国,我在新西兰替你做好了安排。”

  池间沉默着接过它,放在了书架上,又从书架上拿了样东西送给她,“这个是我前不久买的,款式和原来那把差不多,不管你到哪里都要注意安全。”

  晏嘉禾定睛一看,是一把锋利的蝴|蝶刀,她随手试了试,手感顺滑,接着收到兜里,和打火机碰撞出金属的瓮鸣。

  这一点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尤为难忍,池间轻轻开口,声音低柔,“你什么时候走?”

  “后半夜的飞机。”晏嘉禾立在他面前,手插进兜里转着刀,“人少,不惊动。”

  池间又问道:“你一个人走吗?”

  晏嘉禾笑了,有点冷意,“我就知道我出国的时候小乔不会老实,他和你说什么了你就直说吧。邓福年纪大了,姜汲下落不明,看起来我只能一个人走,你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没必要这么问。”

  池间苦笑一瞬,声音低涩,“确实,我什么都知道了。”

  像是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晏嘉禾当时以为揭露真相时,两人之间一定会血溅三尺,狼狈纠缠,没想到他仍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曾被怨憎沾染。

  他用一己之身挡住了所有阴暗的伤害,包括她给予的,也包括人性自带的。

  他是光明本身。

  晏嘉禾呼出一口气,掏出打火机,用指尖挑开,火光腾然而起,明灭摇曳。

  她很少抽烟,也很少在人前,但是今夜她已经濒临失控,需要什么来压一压。

  晏嘉禾咬着细长的烟尾,任由烟头因为重力垂下去,手插在兜里,偏过眼没看他,“你既然知道了,你想如何?”

  池间垂眸看着她,过了半晌,忽然认真地问道:“嘉禾,如果多年以后,你发现自己不爱他却会思念我,你会怎样?”

  觉得是最后一次面对他了,晏嘉禾罕见地坦诚道:“会后悔。”

  池间又问道:“如果等你后悔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呢?”

  “那我就更后悔了。”晏嘉禾笑了,声音如珠玉入水,缓缓沉坠,“悔不欲生。”

  她的目光在烟雾缭绕后凝视着他,烟灰落了下来,纷纷扬扬。

  晏嘉禾向前一步趋近他,扣住他欲抬起去接的手腕,拽到两人之间,“池间,我非草木。”

  池间闻言一悸,静静地站在那里,来不及哭,也来不及笑,因为知道要和赖以生存的东西分离,只得在心里拼命地喘息着。

  “如果我不后悔,咱们就银货两讫,谁也不欠谁。如果我后悔了,那我向你起誓,感到悔恨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件事。池间,这样你可以安心了吗?”

  这是她的自我救赎,她杀了林意,所以用小乔去补救,用了小乔,所以长相厮守去补救。

  她过往半生,环环相扣,紧紧牵扯。若是后悔抛弃了池间,他又已死,那就彻底无法补救,环一断,她的一生也就过到头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晏嘉禾牢牢拽住池间的手,到此时终显出毕生心事,对人对己都是决然,生死爱恨皆不留半分余地。

  “池间,现在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在走,我从没想过会遇见你。你原谅我,我也是第一次做人,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

  “我答应给你的,不在当下,而在未来。不在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在我一个人的未来。你明白吗?”

  此时惘然又危急,我只能弃你,若是他年我独自明悟了,我再拿命还你。

  “我明白。”池间闭上了眼睛,忽然落泪,“可是我宁愿你一辈子都不要后悔,我宁愿不管我活着还是死了,都不要收到你给我的东西。”

  晏嘉禾笑了,“我遇见你之后,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所有的感情,都没有万全法。”

  池间摇了摇头,注视着她,“有办法的。我不想你后悔,如果你什么都做得到,你就不会后悔。”

  如果你真的能放下你的底线,真的能和晏嘉乔做到最后,那你做的一切就不是毫无意义,那你日后就不会后悔。

  这是她的计划中唯一的缺漏,而他愿意翻出胸腹,用柔软的血肉,为她磨刀。

  他说着,把晏嘉禾的手带进自己的衣服里,“你只要在我身上做得到就可以了,你一定要把我当做他。”

  池间此时一点也不想保留自己的痕迹,完全把自己当做另一个人。他甘为替身,只想她的那条路,能走得平顺安稳。

  晏嘉禾看着池间,他仓皇脆弱的眼眸,紧咬着樱红的下唇,虽然极力想露出骄傲的神色,却没有哪一刻,这么不像那个人。

  晏嘉禾再控不住,垂下眸,徒手把烟头揉灭。高温灼烧着她的指腹,皮肉逐渐膨胀溃烂,先是透明的组织液,接着流下了鲜血。

  晏嘉禾把池间推在床上,手伸了进去,烟头传递给指尖的温度像是一线滚烫的热水,从胸膛浇下去,淋漓沸腾,如雪般的皮肉尽皆退让,颤栗着化了。

  高温是助兴的燃料,她少年时见惯欢场勾当,这样的手段,她还有一箩筐。

  晏嘉禾握住他,像是揉刚才的烟。

  她和这个圈子融合得太深了,当年观摩启蒙的是陈谷,手法自然也有着他的狠戾和残忍,充满暴力腥气。

  不大一会儿,池间的额头沁出薄汗,已经带了伤。

  池间想,若是晏嘉乔,一定是受不住的。他若是受不住,会怎样呢?

  池间想到这里,松开了紧咬的嘴唇,试探着叫了一声。

  只这一声,晏嘉禾的眼角就瞬间红了,欺身向上吻住了他,把他的声音全堵了回去。

  “别叫,池间。”晏嘉禾低低地喘息着,声音艰涩。

  池间摇了摇头,“你不应该唤我的名字,你认错人了。”

  “你简直天真。”晏嘉禾凝视着他,淡淡说道:“我一直没有动过你,因为这个方法在我遇见你不久后就放弃了。”

  她把他侧过身圈在怀里,垂下头埋在他的脖颈处,温热的气息拂过细腻的皮肤。

  “你知道为什么吗?”晏嘉禾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或许没有跟你讲过,我杀了我的妈妈。我一直都用不确定的语气,但那是伪装,我骗了你,骗了所有人。其实是我主动把她推下楼去的。”

  池间一惊,想要起身,被她掐住那里,压了回去。

  “下决心杀一个人,必然不止一个理由。自卫是其一,另一个,是有一次晏青山来和我达成了协议。只要我能解决林意的问题,他就接我到晏家。”

  “那时我想着,我妈对我不好,我就去找我爸,我爸那里一定很温暖,所以我就这么做了。结果是我想错了。”

  “其实晏家要是真的好,我就不后悔了。所以你看,我生性狡诈虚伪,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亲手弑母,迷恋幼弟,你还会爱我吗?”

  过了良久,池间才在枕上开口,他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声音缓慢像是含了一张刀片,每个字都是割开皮肉的疼痛,“不会。”

  她已经突破了他能接受的道德底线,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爱上这样的人。

  晏嘉禾不在意地笑了,“那你现在能回头吗?”

  “不能。”池间答得很快。

  他赤诚得毫无保留,只有这种给自己都不留后路的人,情之于他,才是忠贞不改,生死相随,覆水再难收。

  “所以你知道你的方法为什么不管用了吗?”晏嘉禾说道,“因为我只要小乔。”

  “因为我也不能回头。”

  她在黑暗中对上他的眼睛,笃定地说道:“过了今晚,我就会远离这个圈子,我就会和我唯一的亲人,组成这世上最牢固温暖的家,那里谁都不认识我,我会重新开始。”

  她的眼瞳很亮,从没有这么亮过,饱含着希望,灼灼有火光在跳跃,仿佛她这一生都在里面燃烧,烧尽了旧年阴翳,浴火重生。

  晏嘉禾一点一点吻过他,把他按在床褥之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我记得你说过要好好道别,我送你最后的礼物。”

  池间掐住了枕头的一角,纤长的五指反折捏紧,腕骨勾出嶙峋。再向下,小臂上的割痕翻了出来,明晃晃刻在皮肤上,像是生长出来一道无刺的藤蔓。

  晏嘉禾提着他的手腕悬起几寸,一低头,吻住了那道疤痕,长睫下有珍重的眸光。

  池间看在眼里,愈发有泪漫涌,他忍下喉中的声音,腰下起伏动荡,一息欢情游走全身,可以或者不可以,皆在她手中被裁决。

  肉|体是人间极乐,可是他的心却沉浸在极痛之中。

  为自己,嫉妒或不甘,都太窄太浅了,算不得什么。只有为她,为他的爱人要走上绝路,他却没有办法劝她回转,才是肝胆俱碎的心伤。

  痛是无助哀鸣,快是盛大烟火,池间的第一次就承载了反复升降的磅礴极端,被抛落被接起,爱是永生耽溺于此,既痛且快。

  黑色的短发被濡湿,凌乱地铺在额前,他茫然地睁着眼睛,视线模糊,已经看不清她了。

  “做这些也不行吗?”池间缓慢抬起手,细细抚上她明亮的眉眼,声音温柔,“我爱你,嘉禾。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留住你。”

  晏嘉禾抬起头,在他伸过来的指间缝隙看着他。

  手指像是栅栏,分隔着两个人的视线,他划过去的时候,月光也被剪碎跟着移动,照在眸中忽明忽暗。

  光追逐着影,往复却不能相融。

  晏嘉禾沉默良久,慢慢说道:“不是你不知道,是你太善良。”

  留住一个人的方法太多,她的地下室就是其中之一。而这样的事,是他永远也做不出来的。

  善良的人总是被侮辱被损害,晏嘉禾欺压着他最后拥有的东西,一点不剩。

  等到她起身的时候,池间的意识已经在半梦半醒之中。

  晏嘉禾在浴室洗了手,又回到床边垂眸看他浑身狼藉。天色已暗,月色皎洁,少年削瘦的身形一览无余,银辉洒在他腿间,反出纯白流光。

  那之中还有斑斑血迹,不知道是自己指尖的伤口,还是没注意把他弄破了皮。

  晏嘉禾凝视着他,总觉得心里有什么话要冲出来,她忍了又忍,最后说道:“再见了,池间。”

  接着她就转身离开,轻轻关上了房门。

  晏嘉禾下楼,开车赶往索特酒店,一路上车水马龙,她心里却总堵着那句话。

  在方才最动情时想说的那句话,在喉间翻滚不能言的那句话。

  晏嘉禾连上了耳机,给小乔打了电话。

  接通后开口的第一句是“我爱你”。

  在那一刻,车外霓虹流转,鸣笛喧嚣,晏嘉禾在岑寂的车内目视前方,忽然分不清谁是谁的替身了。

  第41章 车祸

  晏嘉乔接到她的电话,愣了一瞬后才冷笑一声,“恶心死人了,你又发什么疯?”

  听到他的声音,晏嘉禾才敛了刚才的情绪,笑了笑不以为意。

  晏嘉乔敷着面膜,躺在高级套房柔软的床上。他把手机开着免提扔在耳朵旁,枕着胳膊看沈天为在窗前的背影。

  外面华灯初上,大都市繁华璀璨,室内却一片黑暗,浮动着各色心事。

  沈天为双臂展开撑着铝合金的窗棱,听着背后的声音,向下看去的目光淡漠。

  晏嘉乔说道:“我倒一直没问过你,你为什么爱我?”

  “因为你是唯一。”晏嘉禾的声音填充了整个寂静的车厢,“我唯一的救赎。”

  “那就是说,如果有第二个选择,你是不是就不会爱我了?”晏嘉乔挑起眉梢。

  晏嘉禾闻言收了笑容,断然道:“我拒绝这种假设。如果你说的是外面那些,我是不会认的。康茂园只有我们一起长大,只有你才是我最宠爱的弟弟。”

  她的语速很缓,不管在实施计划的漫长岁月里,如何越发心软,到了最后,她骨子里的偏执决绝尽显,如落潮露出礁岩,终究仍是凌厉难折。

  晏嘉乔被她吓到了,有点胆怯又强撑着说道:“当你弟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你干嘛非揪着我不放,要走你怎么不自己走?”

  晏嘉禾笑了,“我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活着的意义。小乔,你是在温室里长大的,所以你或许喜欢摆脱我而独立。我不一样,我是在冷风肆虐的天台上长大的,这世上哪里不是风霜刀剑,我独立得够久了,我已经不想一个人了。”

  “小乔,人是不能没有家的。更何况,如果我不带你走,你日后一定会被晏青山利用。不管出于什么样的感情,我都不能不带你。”

  晏嘉乔不悦,“我看你是被害妄想,晏青山是利用你,但他未必会利用我。你没妈,我可是有妈妈保护的。”

  晏嘉禾眯起眼睛,笑容冷硬。

  当年陈谷想动他,晏青山不仅没拦,还让唐静也忽略了苗头。要不是她挡下了,晏嘉乔还能像今日这样活蹦乱跳?

  为此她背叛好友,被人用枪抵着头,下了面子不说,还险些丧命,都是为了他。

  不过她倒不愿意在晏嘉乔面前多说什么,若真的把人放在心里,她是希望他能主动回转,而不是挟恩相逼。

  晏嘉乔见她不说话,冷笑道:“我就知道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就你一个成天搞事情。”

  晏嘉禾无奈,几分好笑,“行,算我无事生非行了么?”

  “那你这次又要搞什么?”晏嘉乔嗤了一声,“你带我出国到底有什么目的?”

  晏嘉禾沉默一瞬,长睫低垂,不答反问道:“你觉得我能有什么目的?”

  “谁知道。”晏嘉乔经过沈天为的点拨,已经心知肚明,骂道:“你有病,谁知道你能干出什么来。你别忘了,我背后还有我妈呢,要是在国外我过得不顺心了,我就全告诉她。”

  晏嘉禾听在耳朵里,露出无声的笑容,答应他,“好啊,我真是怕了你。”

  听她这样说了,晏嘉乔才假意放下心来。

  晏嘉乔起身,把面膜扔进垃圾桶,接着走到衣柜那里,开了柜门问道:“我们要在国外待多久?我要不要带冬天的衣服?”

  “随你。”晏嘉禾淡淡说道:“不过你不是一向只穿当季的新衣服么?可以少带点,等缺什么我再给你买。”

  “不行。”晏嘉乔说道:“我才不用你的钱呢。你快说,我要不要带这件黑的?”

  前面有些堵车,晏嘉禾跟着车流缓缓向前,全然不知他酒店房间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她的毕生政敌。

  晏嘉禾笑道:“我好久没见你了。我怎么知道是哪件黑的?”

  “就是一件长的外套,丝绸的,中间有带子。”晏嘉乔靠在衣柜前絮絮说道,“说完了这件,还有件白的呢。”

  **

  亲押重案嫌疑人这件事非同小可,程文怡临进京时,总觉得不放心,虽有薛家车队护送,但她还是想要人来接应一下更为安全。

  程文怡第一个给晏嘉禾打了电话,然而传来的声音一直是“对方正在通话中”。

  或许是在和晏嘉乔通电话,她这时一向是开屏蔽的。

  起初她还没有在意,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进入了燕京地界,上了高速后,她又给晏嘉禾打了电话,然而还在通话中。

  有什么事能说这么久,以前从没有这样,程文怡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这时才转而给傅连庭打电话。

  但是时间已经晚了,傅连庭再派人赶去高速时,已经来不及了。

  下了班后的交管局监控中心仍旧灯火通明,里面寥寥几人,都是沈家的心腹。

  杨明注视着大屏幕,看着程文怡的车出现在其中的一个分屏中,接着是下一个。

  “有把握吗?”杨明压低声音,问旁边的技术骨干。

  窗户外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虽然屋子的灯很亮,但这明亮不代表光明,反而森森然透露着不祥,任何轻微的声音,都蕴含着阴冷的压迫,这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那人低声说道:“没有绝对的把握。这辆车前后都有车队安保,只能寄希望于经过高亮补光灯路口时,前后车距能拉开。”

  说着两个人都看向那段必经路口的分屏监控,现在程文怡还没到,但是这监控上的所有车辆都在缓慢拉开距离,害怕前后急停时互相磕碰到,形成了与其他路口截然不同的车况。

  杨明把交通地图展开,指着路线说道:“这三个路口是最好的地点,我们的人已经安排好,就看我们这个全市的信息枢纽怎么指挥了。”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不出声,沉默地注视着监控屏幕。

  等到程文怡的车离高速出口只有一千米时,杨明低下头,用虚假记名的手机卡,发了数条短信。

  **

  薛爱还在云密省招商局加班。

  这时云密省公安厅的几个警察踏进了招商局的大门,向薛爱的主任办公室所在楼层走去。

  刚出电梯间,正撞见薛爱的秘书小冯。

  “怎么了?”小冯问道。

  这几位警察也是薛家的人,对小冯并不陌生,急急说道:“我们查到了更多有关吴升的消息,这几年暗地里资助他的人,是沈家。”

  “什么?”小冯大惊失色。

  面前的几个人顾不得让他消化信息,接着说道:“这样吴升的突然招供就有很大问题在里面。他说的要是都属实,他为什么背叛沈家?他说的要是不属实,沈家安排他出现的目的是什么?”

  小冯急忙问道:“你们查出来了?”

  几个人摇了摇头,“现在没时间查这个,吴升已经押上京了。薛主任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但是不知道程小姐为什么也这么急,实在是不应该。我们必须把吴升拦回来,彻底查清事实,才不被动。”

  小冯说道:“正是这个道理,你们把资料给我,我替你们汇报,你们好抓紧时间,回去继续排查。”

  几个警察这几日也是人困马乏,把整理来的东西都交给小冯后,便回到公安厅稍作休息,接着继续连夜奋战。

  小冯目送着他们进了电梯,向楼下降去,转身却没有到薛爱的办公室,而是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冯把资料扔在桌面上,看了看手机,没有任何讯息。他又抬眼向右上角看了看,刚刚八点,夜还不深。

  他把门反锁,坐在椅子中打开了一部电视剧。

  这有助于他一直盯着屏幕,一集演完,正好短信弹了出来,他立刻收起手机,拿上资料,敲开了薛爱的房门。

  他将刚才几个警察的话复述了一遍,薛爱也有些惊慌。

  原本以为是捏住了沈家的命门,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沈家故意露了一个破绽。

  小冯低声说道:“薛主任,事不宜迟,您赶紧给程小姐打个电话,让她先不要进京,立刻调头回来。都这个时间了,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他的催促十分有道理,薛爱闻言点头,立刻掏出手机,给程文怡打了个电话。

  接通后,她说道:“文怡,你现在马上停车,快点回来。”

  程文怡有些诧异,“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觉得视野左上角有一片巨大的黑影向她袭来。

  什么都不重要了,程文怡松了手,手机掉了下去,模模糊糊听到薛爱重复着“回来”。

  回哪里去呢,程文怡想,她不属于这个国家,也不属于另外一个。她只想等到几十年后,去有晏嘉禾的国家,住在她的别墅隔壁,做一辈子的邻居、朋友。

  时间太远了,距离也太远了,程文怡闭上眼睛,总还是去得到的。

  **

  车队经过高亮路口时,果不其然地互相拉开了距离。前两个路口的油罐车都没能撞上,不过将他们分隔得更远了。

  第三辆成功地撞上了程文怡的车,甩出去时还刮倒了一辆安保车。

  拦腰相撞已经是十分惨烈,而油罐车倾倒的瞬间,柴油又从故意没有封闭严密的油罐口瀑布一样流了下来,不过三四秒,现场就升起了滚滚黑烟,连监控都被遮蔽了。

  没有人能逃得出来,死亡是一瞬间的。

  被手铐锁在副驾驶的吴升也没想到会这样,如果说当年他对沈家警惕万分,但是自从合作了一次,每月都能领到不菲的生活费后,这么多年,他已经完全信任沈家了。

  他没有料到,自己这一趟会变成弃子,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地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监控室内的几人都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黑烟翻滚。

  过了大约一分钟,杨明才拨通了楼下执勤的交警队的座机,数辆警车拉上警笛呼啸着驶向现场。消防和医院救护几乎是和他同一时间到达。

  因为大家都明白越野车里不是普通人,蔡涛有意比他们慢一步,也亲自带队从公安局出发,拉起警戒线。

  深夜的探照灯下,现场各式鸣笛声混杂,嗡声振耳,蓝红的旋转光不停扫射,穿着不同单位制服的人往来奔走,连说话都要大声叫喊。

  首都四环外车祸爆炸,这件事情太严重,消息一瞬间就传遍了燕京官场

  晏嘉禾的手下第一时间想要联系她,然而电话仍旧在通话之中,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联系人不得已,忽然想起曾经接触过的另一个人,和晏嘉禾关系匪浅的贴身秘书。

  他赶紧把电话打给了池间。

  第42章 三个电话

  晏嘉禾走了没多久,池间就从巨大的快感里清醒了过来。

  身体还有留有余韵,可是温度却缓缓降了下来,腿间的液体在空气中逐渐变凉。

  这种冰凉在满室黑暗的一床月光下更为岑寂,像是凝结出了厚厚的白霜,沾在皮肤上,冻得发痛。

  池间睁开眼睛,表情空洞地望着已经没有摄像头的烟雾报警器,一瞬间万念俱灰。

  他把所有的路都走遍了,就像去年冬天,他雪夜上山之前,已经别无他法了。可是他现在的绝望,比那时更甚百倍。

  那时还有她肯帮他,但是现在,她不肯帮他了,不肯帮着他让自己回头。

  池间清楚地知道,他不是输给别人,不关任何人的事,无关晏嘉乔,无关他自己好或不好。

  他是输给了她那错误的执念。

  她说人非草木,她是有动心的,可还是抵不过她多年筹谋,行差踏错也不愿善罢甘休。

  池间想到这里,心脏泛起酸软。他完全了解她,也了解这个阶级,正是这样高压的,从精神到肉|体统统消减的环境,赋予了她这样性格。

  强权之下不由人,持千钧之重,不能妄动。若是动了,也不能回转。

  但是他终究不能就此放弃,一念此,希望又从灰烬中顽强拙发。

  池间慢慢坐起身来,软着双腿走到浴室里,强撑着抬手洗了洗自己的身体。伤口碰到水瑟缩了一下,覆盖的白液冲掉后,才发现还有隐在皮肤下的青紫。

  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或许还有,池间垂眸苦笑了一下,这个人,若是说她不懂风情,怎么会有那么多花样,若是懂,又不会把握尺度,下手没个轻重。

  池间艰难地洗好,擦干了身体,把床单被褥都拆下来扔进洗衣机,另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坐到书桌前。

  他要给严家穆打个电话。

  上午只是先签字再接待媒体,已经十分繁杂,并没有资金的往来。后续的账,还要两方的财务去平。

  晏嘉禾走的时候,带的也只是积蓄,打算在国外遥控指挥,等他们打钱。

  池间要看一下,公司财务有什么漏洞,能不能带着整个集团脱罪,然后赶在晏嘉禾后悔之前,到国外追上她。

  **

  严家穆接到电话后本不欲多说,在听到池间邀他到宝泉山时,忽然转变了态度,欣然前往。

  他从棕树国际的住所打车到了宝泉山,燕京这么大,这路程可不近,光车费就要二百块,可是严家穆一点也不心疼。

  他到的很快,在闸门做登记的时候,推着金丝边眼镜,笑了一下。

  他签的是晏嘉木三个字。

  他是外籍护照,上面是拼音,至于是哪三个汉字,自然是他写什么就是什么了。

  他签完后,合上了登记簿,抬头向门卫问道:“登记信息都是谁看?”

  门卫笑道:“每个季度末邓管家会查,不过他事情很多,要是没什么问题,他查的也不仔细。”

  严家穆点了点头,转过头向主楼走去,微微低头推着金丝眼镜,内眼角尖细,像只笑面狐狸。

  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玩的小把戏,也不知道等妹妹发现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会害怕吗?会的吧。

  毕竟当年是她把自己赶出康茂园,现在整个集团的账又捏在自己的手里,如同掐住了她的命脉,第一反应肯定是怀疑自己要报复。

  吓一吓她也好,谁让当初她使诈,把自己和妈妈吓得再也不敢登门,那段时间睡觉都要在一个床,生怕半夜被人带走。

  风水轮流转,看看这次是谁睡不好觉。

  他正想着,前面的佣人停了下来开门,严家穆抬眼看去,原来已经到了主楼。

  **

  一楼二楼富丽堂皇,看起来像是他那个娇气包弟弟喜欢的风格,直上到三楼,才是主人家的地方。

  外面都是监控,池间把严家穆请到自己的卧室里,幸好这里极大,像个开在酒店房间的非正式会议。

  池间请他坐到沙发上,开口说道:“严工,我刚成为公司的法人代表,晏总最近也经常到国外出差,我身为她的助理,这次是想详细了解一下公司的账目。”

  严家穆笑了,说道:“虽然是这样,但我直接对晏总负责,公司的账目不方便外人去看。”

  池间沉吟片刻,说道:“不知道严工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严家穆故作诧异,“池秘怎么会这么想?”

  池间缓缓笑道:“严工人都到了宝泉山,到了我的卧室,应该心知肚明我和晏总的关系,早已不算外人。”

  严家穆分毫不退让,“那又如何?您和晏总毕竟没有领证,即便是领了证,这么大的产业,夫妻之间也难免互相提防。”

  他倒是想看一看妹妹挑人是什么眼光。

  池间闻言沉默片刻,倏忽笑了,眼神锐利,“当时晏总带我到公司,当着众人的面授予我所有权限,我在公司要什么资料都可以拿到。您倒是第一个这样和我说的人。”

  “严工快人快语,能够直言不讳,要么您是一心为了公司,不惜开罪晏总的身边人,要么,您或许有所依仗。”

  池间说到此处,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他的眼睛,“难道严工和晏总有什么关系,能比我和她更亲密吗?”

  没想到他竟这样敏锐,严家穆心下一窒,缓缓敛了笑容。

  他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忽然池间的手机响了起来。

  池间让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了几秒后,才抱歉地对严家穆笑了笑,走到浴室里接通了电话。

  对面正是晏嘉禾的手下,急忙汇报道:“十五分钟之前,西南四环车祸。程文怡小姐在其中的一辆轿车上,连油罐车司机在内,当场死亡。”

  池间陡然闻讯,震惊不已,“程小姐不是刚刚赴任不到三个月吗?为什么会突然进京?”

  联络人说道:“这个还不清楚,只知道确实是程文怡小姐。现在消息都传遍了,你能不能联系到晏总,问问她要怎么处理?”

  池间稳了稳情绪,心如电转。

  程文怡为什么出现已经不重要了,也许她是想和晏嘉禾当面道别。重要的是,这是一场单纯的车祸吗?

  池间忽然想起来晏嘉禾的话,“前几届有名的几起案子,做引线的二代们,有的车祸死了,有的流亡海外通缉,有的进了监狱”。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这个圈子,是真的能吃人的。

  池间冷静下来,问道:“现在现场什么情况?”

  联络人说着,“蔡涛局长已经带队封锁现场了。”

  这很奇怪,池间问道:“怎么会是公安局过去,交管局呢?”

  “也在。”联络人说道:“大队长杨明也在现场。”

  池间还记得晏嘉禾交给自己的,那些不见光的资料的部分内容,蔡涛是沈系,而杨明是蔡涛的亲外甥。

  也就是说,目前现场全是沈家的人,他们这么热心,内里必有隐情。这更坚定了池间的想法,这场车祸绝不简单。

  池间说道:“好,我知道了。晏总刚刚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麻烦你继续尝试联系她。”

  挂断电话后,池间握住了手机,沉思一瞬。

  已经发生了车祸,出手要人命,可以说傅沈两家的斗争,已经不死不休,没有退路可言了。沈家是绝对不会突发善心,让晏嘉禾能轻轻松松地离开。

  这场出售案中一定还有阴谋。

  车祸这一环,已经发生,要赶紧介入控场,最大限度地掌握部分走向。而出售案这一环,还没有显露,一定要阻止。

  既然燕京市公安局已经出动,那么晏嘉禾唯一能调动的,郑阳这个长庆区分局局长已经无济于事。

  池间掐了掐手心,还不能气馁。比警察权力更大的国家力量,是军队。

  可是他无法命令陈谷,或许姜汲能说得上话,却仍是渺无音信。

  池间又拨通了晏嘉禾手下,和军队搭边的一个联络人的电话,“四环的车祸我已经知道了,卫戍区有什么动向吗?”

  对面说道:“有半个连的兵过去了,具体谁带的是机密,目前还不清楚。”

  燕京军区的最高级别指挥是陈家,而陈家对傅沈两派态度都很暧昧,既然已经行动,分不出是敌是友。

  但不管怎样,都已经不是晏家能干涉的了。若是友,陈家接管现场正好,若是敌人,燕京除了当政,也没几个人能抵抗。

  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消息模糊不全,棋面上好像也无人可寻。

  池间咬了咬牙,仍不肯暂时放弃。

  他握住手机心下转了一圈,又给张巷打了个电话。

  张巷睡得很早,还没有接到这种内部消息,听说了以后,也是大惊失色。

  池间连忙对他说明了现在的情况,要他带新闻部的人赶赴现场,尽可能多的记录情况,但是内容先不要发表。

  张巷听从他的安排,也赶紧把部门的人都叫醒,不到十分钟大家就从四面八方的住所扛着家里的备用摄像,赶往西南四环。

  今夜汇聚在宝泉山这间客房浴室里的三个电话,牵扯了警察、军队和记者,一层压制一层,彼此互相掣肘,注定是一个灯火通明,混乱难眠的夜晚。

  车祸一事终于插进手,池间暂时放下心来,转而准备拦截集团出售案。

  他把手机放进兜里,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浴室的门,看向沙发上的严家穆。

  严家穆只觉得一定出了什么大事,若说进浴室前,池间的眼神平和之中只是有些敏锐,那么现在,他整个人都变得肃杀。

  他是一盏焰火澄澈的长明灯,在天光鼎盛时温和内敛,无意与它相争,可当时局晦暗万物齐哀时,却只有他迎风烈烈,在永夜中普照世人。

  严家穆再没了玩笑的心思,略带谨慎地问道:“怎么了?”

  池间笑了笑,温柔却不容推却,“还请严工陪我,到白石集团下榻的酒店走一趟。”

  第43章 合同终止

  白石集团下榻的地方由公关部安排在燕京市嘉园酒店,池间用了内部权限获得了房间号,带着严家穆开车火速到达酒店。

  严家穆在路上听闻程文怡车祸的消息,心下也是吃了一惊,而听到池间打算终止合同时,更是难以置信。

  “这几乎不可能。”严家穆觉得希望渺茫。

  池间开着车,目光平静,“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把合同拦在华国境内。我希望得到严工的帮助。”

  严家穆听到他的请求凝下神,正色说道:“我也知道程小姐和晏总的关系,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出售案一定是有问题的,你放心,我会帮你终止合同的。”

  为什么要帮晏嘉禾,因为到底还是放不下。

  当年他离开康茂园,满心以为和富贵荣华擦肩而过,心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愤恨不已,咬牙切齿地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晏嘉禾那气定神闲的样子。

  一直到在贫民社区艰难生存后才发现,钱权的背后充斥着暴力和血腥,而自己每次受伤都可以回到家里,回到妈妈温暖的怀抱,感到血浓于水的亲情,永远有人爱着自己,为自己托底,这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

  经过阴差阳错,还能失而复得,留住最珍贵的东西,严家穆想,再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了,他庆幸之余还有点感激。

  这样温馨生活的闲暇时光,他总是想起记忆中幼小的晏嘉禾,她倚在门口对自己平淡的说着“我妈死了”。

  那个时候她脸上可恶的从容,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更像是寂寞和压抑。

  那自己呢,自己对她说过什么?“我们是亲兄妹,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了。”

  还是放不下,即便她当初并没有让自己醒悟的意思,但是自己终究还是在她的教训里受益,总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概照顾妹妹是每一个哥哥的本能吧。

  他回国的时候,和自己的妈妈谈了谈,开始还试图假装成回到晏家争夺财产,没想到曾经贪慕富贵的妈妈也已经变了,不再像当年为了挤进晏家而拼命逼迫自己学习那样急躁,变得学会了尊重自己,更加的宽容温和。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每个人都因为没进去晏家反而变得更好。

  得到了妈妈的首肯,现在,轮到他来帮晏嘉禾找回那份亲情了。

  严家穆这样想着,原本忐忑的心也微微平静下来,闭目在副驾驶想着终止合同可行的方案。

  而驾驶室这边,听到他答应帮助自己,池间心下放松了一点,仍旧开着车,没有说话,也没有多问什么。

  他不知道严家穆为什么要帮自己,但是很显然绝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晏嘉禾。

  这不禁让他警惕起来。

  难道是他喜欢晏嘉禾吗?池间想到这里,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硬生生把专人保养的豪车开成了没有上润滑油般的僵涩。

  晏嘉禾在政商两界都非常优秀,喜欢她的人定然是很多的。曾经自己被她藏得很好,并没有见过,可是今日就出现了一位,还和自己共同坐在这辆密闭的轿车内,这种感觉并不舒服。

  池间一边开着车,一边想着,严工比自己大六七岁,正是极富异性魅力的成熟男人的年纪,又是常青藤名校毕业的高材生,相比阅历和知识储备,自己都要差上一截,如果要竞争的话,能赢过他吗?

  包括这一次,如果严工的表现比我更出色,作用比我更大,要是被晏嘉禾看在眼里,会不会放弃我而选择他呢?她一向是有多种选择的,这种可能性并不低。

  想也会比自己更好吧,那现在我算什么呢?池间握住方向盘像是握着缰绳,送王子去见公主的马车夫吗?

  爱是排他的,些微的嫉妒蔓延开来,但还来不及生长就被掐断。

  不能再想了,池间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拍打自己,现在晏嘉禾有危险,自己需要严工的帮助,即便是…即便是情敌也没关系,一定要携起手来,共同解决眼前的问题。

  只要是为了晏嘉禾,合作也并不难办到。即使最后被放弃,自己应该也可以接受吧。

  池间这样想着,心里小小的芥蒂便烟消云散了,继续集中注意力开车,快速地向酒店驶去。

  晚宴刚结束不久,白石集团也是刚刚回来,为首是全球副总裁理查德先生,作陪是分管华区行政总裁黎均先生。

  听闻嘉禾集团的法人代表到来,理查德在套房的客厅会见了池间和严家穆,四个人坐在镂花的软椅上,隔着小方桌面对面地交谈。

  他是权力最大的白石代表人物,本身也持有很多股权,说服了他也就是说服了白石集团。

  理查德在签合同的时候草草见过池间一面,但是相比今天才认识的少年,显然他和严家穆更为熟悉。

  晏嘉禾带公司骨干去美国时,理查德就已经结识了严家穆,工作之余也一起打过高尔夫,因此非常亲近,用美语玩笑道:“严工,刚刚在晚宴没有见到你,是不是在忙着整理账目呢?”

  严家穆笑了笑,“集团的账目在我手里是跑不掉的,我并不着急这件事。这次来是有件更重要的事情。”

  理查德又看向池间,淡蓝色的眼睛和蔼中藏着冷淡,“不知道池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呢?如果要谈合作的话,我想我们还是改天,找个更正式一点的地方比较好。”

  池间的应试美语非常好,但是要做到流利对话还有难度,尤其是一些商务名词和口语知道的并不多,因此还要靠严家穆这个外籍华人做翻译辅助。

  池间听完理查德的话,温和地笑了笑,“理查德先生,我这次来是希望能终止公司的出售合同。”

  理查德闻言偏了偏耳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这不可能。”

  这个肢体语言一向活跃的外国人有点激动,大幅度地摆着手,连身体也侧了过去,半对着池间,“合同已经签过了,首先你说的话并不一定代表晏总的意思,其次即便能代表贵公司,这也属于违约的情况了。”

  池间沉吟了片刻,“第二点,违约可以通过协商来解决。至于第一点,坦白来讲,我确实没有能证明晏总同意的纸面证据,但希望终止合同,也是因为发生了重大事件。”

  “什么重大事件?”理查德知道华国商业情况复杂,闻言认真地问道。

  池间转而看向了理查德旁边的白石华区行政总裁黎均,缓缓开口,“坐到黎先生的位置,不会对高层动态一无所知,就在大约一小时前,西南四环发生了车祸,死者是程家的小女儿程文怡。”

  黎均刚下了晚宴,还没有收到消息,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已知的情报,即晏嘉禾和程文怡的友谊非常深厚,并且程家在傅系当中扮演的角色。

  黎均心下一凛,向理查德打了个手势,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打了个电话,背后的三个人坐在椅子上,沉默地注视着他。

  电话通了后仅仅几十秒,黎均就挂断了,回头向理查德点了点头。

  理查德和黎均共事三十年,彼此非常熟悉并且信任,他收回望向窗边的目光,有些凝重地看着池间。

  池间平静地继续说道:“想必晏总多次和您说过,如果她在国内有什么变故,合同都会作废,我想接下来就会有一些势力向白石集团施压。一个公司和一个国家是无法抗衡的,理查德先生不如早些退场,若是在华区被牵制住了,恐怕对贵公司全球的规划都会有影响。”

  理查德的鹰钩鼻皱了起来,他沉思片刻后说道:“不行,我不认为一个车祸会和这个出售案有什么关系,我不能单凭这一件事就草率地终止合同。”

  他工作了三十余年,历练出的沉稳和自信是优点,却也使他变得稍显迟钝,嗅觉不敏锐,尤其在不熟悉的国家还有些盲目。

  土生土长的黎均并不这样想,牵一发而动全身,很显然晏嘉禾已经被盯上了,而她名下的公司也如同覆巢之卵,白石或许接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可惜他有心劝说理查德,却是在外国人手下工作,总觉得天生有隔阂,怎么说人家也听不懂。

  池间并不气馁,想了一想说道:“如果理查德先生不觉得车祸有什么重要,那么账目重要吗?”

  理查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严家穆,明白了过来,“我的天…”

  这句惊叹并不用翻译,它代表的一切难以置信举世皆知。

  池间接着说道,“账目是一个公司的命脉,严工已经和我站在了一起,随便动动就可以制造不小的麻烦。而我是法人,不召开董事会不通知总裁签署的文件,在法律上也可以被承认。”

  “所以能够在形式和法律上代表公司的人都在这里了,我们开诚布公,也希望理查德先生慎重考虑一下。”

  理查德张了张嘴,半晌才出声,“你这是公然夺权。”

  黎均也震惊不已,把手偷偷放到手机上,考虑着要不要报警,或者通知晏嘉禾。

  池间仍旧端坐在椅子上,笑容有几分苦涩,“夺权?我从来没有这个野心。实不相瞒,我是晏总的身边人,我这一次也只是为了救她。”

  理查德来自一个开放的国家,况且整个欧洲的上流社会都有情人传统,他对这一点接受得很快。

  一旦了解了背后的感情基础,看着池间坦诚坚定的眼神,理查德心下有点相信他。

  但这也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理查德看向黎均,“黎先生,你对华国的研究比我更深,你觉得呢?”

  终于插上话了,黎均想了想,“我只能告诉您,这个车祸一定不简单,但如果您要确凿的证据,可能一切都已经晚了。”

  理查德自然更信任自家的员工,点了点头,心下已经开始动摇。

  阴谋和感情相掺杂,但使他动摇的最主要原因,还是严家穆对池间的支持,毕竟账目一旦有鬼,公司将身陷漫长的官司泥潭,对两方都是一笔巨大的损失。

  说到底这场夺权,还是晏嘉禾用人不当,白石集团没有必要为她的失误兜底。

  理查德沉思了许久,终于松了口显露商人的本色,“即便下午签字,晚上就终止合同,但是仍旧要算贵公司违约,这个违约金的问题,我们需要协商一下。”

  池间点点头,“我清楚,合同规定违约金是合同总额的十分之一,即赔偿白石集团26亿元。”

  理查德笑了笑,“这可不是小数目,贵公司什么也没得到,只是耽误了一个下午就是数十亿元,如果池先生判断错了,不知道回去怎么向晏总交代?”

  严家穆闻言也有些紧张,侧头看向池间。

  是不是还是太冒险了?万一晏嘉禾平安无事,这笔钱自己和池间拆碎了都不够还的。他犹豫起来,越想越后怕,恨不得有个时光机,看看明天是什么情况,再决定今天要不要行动。

  薛定谔的猫,严家穆呆坐着,不想离开,又没有勇气打开箱子看一眼。

  然而他不敢选,池间却敢选。

  敏锐的判断力赋予了他自信,对晏嘉禾的担忧给予了他勇气,这两者结合在一起,使得他强大而不脱离轨道,克制着一往无前。

  池间抽出桌上的钢笔,旋开笔帽,从容笑道:“理查德先生不必试探我,如果真的无事,我自然会接受惩处,晏总重新和您签订合同,白石集团不会有任何损失。如果出事,那么白石得到违约金而没有麻烦,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

  “那么,我们可以把旧的合同销毁,以集团的名义签署赔偿条款了吗?”

  理查德终于下定了决心,和黎均对视了一眼,向酒店服务要来了碎纸机,将旧的合同绞碎。不过半个小时,就由亚区分公司送来了印有白石标志的新合同。

  池间用钢笔在指定的位置,在严家穆的注视下,端端正正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一周两更的哦。

  第44章 体面

  索特酒店有两个停车场,一层是普通车位,再下面一层专供VIP,后者面积不小,但是只有六七个车位,周围刷着暗金色的墙漆,坡道专人看守十分私密。

  晏嘉禾把车开进VIP停车场,还没等停稳,就发现周围有几辆车,车上正有人手持着钢管下来。

  而她正面前站着的,是身材高大的沈天为。

  他穿着白色的T恤和卡其色的休闲长裤,随意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年轻了几岁,不像是青年才俊的副市长,倒像是个大学生。

  不过只要注意到他淡漠沉稳的目光,也知道不会是普通的大学生,而是各大部门部长之类的学生会精英。

  他站在那里没动,看着晏嘉禾把车缓缓停在他面前。

  晏嘉禾早知不会那么顺利,看到沈天为后心下了然,不慌不忙地把车窗降了下来,偏了偏头笑道:“真是处处都能撞见沈少,射击场也就算了,怎么这么阴暗的车库里还有等着的?”

  沈天为笑了,“因为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他说着话,车库里仅有的几辆车上的人都下来了,在后面围住了晏嘉禾的车,这整个VIP车库竟然都被沈天为接管了。

  晏嘉禾从后视镜里看见了,目光沉了一瞬,“今天我可是奉了继母的口谕,要接小乔走的,沈少想拦我,不如问问静姨答不答应?”

  她早有准备,二代们除了不得已,是不会和长辈对上的,此时搬出唐静,就是要压一压沈天为。

  沈天为笑容平淡,“现在问吗?恐怕她没有时间回答,也许连电话都已经占线了。”

  这种情况少有,除非发生了什么大事,就像上次晏嘉乔被打断了腿。

  想到这里,晏嘉禾有些担心,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走了几步到他面前,目光不善,“你对小乔做了什么?”

  沈天为低头凝视她,缓缓开口,“不是你的小乔,是你的程文怡,大约一个小时前,她在四环车祸丧生了。”

  他的声音冰冷平静,晏嘉禾眼前陡然一暗,一瞬过后,又疑心只是自己的幻觉。她在兜里握住刀定了定神,视野重新清晰起来,然而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沈天为俯下身来,看似关切的样子。

  “这不可能。”晏嘉禾回视着他,轻声说道。

  不过沈天为分辨出了这句话尾音的颤抖,站直了身体游刃有余,“没有人会撒这种一查就识破的谎,现在整个燕京官场都忙着处理这件事,唐静无暇顾及这里了。”

  “至于晏青山,他得知车祸,又知道你开车到了这里,就明白你已经输了。半个小时前,他和我的父亲达成了协定,正式加入了沈系。”

  沈天为从容地笑着,提醒道:“他的观测实验结束了,你也没有了利用价值。你再想借晏家的势力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了。”

  他不疾不徐地抛出消息,一点一点在收网,势要把她拎在掌中。

  晏嘉禾已经不在意这个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转了转兜里的刀,动手之前要先把事情搞明白,“为什么要伤害文怡?她明明都已经不在中心了。”

  沈天为注视着她,“我收到消息,薛家、程家和傅家组成了利益输送网,而这其中最关键也是最薄弱的一环,就是程文怡。”

  “你难道不知道她和傅连庭的关系吗?她是傅连庭的情人。而她哥哥程文瑾是傅连庭未婚妻薛爱的情人。”

  沈天为盯住她,笑容不变,“程文怡进京是薛爱怂恿的,车祸的时候也是因为薛爱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分心,这落在傅连庭的眼里,就是薛家容不下程文怡。至于程文瑾,自己的女朋友间接害死自己的亲妹妹,你觉得,他们还能继续合作吗?”

  要杀人肯定不止一个理由,借此伤害晏嘉禾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傅、薛、程的三家联盟。

  这个沈系的巨大威胁,随着程文怡的死,随着沈天为釜底抽薪的一招,被完全打破。

  现在,因为晏嘉禾封了海丰银行造成的势力不平衡,又重新恢复了,但却不是按照她原先的设想,而是沈天为的安排。

  茫然的眩晕感袭来,晏嘉禾怔然半晌,翻来覆去仍是难以置信,“他们在一起,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沈天为反问,“你们是什么关系?朋友吗?如果你把他们当做朋友,你为什么没有自己发现?如果他们把你当做朋友,为什么不对你明说?”

  “小禾,别天真了,我们这些人,谁和谁都不是朋友,只不过是互利互害的同类而已。”

  这种质问使得晏嘉禾哑口无言。什么样的关系可以被称为真正的朋友,结论来源于经验,可是她的周围,并没有能让她得出结论的正确示范。

  沈天为见她不说话,便知道先占了上风,随意地笑了,似乎这种寻常的事情没什么好说,转而问道:“对了,你是要来接晏嘉乔的吧?忘了说,他和我妹妹在一起呢,就在楼上。”

  时间已是后半夜了,这个时间他们在酒店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晏嘉禾犹豫地看着沈天为,拿出全部的勇气,“不可能,难道你要利用你的亲妹妹吗?”

  沈天为笑了,“小乔长得好看又听话,脑子还不太好用,如果他和我妹妹订了婚,既会服从我,日后我妹妹腻了去找别人,想必他也发现不了。”

  “这可是一门好亲事,我怎么可能利用我的妹妹呢。”他兴致盎然,“小禾,是我们沈家在利用你们晏家全家啊。”

  沈天为说着,抬手看了看腕上的名表,“这么晚了,应该已经上床了吧,如果你不信,我陪你去看看?”

  晏嘉禾几乎站不稳了,她咬咬牙,没有说话。

  “不敢吗?”沈天为步步紧逼,“圈子里没有人能容忍这种事,你这么多年打压晏嘉乔,想必更看重干净这一点。他迫于你的威慑不敢在这件事上反抗,不过,你应该想不到我会亲自给他撑腰吧?这样一来,你还会要他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库回荡,像是垂落的天幕,恢恢而无遗漏,压缩着她的后路无处可逃。

  杀人诛心,兵不血刃。

  沈天为不会留情,周围灯火辉煌,映出了话语中的铁光一瞬,直插入肺腑。

  “晏嘉禾,你无父无母,无亲无友,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呢?身为人而没有牵挂,和山石草木有什么区别,好歹它们无愧天地,你呢,不断地伤害别人来让自己苟活,不觉得恶心吗?”

  质问的话音一落,仿佛是雨水管断裂了,淅淅沥沥的污水淌到她的脚下,沾湿了她的全身,晏嘉禾沉溺其中,潮湿冰冷得喘不上气,满腔所填都是浊臭。

  我还有谁呢?晏嘉禾茫然四顾,一个个找去,忽然想到了池间。

  这是确凿无疑的,晏嘉禾思及此,陡然重拾力量,抽出兜里的蝴|蝶刀,一字一句说道:“我还有池间。沈天为,我要你给文怡偿命。”

  然而沈天为的身手比她更好,刀锋破空而来,他侧身避让,顺势拽住了她的胳膊,上前几步,径直把她压在了车门上,动弹不得。

  “池间?”沈天为敛了笑容,冷冷说道:“没有用的,我都不忍心告诉你了,他啊,他是你另外一个弟弟。晏嘉禾,我看到你骨子里,只要你还想做人,血缘这道线,你就跨不过去!”

  “所有人都说你强,可是你谋划这么多,看似运筹帷幄,明明就是懦弱不敢直面内心,才会东拉西扯,把一切都搞成看不清的迷雾。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沈天为眸光大盛,掌控住对手的精神命脉使他罕见的有些兴奋。

  他看着怀里的晏嘉禾,眉目幽深,你未来的走向,你剩余的生命,都要属于我。

  听了他的话,晏嘉禾愈发惶惑,如坠梦中。

  怎么会呢,池间怎么会是弟弟呢?可是沈天为既然敢说,也就是真的了。他和小乔长得那么像,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被他逼到如此境地,被迫直面正视,果然是跨不过去的。

  原来是我作茧自缚,原来上天真的不眷顾我,晏嘉禾一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万念成灰,了无意趣。

  她心上这点裂痕,沈天为如何看不出,拽住她的胳膊,低低笑道:“让我想想,父母、文怡、小乔和池间,你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呢?对了,你的公司也不会再有了。”

  “就在你昨日签字之前,宝鼎公司的实习生汪菱作证,老板徐德才与嘉禾集团存在内幕交易,而嘉禾集团在有严重纠纷的情况下将公司出售给美国人,涉嫌破坏国际关系,危害国家公共安全。”

  “现在,”沈天为从兜里掏出副手铐,挂在了晏嘉禾纤细的手腕上,语带戏谑,“燕京副市长依法逮捕嫌疑人,晏总,跟我走一趟吧?”

  感到手上白钢的凉意,咫尺之距,晏嘉禾霍然抬眼看向沈天为,“你敢!”

  “我当然敢。”沈天为的声音又轻又缓,是久居上位者特有的说话习惯,使人须得凝神细听,“论家世,我姓沈,你姓晏,晏不如沈。论能力,我是政客,你是商人,富不如权。”

  “小禾,就算出色如你,也输得彻底。”他说到此,是理所当然的平淡,“所以二代之中,谁配与我斗?”

  他的身上有干燥成熟的木调香气,晏嘉禾被他压在车门前,怔然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晏嘉禾百思不得其解,“你要杀我?”

  沈天为笑了,“不是,我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他全面灭杀晏嘉禾,清空她的社会关系,为的就是成为她新的也是唯一的倚靠,让她先死而后再活。

  生杀之权,予取予求,人力到顶峰,近乎于神。

  晏嘉禾更加疑惑,“为什么找我?”

  沈天为极缓极缓地笑了,他今晚发笑的次数比以往都要多,这使他有着虚假的温和。

  “因为这里圈住了我们,而我想圈住你。”

  永远在我视线之下,在我掌控之中。

  压下一个最优秀的同类是我能力的证明,也是我所创造的空中花园,举世无双的神迹。

  “我们的结合,将会是这个圈子的体面、权力和稳定的象征。”沈天为慢慢说道:“我会给你完美的婚姻。我决不会出轨,也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而我们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像我还是像你,都会是这个圈子下一代中最顶级的猎手,然后重复我们的故事。”

  就像是国王和王后,谈爱也是可以谈的,甚至于沈天为确实喜欢晏嘉禾,但毕竟不是最重要的。

  难道就这样了吗?晏嘉禾不肯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有什么出路,一败涂地失去所有,又能凭借着什么东山再起呢?

  过往半生,机关算尽,到底还是一场空。活着的意义究竟何在……何在?

  沈天为看着她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心下微热,似乎已到了加冕之时。

  怜爱和杀意并行不悖,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俯了下去,轻轻碰了碰她白皙的脖颈,若即若离,像是交缠的恋人。

  “小禾,你想金盆洗手,不如看看这整个圈子谁能放你?既然走不了,那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做我的妻子,我和你共享我拥有的一切,包括沈家,不好吗?”

  晏嘉禾被他压在车门上,阴影笼罩下来,像是被泡在了雨水里,她在这片昏沉混沌中,在彻底放弃的最后时刻,浮光一念,还是想起了池间。

  “池间你要怎么办?你要杀掉他吗?”

  沈天为闻言离开了她的身体,冷笑着说道:“小禾,我已经忍他很久了。不过他是晏家人,说不定晏青山还想利用他,反正我已经告诉他他的身世了,他要是回到晏家更好,省得我亲自动手。”

  晏嘉禾聪明绝顶,瞬息之间就能在只言片语中抓住关键的信息。她倏忽笑了,霎时间握紧了刀,浓雾四散开来,漫道之上,拨云见日。

  沈天为百密一疏。

  既然池间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前半夜还肯和她肌肤相亲,血缘的那条底线,说明他不在意,而她也在无意之间跨过去了。

  只要他们自己能做到,什么道德伦理,外人谁也管不着。

  还有路,还能活下去,她确实还有池间这个退路,至少能够支撑着她从这里离开,找到池间去做另一场交易。

  晏嘉禾浑身一松,迎着希微的光亮,从令人窒息的压迫之下冲了出来。

  她握着蝴|蝶刀,手腕一转,锋利的刀片向上甩去,割开了沈天为的皮肤,血流了下来,骤然的疼痛使得他后退了一步。

  沈天为很少感到诧异,可是这一次他不明白,刚才晏嘉禾分明已经放弃抵抗了,为什么会突然充满勇气?

  还未等沈天为问出口,晏嘉禾没有迟疑,利落转身拉开车门,拧动钥匙向后倒去。

  见她要离开,沈天为顾不得疑惑,立刻从后腰抽出手|枪,果断抬手,对准晏嘉禾的肩膀,向驾驶室开了一枪。

  晏嘉禾向后倒车,隔着前挡风玻璃,将沈天为的动作尽收眼底,两人的目光是一样的沉稳,分不出高低优劣。

  随着枪响,彼此视线间骤然布满裂纹,极快地飞刺出去,蜘蛛网一样层叠蔓延。

  晏嘉禾的车是防弹玻璃,正面受击也只会有裂痕,而不会碎掉。

  她没有耽搁,继续加速向后倒去,起步极快,不过几秒时速已经破百,周围拿着武器的打手想要拦,又不敢拦。

  毕竟她和沈天为是一个阶级,刚才沈天为敢开枪,她定然也敢开车撞人,何况还是为了自卫。

  果然,晏嘉禾趁着无人上前,径直撞开了一辆空车,刺耳的摩擦声回荡在车库里,扬起薄尘,铁皮发出变形的连密脆响。

  有反应快的打手将钢管扔了出去,砰的一声砸到晏嘉禾的车上,光滑的车身随之凹陷下去。

  不过这不能阻止她,有了地方后,她飞快地打了个转向,朝着出口驶去。

  沈天为怎么可能放过她,立刻向轮胎打过去,然而手上的伤影响了他的准度,地面的乳胶漆碎成块飞溅起来,并没有打中。

  两发都落空,眼看着晏嘉禾就要开上坡道,沈天为眉目一跳,随即向车尾的右下角扣动扳机。

  这里是油箱。

  油箱位置固定面积又大,一旦起火,几秒之内若是晏嘉禾不肯弃车,定然是葬身火海。

  沈天为有预感,如果这次让她逃了,以后自己就再也抓不到她了。他要用最狠绝的手段,逼她回来。

  子弹从膛线旋转着飞了出去,弥漫着硝烟破开空气,划出一道轨迹,不管造成什么后果,都绝无反悔的可能。

  沈天为收了枪,周围的人也紧张地看着结果。

  可惜就在那一瞬间,晏嘉禾已经转向开上了坡道,子弹擦着油箱而过,迸发的火星落下来,仅仅是把油盖打掉了。

  “追。”沈天为下了令,“两条街以后追不上就回来,不要惊动群众。”

  有几个人答应着,连忙上了车,也向出口驶去。

  沈天为握住手腕还在滴血的伤口,又叫了几个人说道:“给蔡涛打电话,要他立刻赶往宝泉山,查抄晏嘉禾的住宅。”

  “是。”又有人着手去办这件事。

  数台轿车渐次驶出车库,马达的轰鸣声远去,四周安静下来,沈天为站在车库里,接过纸巾随意擦了擦手上的血,认真地思索着,刚才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天为回想了一下,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立刻向身边的人吩咐道:“把池间亲子鉴定的所有资料都给我拿来,另外再找他卧室的监控。”

  到底是哪里脱离了掌控?沈天为第一次觉得有些棘手。

  又是池间,难道自己又要输给池间?

  作者有话要说:

  老千层饼了,这是第几层了。

  第45章 我带你

  等沈天为下楼之后,晏嘉乔就去隔壁找沈宝珠玩了。

  沈天为做戏做全套,今夜把她也叫过来了。他从来不干涉自己的妹妹,她是沈家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自己都有分寸。

  晏嘉乔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沈宝珠开着电影投屏,自己却在低头摆弄手机。

  晏嘉乔随口问道:“怎么不看电影?”

  “没事。”沈宝珠头也没抬,黑色长卷发上别着精巧的珍珠发卡,“等我发完这一条。”

  “和谁发什么呢?”晏嘉乔走过去,打算看一眼。

  沈宝珠发完微信后,把界面退了出去,抬头看他笑了笑,“一个学长,小组作业的事。”

  学长是学长,但事情却不是作业。她的性格很像她的父兄,等闲不会让人抓到一点把柄。

  “我哥下去了?”沈宝珠问道。

  “是。”晏嘉乔兴致不高,“找我姐去了。”

  还没等沈宝珠说话,晏嘉乔又抱怨一句,“这都什么事啊。”

  沈宝珠笑道:“怎么了?”

  “我今天才知道,沈哥喜欢我姐。万一以后他俩结婚了,咱俩也结婚了,我岂不是又成天看见我姐了?那我整天忙活什么劲儿呢。”晏嘉乔躺在了沙发上,像一条备受打击的咸鱼。

  沈宝珠在心里发笑,晏嘉乔的小脑袋好像除了脸无往而不利,剩下也没什么有用的了。

  鸡蛋不会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沈家两个子女,怎么可能都和晏家联姻呢?

  如果她哥和小禾姐姐结婚了,那自己就不可能再和晏嘉乔结婚,连这一点都看不清,还躺在那里自寻烦恼,沈宝珠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来。

  况且晏家联姻还不够格,她哥是亲自选的人,不够格就不够格了,可是自己很有可能不会和晏嘉乔结婚。

  一来,自己没有喜欢晏嘉乔喜欢到非他不可的地步。二来,他本身的能力也不足以弥补家世差的那一点。

  身边智商优秀人品好的男生那么多,闭着眼睛随便挑都不会出错。虽说单纯论长相很少有比上晏嘉乔的,但就像十八线的小明星比不上顶流,也要比一般人高一大截了。

  所以单纯恋爱,她还有很多备选,至于结婚对象,家族利益至上,会听父亲的安排。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订婚啊?”晏嘉乔又问。

  沈宝珠不置可否,“听我爸的,他说不订就不订,他说明天订就明天订。”

  晏嘉乔不服气,“凭什么听你爸的,怎么不听我爸的呢?”

  沈宝珠乐了,心想你家什么样我不清楚么,“你爸对这事儿发过话吗?想听也没法听啊。”

  晏嘉乔叹了口气,“好吧,我可不希望订婚太早,我还没玩够呢,结婚要孩子真麻烦。”

  沈宝珠走到他身边,摘了珍珠发卡戳他,“生又不是你生,带也不是我们带,有保姆和私教,不学会不要乱哭别回本家,有什么麻烦的。”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晏嘉乔握住她沁凉的头发,绕在自己的手指上,“我们还没满二十呢,为什么要讨论这个,我拒绝。”

  沈宝珠笑着和他闹,“你不要我说我偏说,不止要小孩,还得要两个,一男一女,就像我哥跟我,这对家族来讲最有利。”

  “救命救命。”晏嘉乔坐起身来,央求她,“我的错,我就不该提,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我们打一会儿游戏吧。”

  他不像他们这样早熟,把往后的利益路线早早就规划好了,十九岁的人谈这个,确实有些抵触。

  沈宝珠笑笑,他真的十分适合自己打发时间,“好啊,任天堂新出了游戏,我们连电视玩。”

  晏嘉乔腾地起身去找手柄,连上游戏后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闷闷地说道:“你说你哥和我姐现在在楼下干嘛呢?”

  沈宝珠操控着游戏人物跳下悬崖,“不知道啊。”

  晏嘉乔想了想,“沈哥肯定会帮我出气的。”

  沈宝珠又在心里发笑了,不过面上没有显露,看着电视说道:“那你担心什么?”

  晏嘉乔握着手柄心有余悸,“我怕我姐又要打我。”

  沈宝珠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的所作所为在要晏嘉禾的命,而他却在担心会不会挨打。

  “不会的。”沈宝珠转回头盯着游戏,娇俏的脸上露出肖似其兄的淡漠,“她以后都不会再打你了。”

  **

  晏嘉禾开车向坡道驶去,外面的天空比灯火通明的车库更黑,但这反而更令人安心。

  眼看着就要开出去了,没想到横在眼前的是涂着黑黄条纹的隔离杆。

  她进来之后,沈天为的人就已经把隔离杆放下了,就是为了防止她逃脱。

  杆子是精铁铸造的,管壁又厚又沉,单凭轿车是绝对撞不开的。

  晏嘉禾心下一沉,接着又听到耳后传来了数辆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前有阻挡,后有追兵。

  绝不能被沈天为抓住,晏嘉禾目光冷戾,忽然加速向前冲去。

  她的目标是隔离杆中间的岗亭。

  车库的岗亭是由铝皮搭造的,相比刷着黑黄条纹的铁杆更加单薄。

  晏嘉禾驾驶着这辆轿车,没有任何犹豫地径直撞上了岗亭,气囊瞬间弹出来挡住了视线,她只能凭借手感继续向前开。

  岗亭的四面玻璃齐齐碎裂,和铝皮变形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嘈杂扎刺着耳膜。底盘碾过岗亭里的小凳子,车身剧烈地摇晃起落,速度因为被阻挡而慢了下来。

  晏嘉禾不知道的是,油箱的盖子已经被打落,流下的汽油因为减速在地上积了一小滩,岗亭下面埋着的隔离杆控制电线被扯了出来,火花一打,汽油已经在车后烧起来了。

  追过来的车看到这种情况都刹住了,彼此面面相觑,狭窄的车道堵得严严实实,在后面注视着火焰就要攀上晏嘉禾的油箱。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晏嘉禾在黑暗和噪音之中踩下油门,再一次提了速。

  感觉到阻力有些变小,晏嘉禾立刻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摸出蝴|蝶刀将气囊扎破,视野又重新清晰起来。

  汽油断了线,火没有烧上去。

  然而面前正是出口,外面就是人行道。

  车身已经破破烂烂,马力仍是拉满状态,从地下失控般冲了出去,压过减速带,跃起半尺的高度,倾斜着落到了地上,转了半弯才调好方向。

  所幸现在是深夜,路上并没有人和车辆。

  晏嘉禾开始逐渐减速,向着宝泉山的方向开过去。

  坡道上的追车见她竟然真的开出去了,连忙沿着她刚才的路线,接连碾过铝皮碎玻璃,压熄了地上的一点残余火焰,也冲到了马路上。

  可惜犹豫使得他们错失良机,拉开的距离在两条街内肯定追不上了。

  然而此时车队里冲出一辆车,驾驶员十分渴望在沈家出人头地,刚才是在狭小的坡道被别人堵住了,现在外面空旷,他提速绕过旁人向晏嘉禾追去。

  他并不惜命,一路超速,在一条街之后追上了晏嘉禾,从侧面不断地靠近和碰撞,试图将她逼停。

  “滚开。”晏嘉禾在驾驶室冷冷说道。

  然而他置若罔闻,刚才他手持钢管不敢上前,现在他在车里,像乌龟缩进壳,还有什么好怕的?

  晏嘉禾见他不肯罢手,暴戾一起,微微动了一下方向盘,架住他的车一起冲向斜前方,硬生生把他顶进了隔离绿化带里。车辆当场报废,一只轮胎滚了出来,兀自不甘心地追着她。

  解决了最后一个麻烦,晏嘉禾驶出这条街。

  两侧只有高挑的昏黄路灯,垂头照着铁黑的柏油路面,那只无力的扁平轮胎躺在路中央。四周一片寂静,再无追过来的车。

  **

  晏嘉禾暗自缓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腕上还挂着那副警用白钢手铐。

  因为犯人有胖有瘦,所以手铐是有尺寸的,内圈有一层卡扣,可以调节成不同的收紧程度,防止手腕较细的犯人逃脱。

  沈天为当时只是把手铐挂在了她的手腕上,并没有收紧,因此晏嘉禾很容易便褪了下来。

  她把它扔在了副驾驶的皮椅上,看都懒得看一眼。

  还未到最后,休想凭着这种东西锁住我。晏嘉禾目露狠意,公司不要就不要了,反正还有多年积蓄,五辈子花不完的钱和两辈子花不完的钱,这中间差的三辈子人都死了根本没区别。

  至于文怡,晏嘉禾想到这里,才微微平静下来,路灯照在她的侧脸,光影明灭,来去流转,显出连自己都不自知的悲戚。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谁都知道这是沈家的手笔。自己目前一无所有,并没有能力做什么,只能寄托于傅系登顶,这样自己可以免罪,文怡也可以瞑目。

  如果傅系失败,那就是所有人的失败。

  谁的命都不取决于自己,所谓二代,便是随势浮沉,输赢皆由上一辈。踏进来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保证不了平安。

  但也谁都有这个觉悟。

  深秋的风从变形的车缝里吹进来,晏嘉禾感到眼眸上的凉意,缓缓闭了闭眼。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到宝泉山,另换一辆新车,带着池间赶紧出国跑路。

  谁都不能阻止她离开。

  **

  晏嘉禾开车上山,响起了警报才发现油箱一直在漏油,幸好赶在没油之前回来了。

  怪不得路上零星的几辆车都冲自己按喇叭,有什么话要说似的。晏嘉禾失笑一瞬,这车可真够顽强的,看来当初改装时花的钱很值。

  她把车刹在主楼前,进楼就看见了池间。

  他似乎也是刚回来,身穿着西装革履,坐在一楼的沙发上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声音,他赶紧迎了过去,从门口看到了她开回来的车,只一眼就心惊肉跳,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上下查看,看到没大伤才放下心来。

  “这是怎么了?”池间问道,“不是后半夜的飞机吗?”

  晏嘉禾不着急回答他,而是先叫了邓福下来。

  晏家主楼的灯全亮了起来,邓福下了楼也是吃了一惊。

  “福叔,处理一下。”晏嘉禾料定沈天为还有后手。

  她没有明说,但是邓福瞬间了然。他转身上楼,将监控全部关闭,存档彻底销毁,书房的保险柜内的资料也都进行粉碎掩埋。

  福叔去处理之后,晏嘉禾才对池间说道:“池间,我带你走。”

  原定的航班早就起飞了,晏嘉禾掏出手机重新订票。

  “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带我走?”池间还想告诉她自己私自终止了合同的事情,结果先被她说的话打乱了。

  晏嘉禾低头输入资料,淡淡说道:“我不带晏嘉乔了,你要带你。池间,我们在国外重新开始。”

  如果这句话她在前一天说,恐怕一切都会不同,可是现在池间签了赔偿条款,26亿的违约金不付清,他是走不掉的。

  连跑路也没办法,他和晏嘉禾不同,他欠的不是国内的债,而是在其他国家都插得上手的美国人,一旦出了国门,就是自投罗网。

  人可以在同一个夜晚诀别多少次呢?池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选择,但是对于结果并没有什么改变。

  “嘉禾,你能回头我真的很开心。但是对不起,我…我没有办法和你走。”他的声音低沉而艰涩,十分困难的才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晏嘉禾停了手,从手机上抬起眼,凝视着他,“为什么?”

  你是我唯一的退路了,难道你要自己断掉吗?

  “我不允许。”晏嘉禾缓缓说道。

  第46章 鸩酒

  池间从没见过她被逼成这个样子,似乎穷途末路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的眼神很冷,那种冷卷着寒风,铺天盖地,像是京台公寓二十四楼的雪夜,或死或活,她都经历过。

  池间被这种阴鸷惊了一瞬,接着试探着轻声解释,“不是我不想和你走,是我刚刚没有通知你就和白石集团终止了合同,按照条款要赔偿他们26个亿,我要留在国内处理这件事。”

  这倒是意外之喜,晏嘉禾闻言松了口气,如果已经协商终止了合同,那么与美国人就没有纠纷了,不会有严重的罪名。剩下和宝鼎公司内幕交易的官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依靠傅系的公检势力,胜算很大。

  晏嘉禾顿时轻松起来,“没事,你做得很好,既然公司还在,我把它打包给傅连庭,他会解决这26亿的问题。”

  “既然没有别的事情,那我们立刻就走。”她的真实身份已经被冻住买不了机票了,不过她还有很多备用身份,正在挨个尝试。

  “好…”池间答应着,可是心里仍有疑惑,看着她飞快地操作,轻轻问道:“嘉禾,你为什么突然改主意了呢?你…你弟弟呢?”

  “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晏嘉禾接口说道,“我在沈天为那里听说了,我们有一半的血是一样的,你比他更合适。”

  “池间,我们到国外结婚,确定无疑的血缘比变化的感情更可靠,我们会拥有全世界最牢固的家庭,最安稳的生活。”

  “我们已经做到了,什么道德伦理,我妈死得早,我爸从来没活过,谁也管不着。更何况你也爱我,不是吗?”

  原来是这样,池间不自知的甜蜜微笑消失了,方才惊喜过后产生的一些浪漫幻想也被打破,心头转而涌起莫名的荒谬。

  她不是回头,她是调整极快,她的偏执另换了一个方向。

  晏嘉禾收到的信息是错误的,这份错误甚至骗过了沈天为,那么真相或许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池间站在那里,心下惶惑。

  原来这个误会才是她能和自己在一起的前提,自己等了这么久,祈求着最后能够苦尽甘来,却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来临。

  她对彼此未来的设想过于美好,令自己想要投身其中,可如果告诉她真相,她或许就改变了主意。

  那自己该怎么选择?

  池间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晏嘉禾,璀璨的水晶吊灯照亮了她,也照亮了一楼的大堂,这里装饰一寸千金,冰冷华贵,如同这一整个圈子。

  池间原本以为地狱全是瘴气和岩浆,却原来不是,它光鲜堂皇,平静如常,只是充满了抉择。

  曾经他要做的选择无非是先写哪科作业,有兼职要不要去,根本不触及灵魂和原则。

  可是踏进这个圈子的第一天,面对的就是要不要背叛,背叛帮助过自己的前辈,背叛自己的理想。

  他虽然稍加变通,可仍是背叛了。

  结果还没等喘息,现在兜头而来的选择是,要不要欺骗?欺骗自己的爱人,欺骗自己的一生。

  那么未来呢?是要不要收贿授贿,要不要买官卖官,要不要……杀人吗?

  自己不过半年多就遇见这些,那么他们呢?池间怔怔地看着晏嘉禾,他们在这里二十多年,是不是有无数个这样的抉择时刻……选错过?

  一步错步步错,不见血不回头,那自己,愿不愿意和她一起错下去呢?

  “嘉禾…”池间低低叫了一声,接下来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饮鸩止渴,是为不智。毒树之果,不可下咽。他分明知道,他分明…都知道…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真相。

  如果毒酒的发作时间是一百年后,那么在和她共度的这一生中,它和清水的区别在哪里?

  池间抬手遮住眉眼。

  我究竟是什么,毒酒还是清水。我究竟在哪里,地狱还是人间?

  见他不言语,晏嘉禾疑惑,“你要和我说什么?”过了一瞬见他呼吸之间似乎极其痛苦,又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池间摇了摇头,放下手合拢掌心,“嘉禾,你带我走只有这一个理由吗?”

  求求你,再给我多一个理由,让我再多一分欺骗我们一生的勇气。

  晏嘉禾风月见惯,瞬间了悟似乎缺了他什么,大概是叫仪式感。

  “当然不是。”晏嘉禾凝视着他,认真地说道:“我爱你,我比这世上所有人都爱你。”

  她不留余地,就像生来如此天经地义,她面不改色,经过阴谋诡谲,经过枪|战追逐,站在他面前说着这样的话,仍旧从容不迫。

  池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是的。”

  不是的,我珍惜的这句话,不应该这样说出口。

  在我打算欺骗我们的时候,你已经先在欺骗我了吗?还是你在欺骗你自己?

  池间想到这里,愈发替她痛苦,你究竟是刚刚才骗自己,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无数次地骗过了。

  人生是选择,每天选择几点起床,吃什么做什么,去度过一天,无数的选择带来的结果推挤着构成了一生。

  普通人的关键节点,一辈子可能只有几个。可是他们在这里一天,就要面对许多抉择,人生的脉络早已扭曲得七零八落。

  池间没有办法去苛责一个已经异于常人的灵魂,这不是她的错,是他们差得太远太久。

  他们差的不是三年,而是无数个普通人一生富有的热情和爱。

  “你爱我……”池间第一次直面谈论这个问题,“那晏嘉乔呢?”

  “我不爱他了。”晏嘉禾说道,“他已经归沈家,沈家会安置好他,和我没有关系了。”

  “是吗?”池间低低说道,声音又长又缓,像是途经一块墓碑。

  他明白,她或许从来也没爱过晏嘉乔,更没爱上自己,她最爱的只有她自己。不论是小乔还是他,都不过是一分手段,一分退路。

  可是十余年相处,也能说不要就不要了。那你说爱我,纵然是欺骗,又能骗多久呢?

  要赌吗?三年还是五年?

  池间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晏嘉禾见他又不说话,便说道:“没什么要问的了吧?那我们走吧,我的票已经定好,这片别墅区就委托福叔挂牌卖掉了。”

  她转身出门,向车库走去。

  池间犹豫片刻,这抉择太沉重,他还是没能吐露真相,只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到车库,正打算上一辆越野车,忽然听到山脚下传来警笛的声音,此地偏僻安静,这声音传得很远。

  晏嘉禾冷笑一声,“来得倒快。”

  晏嘉禾放弃了那辆越野车,转而提出了当初程文怡扔在车库里的一台跑车,这辆起步更快。

  晏嘉禾刚要上车,池间拦住了,“你今天开了很久了,我开吧。”

  晏嘉禾点点头,“好,机场在长庆区,我已经让郑阳接应我们了。”

  两人上了车,池间控住跑车,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山路只有自家使用,没有限速。

  蔡涛上山的时候,只见对面车道有什么一阵风似的刮过来,眼前一花,再看的时候就只能从后视镜里找了。

  “肯定是晏嘉禾,赶紧调头。”蔡涛拿出车里的对讲机指挥着,“一部分人跟我追,另一部分人还按原计划上山,入户搜查。”

  七八辆警车在山道上艰难调头,乱了片刻才按照顺序依次追下山。

  此时天已经由浓黑转为藏蓝,亮了一点。燕京十分繁华,早起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

  跑车的优势在起步快,绕过小轿车后能立刻提速破百,但是警车不同,即便鸣笛还是有些车没有让地方,他们减速再提速就没有这么快了。

  一路追到长庆区,在行政区划分的街道处,果然见到郑阳带着手下拦在那里。

  池间缓缓把车停在郑阳带来的一排警车前,身后蔡涛也追了上来。

  警笛已经停了,只有两方车顶的红蓝|灯柱还在旋转闪烁,在天色蒙蒙的时分,破开熹微的晨光,映在每个人的面孔上。

  深秋露重,郑阳的车停了很久,车身湿漉漉的,长袖的制服也透着冷意。

  蔡涛开了车门探出大半个身子,一只脚踏在地上,一只脚还在车里,显然并没有寒暄的打算。

  “郑局长怎么在这里?”蔡涛问道。

  郑阳笑了笑,“联合执法查酒驾。”

  说着把仪器伸进驾驶室,还没等池间吹气呢,郑阳就收回手,冲蔡涛晃了晃,“看看,醉驾状态了,车上的人都回警局做笔录吧。”

  “等一下。”眼见着他们要走,蔡涛笑道:“别忙了,正好移交给我们吧。”

  郑阳奇道:“这是长庆区的地界了,理当是我们全权处理。”

  郑阳虽然是分局局长,比蔡涛低了一级,但是公安系统向来是双重领导,这就导致中间出现了可以互相推拉的余地。

  蔡涛沉了脸,他自然知道郑阳是傅系,有所依仗不服指挥,“郑阳,你这不符合规矩。”

  郑阳故作疑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知道蔡局长说的是谁家的规?”

  “你不要扯皮。”蔡涛见他点明,恼羞成怒,指挥后面的警员,“把嫌疑人押过来。”

  他这面动,郑阳手下的人也动了,齐齐压了上来。

  就在剑拔弩张之时,郑阳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在凝重的气氛中殊为刺耳。

  郑阳目光紧盯蔡涛,手上接了电话,对面是傅连庭。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痛哭过,“郑局长,把晏嘉禾给蔡涛。”

  郑阳闻言一惊,下意识转头看了跑车一眼,随即才转过身背对着。

  “这是为什么?”郑阳奇怪。

  “程文怡死了,是因为晏嘉禾。”傅连庭说到此处,声音在沙哑中绷紧了,“如果不是她这么快就走,程文怡不会为了帮她进京。”

  “她是为晏嘉禾死的,不是为我死的,所以我不能原谅晏嘉禾。”

  “还有薛爱和沈天为,我都不能原谅。现在他俩我还动不了,但是晏嘉禾已经一无所有,她的公司有重大问题,晏家也彻底抛弃她,没什么继续合作的价值了。把她移交给蔡涛吧,我不想救她了。”

  郑阳要劝,可是还没等张口,对面就径直挂断了电话。

  第47章 霸王别姬

  郑阳收起电话,犹豫几秒,接着转回身,刚想下令警员收队,不料那台跑车突然启动,缓缓绕过警车打算先行离开。

  池间敏锐地捕捉到了郑阳刚接到电话后,看过来的那一眼里蕴含着的极度诧异,便知道这通电话一定与晏嘉禾有关。

  郑阳现在是在保护晏嘉禾,如果电话里的内容与他的所为相符,那他不会这样作色。所以,这通电话的内容一定是彻彻底底的完全相反。

  池间宁可信其有,即便猜错了,只要郑阳还在一条线上,也没什么大碍。因此他未等郑阳的指令,便抢先发动跑车。

  开出两个车身的距离,果然听见郑阳在后面大喊,“去几个人先把他们追回来。”

  郑阳周围的警员迟疑一瞬,立刻上车去追那辆跑车,剩下的还留在原地和蔡涛对峙。

  郑阳工作二十余年,应对上级的经验丰富。他明白这个命令十分反常,在遵从与不遵从之间选择了折中,不能护送晏嘉禾去机场了,要先把她控制在手里,下一步再听傅成书的安排。

  蔡涛眼见对面乱成一团,车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去。自己面前还铁塔似的站着七八个警员,双方都穿着制服,推搡起来肯定不好看,因此隔岸观火道:“这是这么着了?看来晏嘉禾变数太大,你们也控不住吧?”

  郑阳皮笑肉不笑,“蔡局长您放心,我们分局能处理好。”

  再站下去也追不到人,周围群众也该起疑了,蔡涛冷哼一声,就算拿捏不住也要在权力范围内压一压,“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么个处理法,回头写份报告交到总局。”

  他说完回身摆了摆手,指示警队回局里。

  等到他们走了,郑阳也立刻收队,回去的路上拿出对讲机,焦急地问道:“追上了吗?”

  对面一边开车追着那辆跑车,一边说道:“没有,他们太快了,而且方向不是机场,一直从小路上钻,我们快跟不上了。”

  郑阳说道:“赶紧追,事情没敲定之前,不能让晏嘉禾脱离我们掌控。”

  对面挂上对讲机,继续在路上穿梭,目光紧盯着,可是距离还是越拉越远。

  这一片是池间原来的家附近,四通八达的小路他都熟记在心,甩开了好几辆车。

  晏嘉禾坐在副驾驶急切地说道:“这不是去机场的路,池间,你要去哪里?”

  池间握紧方向盘,注视着后视镜,“整个长庆区都是郑阳治下,机场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先摆脱他们,再找其他的机会出国。”

  “郑阳为什么想要拦我?”晏嘉禾越发疑惑,“难道他突然投奔沈家了?这不太可能。”

  池间沉默了一下,“可能是傅家想要拦你。”

  “这就更奇怪了,傅书记官居高位,不可能需要我。”晏嘉禾说道:“我能帮傅连庭的也都已经给他了,我和他银讫两清,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拦我。”

  池间心里隐约有个猜测,可是还没等说出口,郑阳手下最后一辆车已经赶上来了。

  开车的这位警员恰好也住在这附近,因此其他同事都被甩开,唯独只有他还能紧紧缀住池间。

  他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拿起对讲机,外放的大喇叭喊道:“立即停车,立即停车,不要抗拒抓捕。”

  深秋的晨雾渐渐散去,两边栽着白杨树的路上,警车的鸣笛和扩音器的电流声混成一片。

  他重复了好几遍,这种声音不常见且极有威慑,一听到这个声音,郊区小路上本稀少的几辆车,纷纷减速看热闹。

  眼见就要被他逼停,晏嘉禾心头一沉,看了看后视镜,转了转兜里的刀目光冷厉。

  池间注意到了她的偏执,她没有说停车,就是还不想被抓住。

  池间咬咬牙,不断地变道,终于找到那处记忆中的高低交叉路段,猛打方向盘,护住副驾驶方向,砰一声侧着撞向了护栏。

  车头严重变形的跑车从护栏冲出来,带着撞断的碎块掉在低了两三米的另一条无人的街道上,飞快地驶离了现场。

  只剩下那辆警车追到护栏前,警员没有这么搏命,他下了车,看了看地上的车漆和高度,又起身怔怔地望向那辆跑车远去的方向。

  路上再没有其他车辆,可是车里却有血滴答落下。

  池间偏了偏头,捂住了嘴,鲜血堵不住,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程文怡的车为了追求速度没有防护,车头没有加固,也没有气囊弹出来,冲击力和亲身撞护栏没什么两样。

  晏嘉禾还没有大碍,池间是直接撞上方向盘,肋骨撞断几根后,尖端扎进了肺里。

  晏嘉禾此时才惊慌起来,抚了抚他的后背,“停车,停车,我开车,我们去医院。”

  池间把血咽下,一呼吸整个胸腔都疼,可仍旧艰难开口,“我没事,已经没有人追我们了,我带你回我原来的家,我们…咳…我们换其他方式出国,坐船或者从边境线绕出去。”

  “不。”晏嘉禾看着他摇了摇头,着急地说道:“你不能死,我的命在你身上,你死了我即便能出国也没有任何意义。”

  “停车,我来开车,我们去医院。被抓住也没关系,我不怕死,我只害怕活着没有意义,那会让我走不下去。”

  “是么…”池间还没有说完,偏过头又吐了一口血。

  这段关系对自己是鸩酒,原来对她也是,消炎镇痛,起死回生。

  为了自己去欺骗,他的良心不安已经占了上风,正待到了安全地带就坦白。

  可是如果是为了她去欺骗呢?

  他开始感到缺氧,从胸到喉紧绷着,呼吸急促起来,进进出出间都是血腥味。

  她说她的命在自己身上,自己当然是愿意把一切都奉献出去,滋养她的一生,以达到彼此的快乐和幸福。

  可是不能被短暂的甜美迷惑,池间非常清楚,人的生命有多么脆弱,自己现在咳血不止,能不能活过这一次都不一定。

  如果自己死了,那她的意义又该如何着落呢?人活着的希望只应该寄托在自己身上,这才是最安全的方法。

  他必须要告诉她这一点,他能做到的,一定能帮她的人生走向正轨。

  池间打定了主意后,车已经到了小区,他挣扎着下了车,硬是要上楼。

  晏嘉禾见他不肯去医院,只得扶着他一起上楼,打算稍作休息,再考虑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池间从信件箱里拿出备用的钥匙打开了门,房屋空空荡荡,只几个老旧的木头家具,因为长时间没有人打扫,天花地面都已经落了一层的灰。

  晏嘉禾扶着池间到他的卧室里,他沉一些,半滚半摔地摸到床边,在掀起的一阵脏尘中,靠着沿坐到了地板上。

  一路的地上都是血,隔着几步一滩,躺在尘土里,砸起的浮灰在上面飘荡,如同鲜红的琥珀要一起凝固进去。

  晏嘉禾一只手抚着他的后背,一只手拿出手机,打算找找还有没有能用的人,能提供出国的路径。

  “嘉禾,”池间在她身边,喘过一口气才说道:“我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什么?”晏嘉禾问道。

  池间把不断涌上来的鲜血咽下,这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沈天为弄错了,我…我并不是你的弟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晏嘉禾闻言倏忽收回了手,抬眼直视着他,没有说话。

  池间苦笑一下,垂眸说道:“我当时不知道你的敌人都是谁,所以就借用了晏嘉乔的头发,想要打入对方内部做个卧底,没想到时至今日,连你也骗过了。”

  “你什么时候做的?为什么没有和我说?”晏嘉禾不知道谁的答案是正确的,或者她不愿意相信这个说法,力求寻找里面的破绽。

  池间轻柔地解释道:“就在你回国的那一晚,我是打算和你讲的,可是那天晚上晏嘉乔给我打了电话,我之后……想要独自行动向你证明,我身上属于我的那部分……对不起,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

  池间还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布满灰尘的房间使得他的肺更加难受,血流了出来落到衣服上。

  在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声音中,晏嘉禾把手机扣在了地板上,低下头用手遮住眉眼,沉默了良久。

  深秋的风从窗缝里吹进来,两人沾湿的衣衫贴在皮肤上,慢慢变得僵硬,变得锈般黝黑。

  晏嘉禾的眉目在侧面只能看到一点,她低笑起来,带着轻嘲,“你说得有理有据,我想不相信都不行了。”

  “真是,逼我到绝境啊。”晏嘉禾这句话没有主语,也分不出悲喜,像是在对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开诚布公,陈述总结。

  池间想要道歉,可是一张口又吐出一口血,从指缝流淌着落下。

  “算了,池间。”晏嘉禾说着,把手机从地上拿起来,在通讯录里找到郑阳那一栏。

  池间就坐在她身边,自然是看到了,挪了几分,倚在她身边床沿,抬手虚弱地挡住屏幕,“我们再想办法出国。”

  他手上的血掉在触屏上,液体的滑动使得界面有些不受控地发抖。

  晏嘉禾扣住他的手,让他不能再动,接着用裙摆擦了擦手机上的血,淡淡重复着,“算了,池间。”

  她说完就拨通了郑阳的电话,还没等开口,对面就一叠声地问道:“晏小姐,你们在哪里?傅先生要我们把您移交给蔡涛,我也是没有办法。眼下,您还是先到我们警局待几天,再等傅书记的指示?”

  原来是这样,对于傅连庭的出卖,晏嘉禾没什么愤怒的感觉,她很平静,就像决定把陈谷送进军区时一样平静。

  撕开脉脉温情的表象,自然界的同类相杀,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晏嘉禾提醒他计划的漏洞,“郑局长能直接面见傅书记吗?”

  郑阳卡了卡,“不能。”他人微言轻。

  “就算傅书记发话,只要不是亲自处理,傅连庭都能从中接手。”晏嘉禾说到这里,愈发轻缓,“所以,郑阳,我在池间原来的住址,你带人过来吧。”

  “作为我自首的条件,你要带着救护车一起来,我要最好的医疗,和最快的速度。”

  晏嘉禾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在这个过程中,池间一直想抢过她的手机,可惜他被晏嘉禾抵住胸腔,疼到几乎晕过去。

  等剧痛过了劲,电话早已断线,池间茫然问道:“嘉禾,为什么?我们不是要出国吗?”

  晏嘉禾仍旧十分平静,“我放弃了挣扎了,池间。”

  窗外干燥的晨光照进来,晏嘉禾抬起头迎光看着,满室的灰翻扰落下,落在她的睫毛上,光透进她的瞳孔,她便眨了一下眼。

  这一眨眼像是一个闸口开合,她头一次说一些心里话。

  “我这一生,好像一直在做错事。”

  “沈天为说的对,我没有父母,也许曾经有过朋友,可是现在也没有了。大概是因为我在每一个抉择里都选错。”

  “可是这一次,我不想选错了。”

  晏嘉禾转过头看着池间,勃勃杀意一现而没,“就在刚才我有想过,把你扔在这里自己离开。郑阳早晚会找到这里,如果他看见受伤的你,甚至尸体,一定是优先抢救或回去分析,这样就为我的出逃争取了时间。”

  “当我在考虑这个方案的时候,我忽然觉得特别萧索。我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独特的意义,究竟为什么活着呢?”

  “我没有后路了,池间,所以我放过你。我不能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池间凝视着她,晏嘉禾曾经或讥或讽,或是闲适从容,不管笑容如何模样,眼神都是十分清醒冷静。可是现在她的表情平常,眸光却寸寸黯淡下去。

  晏嘉禾慢慢说道:“我这样的身家深挖下去,如果沈家按法律走,判我十年二十年都可以。如果不按法律走……那我和沈天为只能活一个。”

  她说到这里,忽而笑了一下,“大概是他活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杀他。所以,我还真是输得彻底啊。”

  “池间,我原本以为我输了才会和你在一起,没想到确实是我自负,这个圈子一落落到底,从来没有缓冲的余地。”

  “我们在此一别,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很少说这么多话,池间倚在床边,一直安静地看着她。

  他看着她权势煊赫立地高楼,看着她夜行险路,看着她如今在破屋藏身无处可逃。

  她斗时眉锋目利,得寸进尺,现在不斗了,却原来是这个样子,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她说算了,她说坠落,句句是兵败如山倒,君王意气尽。

  池间仍旧温柔地望着她,“嘉禾,过刚易折,你全放弃了,是要学项王乌江自刎吗?”

  晏嘉禾没有说话,她在平静中透着知宿命的冷寂。

  “可惜,”池间低低笑了,衣襟染血,“我不是虞姬。”

  他绝不会先放弃,他绝不会在危难时先死在她前面,就算四面楚歌,就算没有可能,他也要救她。

  就在这时,池间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消息,一条他在车祸那夜就要求查找的消息。

  终于等到了。

  池间看完,咽下鲜血划开手机,给傅连庭打了个电话。

  “我是池间,我有笔交易想和您谈一谈。”

  第48章 可能

  傅连庭还在殡仪馆,程文怡的棺木就停在他隔壁,他办了她的身后事,在此守灵一夜。

  刚开始他的房间进进出出很多人,不断地汇报着今夜西南和中央的消息,他只能强打精神去听着。

  等到事情终于在不同的线索中拼凑明朗,傅连庭不再让人进入,锁上门坐在角落的椅子里,埋首痛哭过一场,接到池间的电话时,还尚余残绪。

  无限悲恸和滔天怒火。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傅连庭声音狠厉,“你不过是晏嘉禾的一条狗,别说是你,就是晏嘉禾现在也没资格和我讲话。”

  池间忍住咳嗽,缄默不语,傅连庭的气息起伏太大,很明显情绪不稳定,不如先听他说完。

  傅连庭在暗室里捏紧了手机,指节发白,八宝山的冷风吹到肺里,又从口中喘出,平日英俊的面容扭曲成狰狞。

  “她现在配么?晏青山带着晏家投靠沈家去了,她还惹上国际纠纷。”他说到此处,在悲愤交加中又涌起从未有过的畅快,高声嘲讽着,“你当我猜不出来吗?沈天为拿她当饵,我伸手都怕连累了我们傅家。”

  “人人都说我不如她,说得我都信了,到今天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和她之间,还是我笑到最后,原来是你们看走了眼!”

  承载了太多情绪太多年,傅连庭的话断在这里,难以为继,静默的时间穿了半晌,再也连贯不起来。

  傅连庭深吸过一口粗气,才能接着说道:“郑阳已经拦住你们了吧,你打这通电话是想求我放过你们?你转告晏嘉禾,不可能!”

  “我要让我爸看看,谁才是最后赢过她的人。接着还有沈天为,我要让我爸能够直视着我,再没有其他人挡在中间!”

  “我要让他们看看。”庞然的心酸嫉恨直冲上眉眼,还未干透的眼泪又湿润起来,淌过了傅连庭的脸颊。

  突然尝到了咸涩味道,他的情绪才渐渐平稳,声音低了下去,喉中悲泣呜咽,“可惜,程文怡死得太早了,她真的应该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看看她崇拜的晏嘉禾现在是什么可笑的样子。”

  “然后……也看看我。”

  “谁都不开眼,”傅连庭低喃,“老天爷也不开眼。”

  池间一直静静地听着,胸腔剧痛难忍,可仍旧未发一声惊扰他。

  他等着对面强忍的哭声慢慢平息,才轻轻说道:“如果文怡姐还在,您想让她看什么呢?看傅家怎么落败吗?”

  涉及胜负成败,傅连庭立时止住悲伤和恨意,心下狐疑起来。

  他眸光一刹,反问道:“什么意思?难道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

  池间说道:“我已经知道文怡姐遇害的原因了,沈家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破傅薛程三家的联盟,从而断掉傅家的资金输送。”

  “薛家和程家能否继续结盟,目前还不明确,不过我听说昨夜殡仪馆内,并没有程家人出现。那么可否推测程家已经乱作一团,内部无法控制了呢?”

  这倒是真的,傅连庭闻言一凛,他能用的人比池间更多,已经收到程向明和程文瑾分歧巨大,无法调和的消息。

  程向明在车祸中看到了沈家的实力,想要搭上沈系,而程文瑾则坚决反对。豪门中父子反目是平常事,加之程文怡的死,使得冲突更加激烈,程家的商业版图庞大,争夺起来短时间内不会有结果。

  “是又怎么样?”傅连庭冷笑着发问。

  池间缓缓说道:“如果我有办法代替程家,补足缺失的那一份,继续为傅家输送利益呢?”

  傅连庭眼珠动了动,见识过他总能转危为安的手段,有些半信半疑,“说说看。”

  池间看了晏嘉禾一眼,看到她垂眸坐在尘埃里,明明听见了,似乎也都与她无关的样子。

  池间在血泊中伸出手握住她。

  他紧盯着晏嘉禾的脸色,一字一句对耳边的手机说道:“我终止了和白石集团的合同,晏嘉禾的公司还在,我要把它重新拆分卖出去,所得的资金代替联盟中程家的那一环,归你们傅家使用。”

  晏嘉禾从宝泉山离开的时候,还说过要将公司打包卖给傅连庭,想必她也是同意的。但毕竟那时傅连庭还没有背叛,现在晏嘉禾愿不愿意却不一定了。

  所以池间一直握着晏嘉禾的手,只要她有一点打断的意思,他就立刻住口,另换一套计划达到目的。

  可是晏嘉禾听了池间的话,已经知道他想做什么,仅仅淡笑了一下,神色寂寥的嘲讽,好像只是觉得不可能办到,而非不同意重新出售。

  池间暗松了口气,接着说道:“作为条件,我将公司出售的这段时间,傅少要保证晏小姐的安全。而资金回笼后,傅少要保证晏小姐能够顺利出国。”

  傅连庭明白过来,有些咬牙切齿,方才暴露的一分可怜之处,转而被可恨之行替代,“晏嘉禾的公司还在?那正好。池间,你以为你和我交易就能有机可乘吗?别说谈拢谈不拢,我压根都不会坐下来谈!我手握权力,完全可以把公司强占过来。”

  “不过我倒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提醒了我,我还真不一定能弄来这么多钱在我爸爸面前长脸。”

  听筒的声音在落满灰尘的房间很清晰,晏嘉禾靠着床沿闭上眼,笑容更深。

  池间太天真了,他以为这世上不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总是有内在逻辑可言的吗?他以为他们这些人,是会讲天理的吗?不,他们信权不信理。

  谁人不冤,又向何处喊冤,要是真有那种东西,他们早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晏嘉禾动动唇,刚想劝池间算了,熟料一抬头,没看到预想之中他会惊愕受挫的模样,反倒是仍旧清澈温和的一双眼眸。

  池间柔声提醒道:“傅少应该明白,权力是调衡,而不是单方面的压制。我们集团最核心的账目,是牢牢握在我们手里的。”

  “傅少想要强行接手,我们自然也会反击,短时间内绝对理不顺,眼下正是争分夺秒的时节,何必意气用事,平白浪费时间呢?”

  傅连庭沉吟片刻,冷笑道:“你们总有个管事的首席财务吧?我直接收买他就可以了,没什么是我办不到的。”

  只要有一点疏漏,池间都不会说出这个计划,因此他自信地微笑起来,“这一点我亲自验证过,严工和我的意志一样,是不会被收买的。”

  傅连庭皱起眉头,心下不甘,光听他一面之词不可信,可是这么大的产业,如果出手真的接不过来,被牵制住十分麻烦。

  他犹豫着没有声音,池间了然,笑了笑继续说道:“另外,据我所知傅少名下的公司除了在海丰银行被摘牌时期有大额盈利,其余至今都不温不火。即便傅少能拿到我们集团,又打算何时卖出?能卖多少钱呢?”

  傅连庭只想堵死晏嘉禾的路,目前对未来还完全没有计划,他心里没有成数,却也不想显露自己的无能,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说道:“我没必要和你多说。”

  “我已经算过了,三个月…”池间说到这里,到底忍不住,偏头又吐出一腔血,“…咳…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会把集团重新拆分卖出,价格预计下调百分之二十,除了赔偿白石26个亿,剩下都用来创造傅家的政绩。”

  “我替傅少捉刀担责,贵公司不必亲自冒险。”

  白石集团收购是溢价,这个价格可遇不可求,再卖绝对不会高于这个价格,甚至持平都很难做到。

  傅连庭沉默了,池间开出的时间和金额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只是尚余心病难平。

  在这种静默中,池间藏身的小区楼下传来了警笛和救护车的声音,接着刺耳地刹在单元门口,走廊里响起了沉重凌乱的脚步声。

  郑阳已经带着警队和医生赶过来了。

  门咣咣咣地被敲响,震耳欲聋的轰鸣充斥着整个房屋和楼道,空气中的尘埃都颤动起来。对面的门偷偷开了条缝,周姨也在门后凑热闹。

  时间紧迫,可是屋内的交易还没有确定下来。

  没有人去开门,池间咳嗽了两声,握紧了晏嘉禾的手。

  他一开始就敏锐地窥探到了傅连庭的情绪,原本是不想走到这一步,然而此时危急,不得不抛出最后一个附加条件。

  “如果您能够同意,晏小姐出国后,终身都不再踏入华国一步。”

  池间的承诺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实打实地撞在傅连庭的心坎上。

  傅连庭生性外宽而内忌,听到这个保证,隐秘的妒火终于被安抚。

  这种满意使他松了口,“好,那我就放过这一次,这三个月我会派人保护晏嘉禾的,只等你的资金输送了。”

  名曰保护,实则监视,傅连庭扣了晏嘉禾做人质,一点一点不花钱地侵吞晏氏集团。

  电话挂断后,池间转头看向晏嘉禾。

  郑阳敲了许久不见门打开,已经开始指挥人踹门了。在这庞大的充满暴力的冲撞里,池间温声道歉,“对不起,我擅自卖了你的公司,还加了这个条件。”

  晏嘉禾并没有看他,极淡地笑道:“无所谓了,只是你不可能……”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郑阳的人终于踹开了铁门,锁舌从变形的门框上掉下来,随着金属落地的弹跳声,乌泱泱抢进来一群人,将坐在地上的晏嘉禾和池间团团围住。

  医生们看到大量血迹,赶紧就要把池间向楼下抬,可惜这位凝视着旁边的人,并没有要动的意思。

  郑阳皱了皱眉,只得先做晏嘉禾的思想工作,然而还未等开口,兜里的手机又响了。

  狭小的房间里站着的十来个人都静了一瞬,不规律的心跳也屏住了。

  郑阳眼睛向下盯着晏嘉禾,接起了电话,周围人只见他眉心骤松,应了几声就挂断了。

  傅连庭能改口,不再使二代的性子,郑阳觉得事情好办多了。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逐渐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整个人不再是防御的姿态,这种细微的肌肉变化,瞒不过警员同事们锐利的眼睛。

  离门口最近的人先出去了,紧接着屋里走空了一大半,就剩下不明所以的几个医生和郑阳。

  郑阳蹲了下来,注视着晏嘉禾说道:“晏小姐,您可以在长庆区自由活动,只要您不出去,我们分局可以保证您的安全。”

  池间闻言,这才彻底放心,任由医生拖拽着他,慢慢离开晏嘉禾的身边。

  “嘉禾,”池间还记得她刚才未尽的话,轻声回答道:“我们都会活下去,是可能的。”

  晏嘉禾任由他从自己身边被拉走,没有再说话,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所有的血也都凝固,铁门开合,只剩下她独坐在室内。

  过了良久,晏嘉禾缓缓侧身,刮开一层薄灰,躺在了地板上。

  毫无意义,她在尘埃起落中闭上眼睛,我已经不需要这种可能了。

  第49章 照顾妹妹

  三个月,这个时间甚至不够池间恢复身体,但在眼下却已经十分奢侈。

  池间被推进手术室,肋骨断了三根,扎进肺里形成了血气胸,急需穿刺抽积血,再晚来一段时间,就要开胸处理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恰好也是三个月,可是池间仅仅在医院住了十天就要强行出院。

  没有人拦他,他是郑阳直接送到医院的,郑阳不管不顾,医院也不敢掺和。别说他走医院管不了,就是他住院的时候,也让主治医生头疼不已。

  他几乎夜以继日地查国内的公司,查背后老板的资料,然后做方案做策划,每天都和晏嘉禾的人通电话。

  护士每次查房时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劝他,甚至汇报给上级,然而不管谁来说什么,结果都是被他温和却坚决地挡了回去。

  业内消息流传了十天还在继续发酵,池间出院后,便在公司和严家穆一起接待有意洽谈的国内买家。

  有些位于南方经济带的大买家还需要池间亲自过去会晤,胸腔气压恢复得不好,他甚至坐不了飞机,只能搭乘慢一点的高铁。

  虽然舟车劳顿,但并不是一无所获,优质轻资产首先脱手,甚至比预想的价格还要高。

  难处理的是重资产,池间和严家穆算了又算,恐怕只能赔钱卖地了。

  池间和严家穆在办公室里互相看了一眼,时间只剩下一个月了,资金缺口还差几十个亿。

  “花钱容易买钱难啊。”严家穆把手搭在眼睛上,身体下滑几寸靠住椅背,“这哪是挣钱啊,咱们的地贵,反倒是钱便宜了,一高一低,中间的差额不是卖钱,是叫买钱啊。”

  他说着,眼睛一瞥,挑眉看向池间,“晏嘉禾怎么说?”

  池间摇了摇头,抿紧唇没有说话。

  这两个月以来,不管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他出差又到了哪里,他都会给晏嘉禾发短信,可是她从来也没有回复过。

  他只能联系郑阳,得到她安全的消息后,再多的却不肯说,他追问得紧了,甚至要找傅连庭,郑阳才吐露实情。

  晏嘉禾最近经常在娱乐场所里。

  池间被出售拖住,只能委托郑阳照顾好她,后来也就不强求她能回复自己的短信了。

  他虽然硬撑着不肯对自己明说,但是一有时间就频频看手机的样子瞒不过严家穆,他心下了然,“以前是盈利,晏总不管就不管吧,现下是要亏损出售了,怎么着也得由她决定吧?”

  池间拿出手机,收件栏她的那一条仍旧干干净净,他垂眸拨通了电话,没有人接听,过了五十几秒后自动挂断了。

  池间又拨了一次,仍旧是这样。

  “算了。”严家穆见此情景说道:“那我们就按照这个方案做吧?”

  他说着整理了一下文件,就要起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池间忽然伸手,压下了他的文件,沉默了一两秒,抬起头凝视着他说道:“你也看到了,晏总这样不行。”

  严家穆敛了惯常的笑意,有些疑惑道:“是不行,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底下员工都知道公司就快卖干净了,除了张巷的新闻部门,个个找好了下家。你有别的心思,人家可没有,成天不干活净等着跳槽呢,晏总不回来做安抚工作,光靠我们又能做什么?”

  池间的手缓缓收紧,在文件上留下皱痕,“我有别的心思,难道严工就没有吗?”

  严家穆心里一惊,“你什么意思?”说完又立刻反咬一口,“这么关键的时候你要和我内讧?”

  “果然是有的。”池间不为所动,凝视着他,“既然这样…”

  他沉默一瞬,下定了决心,“如果严工愿意,我想请你去照顾晏总可以吗?我抽不开身,她现在非常不稳定,身边不能没有人。”

  “现下患难见人品,严工你正直可靠,值得信任,并且你还是美籍华人,你甚至可以陪她出国,怎么看你都比我更合适。”

  严家穆闻言愣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半晌。

  池间的胸肺还没有痊愈,气息不足,说话时鼻翼有细细的喘息。可不管面上如何病容虚弱,他的眼睛却带了孤注一掷的厉色。

  那是对自己,他向来是对自己最狠的人。

  “如果是平时,我绝不会这样说。”池间说着收回手,低头看向从未得到回应的手机,“可是现在,你能比我更好地照顾她。”

  晏嘉禾夜夜出入娱乐场所,与一般的纨绔子弟几无二致,似乎转了念头,要补足她过去为了达成目的而错过的醉生梦死。

  这样的人内心一定是不快乐的。

  郑阳只能保证她的安全,自己要留在公司确保和傅家的交易不出任何差错,也许这个时候,应该出现一个可靠的人,能让她快乐起来。

  池间想,即便这个人可以不是他,即便晏嘉禾最后或许会选择别人。

  严家穆张口结舌,“我…我虽然有照顾她的责任,可是我根本不了解她,我怎么能照顾好她?”

  池间闭上眼,慢慢说道:“严工知道怎么样让一杯墨水变得清澈吗?”

  “你无法改变它,你只能不断地向里面加水去稀释它,加进去川河,加进去湖海,加到最后如果还不可以,那就再加上你的眼泪,毫无保留。”

  他温柔的声音向外扩去,浩渺辽远,仿佛天地之间,万事万物,他都通透包容。远到最后,终究还是落回他最爱的那个人身上,交付琐碎平凡的一生悲喜。

  “这种方法谁都能做到。”池间说道,“既然我不得不留在这里,那么换你也没有区别。”

  严家穆非常想问一句,我要是做不到呢?

  然而这句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他绝不愿意对一个比自己小六七岁的男人说自己做不到。

  他就是因为从来不承认自己做不到什么,才一路从贫民社区爬到常青藤学校,成为社会精英。

  严家穆想到这里忽然有点咬牙切齿,或许就是因为池间看透了这一点,才故意激他,而他明知是个坑,也不得不往里跳。

  他的妹妹现在很明显已经失去控制了,绝不是那么容易回到正道的。

  这是个糟糕的任务,严家穆推了推金丝边眼镜,“成,地址给我,我去看看她都玩到什么程度了。”

  他起身要走,路过池间的时候,突然又被他拽住了。

  “又怎么了?”严家穆无奈。

  池间反复和他确认,“你真的已经明白怎么照顾好她了,对吗?如果你觉得自己做不好,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严家穆眼睛眯起来,笑得狐狸一样,“你放心,我明白了。”

  他明白的完全不一样,晏家家风向来是小的不听话,打一顿就老实了。

  他向外走去,铮亮的皮鞋发出清脆的响声,抬起右手解开温莎结的领带,动了动脖颈,心想道该拿出兄长的威严了。

  **

  反正剩的资产也不多,公司就全交给池间。

  严家穆雄赳赳气昂昂地赶到池家,结果第一件事是先拿起了扫帚。

  他呛得咳嗽了半天,屋子里全是灰,晏嘉禾到底是住过还是没住过?

  严家穆一腔翻身做主的热情全被扑灭了,认命地戴上口罩,穿好围裙,开始里里外外地擦洗。

  好不容易把主卧和次卧收拾出来,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天都已经黑得看不清小区大门了。

  严家穆拎着抹布呆站在屋里,正踌躇着到哪里去找晏嘉禾,忽然门从外面被打开,郑阳背着晏嘉禾进了房间。

  晏嘉禾喝多了,被监控的民警发现,通报上级给安全送了回来。

  郑阳一见屋里还立着个人,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严家穆脸一黑,摊开手露了露围裙,“池先生雇的保姆。”

  “哦。”郑阳点点头,“行,你先照顾着,我一会儿找池先生核实一下。”

  郑阳驾轻就熟地将晏嘉禾放到次卧的床上,这里是原来池间的卧室,然而这次却有明显变化。

  “收拾得挺干净啊,你一个月多少钱?”郑阳问道,盘算着自己家要不要雇一个保姆照顾老人。

  严家穆脸部僵硬,“先干活,后给钱,还没商量好呢。”他说着,又怕郑阳多问,连忙问道:“这几天她都住在这里?”

  “有时候是,有时候住小宾馆。”郑阳随口搭话,“我们警校也要学心理学,她很明显…呈现了自毁倾向,你既然是保姆也得多注意情况。”

  他聊完了这一句,便告辞离开,徒留严家穆一个人沉默地站在卧室门口。

  新换的防盗门开合,楼道里的脚步渐渐走远,声控灯也熄灭了。

  严家穆倚在门框边,客厅的白炽灯从身后照进卧室,拉长了他的影子,在狭小的房间直跃上床尾。

  他看向那个躺着的微微蜷起来的消瘦身影,看了半晌,叹出口气。

  晏嘉禾住惯宽敞明亮的豪宅,这样脏乱还残留着血迹的房间,若是从前,她是绝不可能多待的,现在却窝在里面熟睡。

  身外之物,已经全都无所谓了吗?

  原本还想着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管束,给她立规矩,不准在十点以后回家。没成想,她醉得连意识都没有了。

  严家穆看了半晌,继续叹了口气,去厨房烧水。

  等水烧开,他兑了兑,洇湿了毛巾,又回到卧室,给晏嘉禾擦了擦脸和手。

  擦完后他在月光下看着她的侧脸,眉心轻蹙,极不安稳似的。床头柜上还摆着手机,插着充电线,不知道扔在那里多久没动用了。

  严家穆看着,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平静地跟自己说“我妈死了”,那个时候暗藏杀意的冲击力,直到今天还留有余威。

  十来年刻痕犹在,如今那把刀却自己折断了吗?

  严家穆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叹了一箩筐的气,“妹妹啊。”

  他揉了一会儿收回手,摁了摁冒火的太阳穴,没忍住后半句,“变傻了。”

  怎么办,挺急的,在线等。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有点刻板印象,但目前还没有更好说法,所以——男妈妈。

  第50章 严家穆的局

  晏嘉禾从宿醉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她缓缓起身,环视了半圈,没有什么反应地走出卧室。

  然而一开门,却见屋子里有个不速之客,正背对着她,拿鸡毛掸子擦墙,晏嘉禾只能看到围裙的带子在他的后腰上打了个蝴蝶结。

  她皱了皱眉,想问什么又懒得搭理,走向门口握住门把手要出去。

  严家穆听到声音,连忙转了过来,“你醒了?饭早就做好了,就等你呢。”

  晏嘉禾充耳不闻,刚醒酒劲儿还没过去,迷迷糊糊地和门把手做斗争。

  严家穆赶紧给她拽了过来,啧了一声,“你穿得烂菜叶似的上哪儿去?昨天没洗我忍你一回,现在赶紧洗澡去。”

  晏嘉禾表情不悦,仍旧没开尊口,抬手扯开他还要走。

  两人挨得极近,一错身间,严家穆除了在她身上闻到酒味和烟味,还有一种奇异的酸腐气息。

  这绝不是因为一晚上没有洗澡,而是另一种东西的独特味道。

  严家穆明白过来,瞳孔骤缩,没有了玩笑的心思。

  他对这种味道十分熟悉,那是国外贫民社区的硬通货之一,“白面”燃烧时标志性的酸味。

  严家穆浑身发冷,来不及细想,反手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喝问道:“你没有碰对不对?说话,你到底碰了没有?”

  他捏得太紧挣不开,晏嘉禾皱起眉,终于说话了,拖着燕京的长音,“这打哪儿冒出来的?没毛病吧您?”

  “池间叫我来的。”严家穆怕纠缠在这个问题上,急急解释,说完又立刻问道:“跟你说话呢,你有没有碰那东西?”

  晏嘉禾斜着眼瞅他,出言不逊,“管得着么你。”

  像是某种枷锁打开了,又像是加速向下坠去,曾经与人言,句句面上得体,内里暗含机锋,现在全改过去了,阴阳怪气直抒胸臆。

  严家穆磨了磨牙,不再扯皮,厉声说道:“把手伸出来。”

  晏嘉禾挑起眉嗤了一声,倒要看看他想怎么着,伸了手掌心朝上。

  下一秒手上一疼,挨了一条子。

  严家穆的鸡毛掸子还没放手,正好掉过头抽在她手心。

  “操。”晏嘉禾骂了一句,从小到大还真没人单方面打过她,这下动了真火,收回手在身上摸了摸。

  没摸到刀,池间送她的那把蝴|蝶刀,早不知道被她转送给哪个酒吧的少爷了。

  这让她陡然一愣。

  严家穆趁此机会又把她的手拽回来了,抽了两下,“快点说啊,急死了,那玩意你到底碰没碰?”

  掌心有点疼了,晏嘉禾连日酗酒头重脚轻,打架也没力气,还真是被他压着揍。

  顾不得管他有什么目的,至少先止住眼前的混乱,“没有,别人吸的。”

  对于这些东西,她在犹豫,她用犹豫来延长自己的生命。

  严家穆劫后余生似的长舒口气,手一松,连鸡毛掸子都掉到地上了。

  啪嗒的声响使他回过神来,又连忙催促着,“赶紧洗澡去。”

  晏嘉禾抽回手,左右手互相揉了揉,打量了他一眼,“怪了,我凭什么听你的?你算老几?”

  严家穆心里有了底,又恢复了惯常带的三分笑意,算了算本名的笔画,面不改色,“老四。”

  “看来严工还不精通本国话,我这可不是问句。”晏嘉禾怔愣片刻后,开了嘲讽,“况且排第四也不是什么好名次。”

  “这个名次就是专门管你的。”严家穆针锋相对地回敬她。

  还未等晏嘉禾说什么,严家穆知道她果然不会乖乖听话,弯下腰一把把她扛起来,走进厕所,把她扔进放好水的浴缸里。

  晏嘉禾扑腾一下,没忍住又骂了一句。

  严家穆摁着肩把她压在浴缸边上,胸口以下都在淡红色的加了玫瑰浴盐的水里。

  严家穆手速极快地扯过花洒,浇湿了她的头发,从浴缸边的洗发露上按压几下,挤出两大坨液体拍在晏嘉禾的头上揉搓了起来,不多时就起了大量雪白色的泡沫。

  他的手法老道,浴缸的边缘正卡着晏嘉禾的脖子,让她像是塞进了断头台,抻着喉咙进退不得。

  晏嘉禾反手要挣,察觉到还附带头皮按摩的时候,才舒服得泄了劲,冷哼一声,“严工属实开放,连追人的方法都这么特别。”

  早觉着他这人有点古怪,晏嘉禾懒得多问,这样一想就说得通了。

  她笑容痞戾,“何必费这个劲,正好我也想开了,人生在世及时行乐,不如咱俩试试?”

  严家穆闻言冷笑道:“晏总真是抬爱。不好意思,只是职业病犯了,以前在国外兼职给白人洗宠物狗赚小费。”

  他说着动了动脖颈,舒展身手,“尤其擅长阿拉斯加和哈士奇。”

  严家穆不待她反抗,拿过上午新买的软毛刷,抵在晏嘉禾的头上快速地刷了起来,细小的泡沫漫天飞舞,飘飘然地落在他的围裙上,墙壁和地面的瓷砖也没能幸免。

  “停停,掉头发了。”晏嘉禾觉得头上像来回跑着一台锄草机,连忙伸手按住,“我信了还不成吗?”

  严家穆冷笑着把刷子放到一边,指挥她,“闭眼睛。”

  晏嘉禾怎么可能听他的,“不闭。”

  严家穆早有准备,上午出门采购了一堆用品全在浴室,伸手拿出一个大号的淋浴帽扣在她头上。再开花洒,水卷着泡沫从荷叶边流了下来,一点也没碰到眼睛。

  晏嘉禾半短不长的黑发软软地沾在粉色的硅胶上,眼前水帘洞似的落着几股清水。

  她觉得有点好玩,晃了晃脑袋甩着水珠,两个月以来第一次真心笑了。

  “这是什么?”晏嘉禾向上摸着问道。

  “淋浴帽。”严家穆轻柔地给她冲头发,嘴上却不饶人,“婴幼儿和狗专用。”

  “谁稀罕。”晏嘉禾不乐意了,摘掉帽子,“拿走拿走。”

  头发也洗完了,严家穆接过淋浴帽,关上花洒挂回墙上,说道:“剩下的你自己洗,换洗衣服买好了都在旁边。旧的就直接扔了吧。”

  严家穆说完吁出一口气,就转身出去,关上了浴室的门,接着又隔着门补充道:“洗完了吃饭。”

  **

  为了等她起床,严家穆也没吃中午饭呢,正好热了一大桌,盛好饭菜坐在椅子上,歇过一口气。

  自她醒来短短一个小时,自己先是又惊又怒,接着又强制给她洗了个头,全是体力活,现在累得要命。

  但是他心里仍旧盘算着另一件事,就是要不要向她坦白自己的身份。

  如果这么不明不白地纠缠,总觉得不太好,可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又不甘心。

  自己半点好处没捞到,她也半点印象都没有,想到这里严家穆有点委屈,凭什么自己这么上赶着啊。

  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挑明,才好小小的报复回来,不至于一直让她压在头上。

  过了良久,晏嘉禾洗完了澡,换了一身新衣服,晃晃荡荡从浴室溜达出来了。

  饭菜摆到眼前,就差喂进嘴里了,晏嘉禾当然不会客气,坐在椅子上用筷子夹起一块糖醋排骨。

  “公司已经这么不景气了么?”晏嘉禾含混着说道:“要派严工亲自到我家来请我出山?”

  这么多年因为各种原因跑上门来献殷勤的人很多,晏嘉禾早已经见怪不怪,严家穆也不过是大胆点罢了。

  严家穆冷笑道:“晏总也知道不景气,那还不赶紧回去。”

  晏嘉禾浑不在意,“池间是自讨苦吃,我早跟他说算了。”

  过了片刻,到底有几分不放心,又问道:“他怎么样了?”

  严家穆想了想,“还能怎么样,我走了他就一个人,身体又不好,谁来都得应付着。有的买家根本就吃不下,只是趁机搅混水,他也不放弃……”

  本来他还觉得池间当他妹夫有点太嫩了,家世又没什么背景,没想到眼下风雨飘摇,全是池间一个人菟丝花似的撑着。

  严家穆小小地腹议了一下,再这样下去,我可就要学那些要儿媳妇不要儿子的家庭,只认妹夫,不认妹妹了啊。

  他在心里龇牙咧嘴地着急上火,晏嘉禾一边听着,平静地吃完了饭,起身要出门。

  “你去哪儿?”严家穆觉得自己问得像个老母亲。

  晏嘉禾恍若未闻。

  严家穆急忙拦住她,冷笑道:“我在一天,你就别想出去玩了。一会儿我就给郑阳打电话,你去过的酒吧里,‘有料’的那几家全给你封了。”

  晏嘉禾笑了,“光封酒吧有什么用,背后的线我早就摸清了。”

  严家穆倒抽口气,挡住门又急又怒,“这两个月你都在干什么?”

  “要干什么早就干了。”晏嘉禾推开他的手,敛了笑容,“我只是还没有想通,只要我愿意,谁也拦不住我。”

  “啧。”严家穆头疼不已,本以为自己那个娇气包弟弟是最难管的,没想到真正棘手的在这儿呢。

  清醒着走入迷障的人,步伐是最坚定的。

  晏嘉禾终于摸上了门把手,用了力却怎么也拧不开。

  “别费劲了。”严家穆闲闲说道:“早就在屋里反锁了,不用钥匙开不开。”

  怪不得早上没能出去,晏嘉禾转过身正要说话,不防又被他拽到客厅,被扳住肩膀压坐在沙发上。

  紧接着怀里就又塞进了一大包薯片,沙发旁的地上还有一塑料袋的零食。

  严家穆做的充足准备包括但不限于藏在每个角落的采购品。

  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一个个调着台,在《海峡两岸》停留了片刻后,果断地选择了少儿频道,接着又给她撕开了薯片包装袋。

  晏嘉禾看了看眼前五颜六色的《奥林匹斯星传》,又低头看了看薯片。

  韩国泡菜味。

  “这是什么意思?”她因为过于匪夷所思,声音还带了点小心翼翼。

  严家穆露出个作战计划胜利在望的笑容,“治愈晏总的童年。”

  晏嘉禾气得笑了,“我不是一岁,也不是十一岁,我今年二十一。”

  这个阶段既不需要别人照顾,也不用照顾别人,正是对亲情最为薄淡的年纪。

  充耳不闻的人变成了严家穆,“我的经验是靠着看更舒服哦。”

  笑死,企鹅肉。

  电视播放着画面,声优动听,严家穆收拾完餐桌,接着擦客厅的地。

  咔嚓咔嚓的薯片声停了,晏嘉禾有点不满,“你挡着我了。”

  严家穆抬头看向电视,正播到普绪克为了丘比特要去冥府,整集最精彩的片段,怪不得她目不转睛。

  严家穆弯下腰继续擦地,“这是最早的追夫火葬场了吧,不是我说你晏嘉禾,你要是有良心就回公司看一眼。”

  晏嘉禾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举了举薯片袋子,“吃渴了,来罐汽水。”

  笑死,又一片企鹅肉。

  严家穆认命地叹了口气,“你脚边,袋子里有可乐。”

  晏嘉禾扒拉了几下,“不要这种,要橘子味的,小时候喝的北冰洋。”

  严家穆笑了,推了推金丝边眼镜,解开围裙,声音低醇,“你在这不要走动,我去给你买几个橘子…味汽水。”

  当哥哥的似乎总爱占妹妹的便宜。

  他怀着这种窃喜的心情,仔仔细细关好门,走到楼下买了两罐北冰洋汽水。

  然而他不应该放松警惕,或许不应该低估晏嘉禾少年时会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技术。

  等他拎着汽水回来的时候,晏嘉禾已经不见了,敞开的门口地上,扔着一根粼光斑斓的鸡毛,和严家穆面面相觑。

  那是从掸子上揪下来的,白色的硬羽管已经折断了。

  第51章 争

  张巷来找池间的时候,他正在会议室和江淮市的大客户会晤。

  张巷隔着玻璃草草看了一眼,自家公司的几个熟脸都心不在焉地陪坐着,只有池间认真地在和客户洽谈。

  他见此情景,只得等一等,大概两个小时过去,才看见人陆陆续续地出来。

  池间送走了客人,倚在走廊的墙上低低咳嗽着,充满疲累,过了会儿抬起头,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张巷。

  “张主编。”池间轻轻说了一声。

  张巷叹了口气,“公司都解散了,刚过半年我又待业在家,也不是什么主编了。”他伸手顺了顺池间的后背,“如今树倒楼塌,人心流离,你一个年轻后生撑不起来的。”

  池间咳嗽着摇摇头,默不作声。

  张巷说道:“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说说程小姐车祸的案件,之前一直没结果,又没找到机会。”

  池间垂下眼眸,“傅家查了两个月了也没有结果,林源县的事情现在看来很明显是个局,发挥作用的那一刻,沈天为的线索就已经全断了。程家内部也没有坚定地要求追究,恐怕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张巷压低了声音,“确实是这样,本来是一无所获,但是我发现一个非常奇怪的事情。”

  池间累到多余的话都说不出,靠在墙上只是稍稍抬了抬眼。

  “那天的军队是陈谷带过去的,我在车里看到了他本人。”张巷说道:“他一到就接管了现场,把能带走的遗留物都带走了。陈谷这个行为,很有可能和沈天为并不在一条线上。”

  池间想起一事,“我在射击场见过他和沈天为一起,我还以为他们是朋友。可是我听姜汲说过,陈谷喜欢直截了当,若不是朋友,绝不会走在一起,若是朋友,也绝不会背叛。”

  张巷见多识广,提出了一个猜测,“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陈谷自程文怡车祸后的两个月,一直没有露面,极有可能陷入了被动局面。”

  “什么意思?”池间向他请教。

  张巷解释道:“陈谷和陈家可能是两个想法。”

  “陈家最上头那位历经数任,不管见过什么,都一直是中立的态度。陈谷这次插手,肯定违反了他的原则,我猜他现在被关在家里了。”

  池间闻讯心如电转,过了一会才低低说道:“也好。他不是朋友没关系,不是敌人就已经很好了。他的分量太重了,如果能一直在中立的位置,晏总还可以和平地离开。”

  张巷皱了下眉,有些焦急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陈谷在现场发现了什么,那么他现在有可能握着扳倒沈天为的线索,你为什么不试着去接触一下他呢?这样傅家能赢的机会更大。”

  池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只想送晏嘉禾平静地离开,我也快要做到了。至于别人的斗争,谁输谁赢,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他并不知道沈天为对晏嘉禾的势在必得,还残留着天真,以为出了国就会远离纷扰。

  沈天为向来滴水不漏,他的心思即便是消息灵通的张巷也不清楚,因此他只是有些可惜,却也劝不出什么。

  张巷叹了口气,忽然注意到严家穆不在这里,以前开会他也是跟着的。

  “严工呢?”张巷问道。

  “他…”池间声音几分艰涩,“我请他去照顾晏总了。”

  张巷难以置信地打量了他一眼,“我听说晏嘉禾最近一直出入娱乐场所,摆明了要放弃。你这个时候让严家穆过去,你疯了?万一他趁虚而入,到时候成双成对的可是人家了,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你不是喜欢晏嘉禾吗?你怎么不把她牢牢抓住?”

  池间摇摇头,他好像一直在摇头,原本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如同一截枯木靠在墙上,独自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我做错了一件事,”池间轻轻说道,“我不应该自作主张去伪造身份,我不该给她希望又告诉她真相,这全是我的错。”

  “我就快把资产都卖光了,完成与傅家的约定。她马上就能有新的开始,一切都是崭新的,理所应当和…新的人。”

  他说到这里,顿了良久,才缓缓吐露,“我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我这样和晏嘉乔相似的长相,只会让她想起曾经在国内的尔虞我诈,她不可能再喜欢的。”

  “张主编,我很害怕,”池间抬起头,张巷这才看到他眼里有层水光,“我其实很害怕,她得到新的人生后,就会讨厌我。”

  如果真的很痛苦,那就别让她得到新的人生。张巷这样想着。

  池间聪敏过人,绝不会不知道这个方法,现在公司掌握在他的手里,他也有这个能力。

  但是他却没有这样做。

  张巷看着他,伸手抱了抱他,像是代替了他幼年去世的父亲,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是一种男人间的无声的敬佩。

  过了会儿,张巷松开他,扳紧了他的肩膀,迫使他对上自己的眼睛,“池间,你有和谁争过什么吗?”

  池间没有游离,缓缓笑了,“好像没有。”

  “那是因为你聪明,所以不争也可以解决问题。”张巷看着他说道:“但是我告诉你,你必须得争一次,护住最重要的人,让谁也不能掰开你的手,让谁也抢不走。”

  池间望向他,刚想要说话,忽然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严家穆,池间划开手机,听见对面的声音低沉若游丝,“池间,你过来一趟。”

  “我……”严家穆说道:“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

  严家穆发现晏嘉禾溜出去后,气得火冒三丈。他脱下围裙,抄起手机就给郑阳打了个电话。

  从盯梢的便衣口中得知晏嘉禾的具体位置后,他就直奔那家KTV而去。

  这家店门脸极小,外观看起来就脏兮兮的,严家穆一进门就在走廊上闻到刺鼻的烟酒味。

  若是从前晏嘉禾绝不会踏进这里。

  严家穆胆气很壮,挨个门打开探头看一眼,没看到晏嘉禾就关上,倒是看到不少不堪入目的场景,好在只有骂的,没有追出来的。

  开到最后一间,果然看见晏嘉禾,周围还有几个男模在倒酒。

  严家穆冷笑一声,叉腰矗立在她面前,倒要看看她在干什么。

  晏嘉禾没看见他似的,接过一个男模倒过来的酒,晃了晃,随口笑道:“这种药不能下到酒里,容易致死的。”

  这话一落,其他人都惊了一瞬,连严家穆也怔怔地放下了叉腰的手,包间里只有静默。

  晏嘉禾侧头看向递酒的人,眉目微弯,“这点花活都玩不转?卖你药的上家没有告诉过你吗?”

  男模咽了口唾沫,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那杯酒,“没、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您…您这么有钱,我想留在您身边。”

  “第一次。”晏嘉禾慢吞吞地说道:“每个出来卖的都说是第一次,你猜我信不信?”

  男模目光躲闪,还未等他答话,只听晏嘉禾又说道:“不过无所谓了,今晚就你吧。”

  晏嘉禾把酒倒在了他身上,鲜红的液体顺着脖领洇湿了他的衣服,温度有点凉,但是那个男模一动也不敢动,注视着她只有眼神露出狂热。

  晏嘉禾一边倒一边轻声说道:“记得下次要下到清水里。”

  剧烈的呼吸使得胸肌鼓胀,沾在濡湿的衣服上,显露出线条,男模明白,眼前的这位是个会玩的。

  他舔了舔唇,有点恐惧,还有紧张,热血向下涌去。

  严家穆回过神来,终于看不下去了,把晏嘉禾拽起来,“你既然明知道,你还待在这里。”

  他一动,周围的男模也齐齐站起身来,生怕晏嘉禾离开,喝问道:“你谁啊?找打是不是?”

  严家穆哟了一声,“我看你们谁敢上前?”

  他单手解开衬衫的上扣,本来身量就高,从小又在贫民社区打架,气势不弱,一下就镇住了这帮混迹烟酒之间的体虚男模们。

  严家穆一看没人说话了,拽住晏嘉禾往门外拎,“我今儿非得教育教育你,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干的是什么事?”

  晏嘉禾劈手甩开他,“你管得着么?”

  严家穆回过身,“我怎么管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晏嘉禾揪住领口按在墙上。

  晏嘉禾离他极近,踮起脚,几乎贴着他的面颊,直到这样的对比,才能看出两人眉眼间微弱的相似之处。

  “你以什么身份管我?”晏嘉禾一手撑着墙,似笑非笑道:“哥哥?”

  严家穆原本要拍她的手,闻言睁大了眼睛,什么动作都没有了。

  他声音疑惑又戒备,“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时候,”晏嘉禾笑了,“让我想想,大概是你给我放动画片的时候?我也没有证据,只是灵光一闪,所以你看,血缘这种东西是最顽强的。”

  无言地过了片刻,严家穆“切”了一声,“原本还想吓吓你,结果什么效果都没达到。你既然知道了,就赶紧跟我回家吧。”

  晏嘉禾松开手,“你自己走吧。”

  严家穆又来气了,“不行,我可看不了你这个样子,绑也得把你绑回去。”

  晏嘉禾笑了,“当年我赶你一次,现在就能赶你第二次。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美籍华人吧?”

  严家穆点点头,“是啊,怎么了?你想用华国的法律制裁我?这招已经不灵了。”

  “你知道上一届的蒲家吗?”晏嘉禾低低笑道:“当年蒲家和当政争,落败的导|火索就是杀了一个美国人。”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无非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她锁住严家穆的眼神,淡淡说道:“何况你还姓晏,一旦你的身份暴露,你就是最终决定局势的神兵利器。”

  “现在晏家已经归沈系,假如你死了,最有可能出手的,到底是盟友沈系,还是政敌傅家呢?”

  她偏过头想了想,“真假虚实,好像谁都有可能,所以你要躺在棺材里,看两方踩着你的尸骨博弈吗?”

  严家穆被吓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原以为自己的国籍可以让他置身事外,他以这个做依仗,优哉游哉地看着热闹,等着吓吓晏嘉禾,然后和她过一段兄妹生活,最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可是他根本不了解政治是有多么黑暗和残酷,卷进来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九死一生。

  严家穆不可遏制地向走廊两侧看了看,疑心黑暗中就隐藏着某一家的眼线,已经将自己列入名单。

  晏嘉禾笑了一下,转身要回包房,严家穆到底不能这样看着,下意识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晏嘉禾回身注视着他,“别玩什么扮演游戏了,这世上没有带电的足球,也没有蝴蝶结变声器。”

  她伸出手,缓缓摘下了严家穆的金丝边眼镜,两人视线间的遮挡一点一点褪去,“回美国去吧。你再拽着我不放,傅沈两家都会发现你的身份了。”

  “你妈妈还在国外等你呢。”

  严家穆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晏嘉禾将金丝边眼镜交还到他手中。

  几克黄金很轻,握在手里却重逾千斤,严家穆接不住,眼镜掉在了地上,镜片摔了出去。

  晏嘉禾笑着说道:“离开这里吧,哥哥,再见了。”

  严家穆到现在才知道,什么略带嫌弃地以为她变傻和沾沾自喜的照顾,都是他自以为是的错觉。就算憋着一较高下的心思在国外念出比她更高的学历,自己也永远都赢不了她。

  即便那把刀折断了,只要她想,仍旧可以锋利无匹。

  门内灯红酒绿,神魔乱舞,她推进去门扉一掩而过,徒留严家穆在门外,不敢再上前一步。

  他怔了良久,忽然想起池间,连忙掏出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

  一开口便被愧疚压垮了,严家穆蹲坐在墙角,抹了一把脸,低低说道:“对不起,我…我没办法把她带出来。”

  “我会定下周回国的机票,抱歉…我也不能再帮你了。”

  第52章 为我送葬

  晏嘉禾回到包房,懒散地半躺在红色的沙发上,这整个环境都充斥着烟酒的脏蔽,吵人眼耳的灯和音响在空中乱撞,她连皱眉都没有,浑不在意地半垂着眸。

  周围的人面上挂着讨好,敬她烟,她抽一口,断掉半支,敬她酒,她转手喂给别人。

  陪着的几位男模都知道刚来的那个男人还在外面,可是晏嘉禾没说,他们也知趣地没有问。

  被她点名要留下的那位男模试探着开口,“您在想什么呢?”

  晏嘉禾笑了,还残留着讥讽的弧度,却连背后的本意都没有,“想你。”

  “想我什么?”那位男模也跟着半躺下来,有意挺了挺胸肌送到她手边,彰显自身的性别魅力。

  从言语到手段都直白到低劣,晏嘉禾鲜少见到这种不入流的心计,饶有兴致地问道:“想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当然有。”再说他也知道露骨,没有再向下说了。

  晏嘉禾听着半眯起眼没看他,“接着说啊,说不定我能给你呢。”

  那位男模屏一瞬气,接着眼巴巴地开口,“钱…其实来这儿的,谁不想挣大钱……”

  晏嘉禾笑着问道:“那你想挣到多少呢?有目标吗?”

  “五百万吧。”他说道:“其实我也没有概念,总听人说五百万大奖什么的,好像五百万就是个槛儿了,我这辈子能挣到这个数就够了。”

  “够了之后呢?”晏嘉禾又问道。

  男模想了会没想出来,“之后我没想过,应该就是开始享受了吧。”

  晏嘉禾点点头,把眼睛闭起来了,“真好。”

  寻欢作乐的人都是消遣,消遣就是要排解,甚至是发泄,哪有人真的过来喝闷酒呢。

  男模深谙此道,勾着她说话,“您呢?”

  晏嘉禾闭着眼摸索,从他胸腹摸到他的手,握着晃了晃,“我在开始享受。”

  周围的几个男模看见,对着这个幸运的同行吹了声起哄的口哨,嫉妒和不甘地流连着,期望她能再多点几个人。

  在这几声口哨中,晏嘉禾神情从容随意,好像不论到了何时何景,做了什么,都合该如此。

  这是久居上位被人捧出来的,即便另换了一个环境,另换了圈子外的人,她的举止也透露着理所当然去追随她的意味。

  她说要走,就是到了要走的时候。她说开始享受,就没有肮脏与干净的分别,没有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她会从每一寸感官上榨取快乐。

  这个简陋KTV里的驻场男模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他愈发的敬畏。

  男模们和公主们的心理不同,他们不会想着上岸,也不会动感情,他只是明白,和这样的人度过的夜晚,绝对是他刻骨铭心的经历。

  天色将暗不暗,男模喘出一口气,侧了侧身问道:“您以前…都是怎么玩的?”

  他有点害怕,很多玩法他光是耳闻都心惊。

  晏嘉禾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最普通的就行,一开始就太过火,刺激是很短暂的。”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想延长这种刺激。”

  “为什么?”男模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因为按时间收费,为了少花钱,很多人上来就十分急迫。

  晏嘉禾的眼里有一层疏浅的笑意,“因为我想延长我的生命。如果说你的一生,就是挣五百万然后享受,最终走向死亡。我的身家在财经报纸上估值有几十个五百万,那么我是不是已经过完了几十个人生了?”

  她慢慢说道:“我确确实实只有一辈子,却死死活活几十次,每一个轮回都会剥取一点我的希望,那么你说这样的一生意义在哪里呢?”

  男模听了一时语塞,很显然挣钱花钱这种事对于眼前的人已经没有意义了,但他还有别的方法,“我相信这个世界总有人爱您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很聪明,他明白人总有脆弱之处,他一定戳中了她最柔软的部分。

  然而晏嘉禾松开他的手,闭眼半躺着轻轻鼓了个掌,“我藉由过爱一个人去完成我活着的意义,但是等我失败的时候才发现,爱和不爱其实也不重要。”

  “原来连爱之于我都只是一种手段,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我活着的目的呢?”

  男模听过许多客人倾诉的烦恼,不管是什么都不妨碍他的应对,“晏小姐,你就是你。”

  我们一生里会听到很多人说这句话——你就是你。在某时某刻蹦出来,或是文字,或是影视,或确实是身边真诚的目光。

  似乎此话一出必定收获感动和热血,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这骗不了晏嘉禾,“话术。”

  她没有睁开眼,嘲弄地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在谎言与斡旋中成长,她对各种各样的话术是最熟悉的,她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其中铁刃和硫磺的味道。

  她难以被打动,难以去信任,同龄人的热情和无畏,她都没有。

  晏嘉禾笑着说道:“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是什么,要不要把我的灵魂剖出来称一称,坦诚占几分,勇气占几两?”

  “所以这句话真的在乎我是什么吗?”晏嘉禾点明,“不是的,你只想我感动。”

  “你看连短短四个字都有它的目的,那我呢?”

  她笑起来是种得体的薄凉,并不让人难堪,也不让自己难堪。

  她睁开眼,眸光烨烨,轻轻拍了拍手,“我给你卡,去经理那儿兑点外汇吧。我知道你们这种场子,有倒这种生意的。”

  男模茫然道:“兑外汇干什么?”

  晏嘉禾笑了,“为我送葬。”

  **

  当池间赶到这家KTV的时候,在走廊看到了严家穆,他靠坐在墙根下,目光灰败地看着眼前。

  池间拍了拍他的肩,接着推开了那扇门。

  包房里的灯全熄了,暗到发黑,只有电子屏当做光源,他踏进去,像是踏进老旧台式电视机的雪花频道里,宇宙脉冲,光怪陆离。

  红色的沙发上有个人裹着白床单,从头到脚地蒙起来。人这样一蒙,轮廓是个长条形。

  像一截白色的雨水管。

  旁边的茶桌上几个男模在盆里烧纸,如同上坟,火光升腾摇曳,卷着浓烟,但是这家KTV低档到连烟雾报警器都是坏的。

  他们交头接耳地切切私语,像是不尽职的守夜家属,看见池间进来也没什么反应,桌上的纸烧一点,更多的是忙着揣进自己兜里。

  池间看过去才发现,原来铁盆里烧的不是他以为的白纸,而是各国流通的纸币。

  上面绘着那些支撑起这个世界的所有伟人,而现在,他们都被火焰焚毁,照亮半尺无垠,再化作零星灰烬纷乱飘荡,四下散落于永恒的黑暗。

  名与利皆虚妄,生与死无差别。

  池间看到这里,恍觉这整个空间愈发扭曲荒诞。

  满眼是浓黑和脏红,燥热的火盆和卖|春的男人们,惨莹莹的电子光打在同样惨白的床单上。

  她畏生畏死,生性的虚伪已经融合成表演,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会用盛大的模拟来反复试探。

  在这个由她搭建的一号场景中,构成世界的两大基石——物质和精神,都在坠落着消弭,如倾流火,如开地裂。

  对于即将崩塌的事物人们总是心怀畏惧,轻不得重不得,进不得退不得。

  所以严家穆留在了外面。

  所以要有多少勇气才能前进,要有多少智慧才能安慰?自己能做到吗?

  池间扪心自问着,放慢了脚步,踏上一地纸钱余热的岩浆,起落之间浮起飞灰,一路蔓延如黑荆棘,直生长到她的身边。

  朝圣要牲祀,如置我于其上,可不可以换回你?

  池间轻轻伸出手,揭开了她盖在脸上的白布。

  床单下的晏嘉禾眨了眨眼睛,头发因为静电支翘着,冲他笑,“Surprise。”

  只这一个单词,池间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洇湿了紧攥着的床单的一角。

  晏嘉禾注视着他笑道:“哭什么,不好玩吗?”

  “如果不好玩,”她窸窸窣窣地从白布里抽出手,指间夹着两个小包装,“那我们来玩其他的吧。”

  两个小包装,一个是避|孕套,另一个外表沾着零星的白色粉末。

  “我是自由的,对吗?”晏嘉禾说道。

  她对话术运用自如,开口就让人无法反驳。

  池间凝望着她,点点头,“是的。”

  “你会尊重我的选择,对吗?”晏嘉禾笑着问道。

  池间接过那两个小包装,将沾了粉末的那一包投入火盆,“我会,但是它不构成选择。”

  接着他对桌边的男模说道:“它快要燃烧起烟了,如果不想吸入成瘾就离开。”

  听了这一句话,刚才严家穆动用武力都赖着不走的男模们通通夺路而逃。

  池间弯腰抱起晏嘉禾,走向了KTV自带的浴室,反手锁好门,打开花洒给浴缸放水。

  他不甚熟练地使用好那个小包装,然后躺进了狭小的浴缸里,枕在浴缸边缘,双手交握搭在腹部。

  水从他的头顶流下,浇在瓷砖上催生出的雾汽模糊了轮廓,一帘影影绰绰,徒闻水珠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清响如漱玉。

  浴缸是单人的,逼仄而冰凉,水顺着脊背,穿透了他整个身体,再从脚边的排水口淌出去。

  他闭上眼睛等待,过了一会儿,晏嘉禾果然翻了进来,低头吻住了他。

  水打湿了她的裙子,白色的床单堆在浴缸下,像是脱掉裹尸布的还魂耶稣。

  池间原以为他的第一次,会在铺有鲜花的柔软的大床上,或者也是两心相悦到浓时,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肮脏的破旧浴缸里,作为单纯承受发泄情绪的一方。

  她在这种事上惯没有轻重,剧烈的疼痛从每一寸传来,可是他早就已经顾不得自己。

  “池间,”晏嘉禾亲吻的间隙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花洒的水落进池间仰头睁大的眼睛,使他的眼睑湿漉漉地发红,他低低说道:“我想你活着,然后能快乐。”

  晏嘉禾闻言笑了,“可惜了,原想着你若想要什么,趁我快走了比较大方,说不定都能给你。”

  “然而你说这个,我可给不了。我们这种人,一生只能败一次,败这一次就是一生。池间,你得允许我放弃。”

  她轻松随和,“我保证就这一次。”

  这是一语双关,她绝非良人,即便已经打定主意离开,仍旧要拿走他最重要的东西,在他身上刻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池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曾经她那些让自己伤心过的抛弃选项,已经是她最大的仁慈。

  他终究不能推开她,拽住了她的衣角,声音艰涩,“我不想只有一次,可以吗?”

  “池间,你听我说。”晏嘉禾把头拱起来,埋在他胸腹之上,低低说道:“我这无意义却苟活的一生,我这不断争斗掠夺的一生,我已经…不想继续了。”

  能坠落的唯一原因,是站在了高处。而其中最彻底的,曾经站得最高。

  晏嘉禾说着也在他身上做下去,拽住他柔软的皮肤,团在掌心向两侧拉扯,头极力地抵近,似乎要钻进他的腹腔。

  池间不觉得自己进入了什么,而其实是在容纳,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有一把刀,她能把他整个剖开,将他的皮肉披在自己身上。

  感到她在自己颈间撕咬,池间反手抚上她的头发,他的声音有纵容的温和,“如果没有意义就停下来看看周围,活着就是一直在路上。嘉禾,你生在了终点,但是你不能活在终点,你得,活在路上。”

  在路上就是要行行停停,活着就是活着本身,在四顾茫然的深处,永藏着希望。

  晏嘉禾冷笑,唇边已经见了血,“你比刚才的那些人都高明,你似乎总能影响我。可是,若我执意呢?”

  池间在倾泻的水雾中开口,没有为自己辩白,也没有非要坚持。

  他深知她禀性如饕餮,向她探出指尖,她就会咬上来,将手臂也吞掉,然后是躯干,最后是头颅。

  他原想着一己之身大概可以填补,却原来不是,她就算吃掉他,转头也会将自己一并吞噬。

  他的声音很平静,只有一点哀伤,“就算我们素不相识,要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走向死亡却什么都没能做到,我也会一辈子陷入自责,更何况我还爱你。”

  “如果你执意,嘉禾,我说过我是你的,不管你到哪里,我都会跟着你。”

  “这个世界很好,我有幸遇见你的这一生也很好,我还想和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所以嘉禾,我请求你,不要把我也带走,好吗?”

  只要你不走,我就也不会走。只要你还对我有一点爱,我求你把我留下来。

  而留下我的唯一方式,就是你回来,从由你自己驱使的那片黑暗之中回来。

  过了良久,池间只感到颈边温热,以为是血更多的流了下来。

  他闭上了眼睛,他除了她其实也没什么牵挂。如果她不止不信,还要亲手带自己走,那也没关系,只是多少有些遗憾。

  到最后,也没能帮上她。

  可是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惊觉并不是自己的血,而是她的眼泪。

  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哭泣,看不到也听不到,混着血混着性,有意隐藏在世间万物之中,唯有它们全都崩溃的时候,才会在尽头显露出来。

  不要哭啊,池间想着,他摸了摸她的头,我们做这种事,是希望你能快乐。

  他却没有注意到,他早就不自觉地流了很久的眼泪。

  为和她初相识就察觉到的,她那于权力阴翳下的痛苦的灵魂。

  晏嘉禾慢慢松了手,她不再用力地拉扯,不再试图钻进去躲避。

  她的手臂从浴缸和他的脊背之间的空隙穿过去,略为珍重地抱住了他。

  晏嘉禾在清脆的水声中低低说道:“好。”

  “你有和谁争过什么吗?”

  池间到此才肯安心,迷障千里,守得云开。

  我和死神争过她,而我们会有光明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洋葱

  晏嘉禾回到公司后,连日来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人人都积极踊跃起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晏嘉禾有多受爱戴,而是因为她亲自发了内部邮件,承诺近期表现良好的员工可以得到她的推荐信,另有突出贡献的员工直接引荐到业内其他心仪的公司。

  有庞大集团背书的总裁亲笔推荐信,在其他公司面试时,一定是个加分项,而直接引荐更是普通员工求之不得的机会。

  华国企业的特点是一把手具有绝对的权力,晏嘉禾到底姓晏,只要晏家不倒,她和业内相熟的老板打个招呼,想塞个人进去,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眼见这样的蛋糕在前方放着,员工内部立刻沸腾了,即便是已经私下拿到其他公司名额的人,也不再急着离开,反而想方设法延长在职时间,试图借此攀上更好的公司。

  池间在时不过是起了个卖楼卖地兼拍板决定的作用,让公司不至于散了架,他年纪太轻,事事亲力亲为,这个总裁的位置在他手里,其实和个销售员也没太大差别。

  然而晏嘉禾回来不过用了个小手段,便使得整个公司上下士气重新高昂,人人脚下生风,听到一个客户有意向,恨不得连夜做出三个方案来。

  运筹帷幄之中,人事蜂拥自成,到此这个位置才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池间在公司见到这样的景象,对晏嘉禾的钦慕溢于言表,激动了半日后,忽地又有些失落。

  晏嘉禾从不是成长型,她很早很早就已经是完成体了。自己能帮到她的,也只是她偶然迷失的短暂的一瞬间,在这一瞬间过去后,她其实再不会需要自己。

  被爱的人需要无疑是最幸福的事,可她恢复了往日的强大和不可接近,自己固然欣喜,却也有几分被抛弃的恐慌,尤其是在亲密接触之后,反而比一开始更加患得患失。

  见过光后的落寞,比从无光亮更加难以忍受,然而不管怎样,属于她的东西,是永远属于她的。

  晏嘉禾洞察人性,但从不体恤人情,她没有注意到池间的低落,反而对他说道:“你最近身体一直不好,要不要把手里的工作交上来,去医院休息一段时间吧?我听说你还办了休学,过几天我请人去和校领导说一下给销了,等你出院,你就回去上学?”

  池间垂眸点了点头,手里的工作是自己一点点摸索打磨出来的,费了无数心血,可若是抓着不放,就像是要夺权了,他总是不愿她起疑的。

  更何况还是这个回归交接的节骨眼上,公司也都在看着,一点不顺都容易打散刚聚集起来的士气,他更是得顾全大局。

  他只能沉默着一退再退,眼见集团就要一飞冲天的斗志和繁荣,都与他无关了。

  “我再陪你坐坐,下午再去医院,好吗?”池间终究有些不舍。

  晏嘉禾笑了,“好,你说什么是什么。”

  她这样说,却没时间陪他,接了几个电话,每一通谈起来都是半个小时以上。

  池间在旁听见,有些是他知道的,确实是公司的业务,但更多涉及到的内容,他却是闻所未闻的。

  独坐着没什么意思,池间下了楼,到附近的生鲜超市买了些菜和面包,晏嘉禾的办公室有料理间,可以做一些简餐,只是两个人之前都没有时间去使用。

  一直到中午午休,晏嘉禾才得闲,刚放下手机,眼前就摆好了热乎的食物。

  晏嘉禾笑道:“怎么今天倒想起来用它了?我带你出去吃也是一样的。”

  池间把筷子递给她,“我以后就不来了,到最后也没用过怪可惜的,今天试一试。”

  “你就是太惜物了,那套仪器就算放着生灰,也没什么可惜的。”晏嘉禾话锋一转,“想吃你做的饭,我们以后有得是机会。”

  听到以后两个字,池间微微笑了,怅然散去不少,“以后怎么样呢?”

  晏嘉禾边吃饭边随意说道:“以后你在我心里,我的心是什么样,以后就是什么样。你总说我傲慢,那我以后就护住你的骄傲。你要嫌住着不敞亮,那我以后就学着坦诚。”

  “横竖它在你手里,以后你想怎么改,都随你。”

  池间撑不住笑了,“我没什么要求,你总说得血淋淋的干什么。”

  晏嘉禾夹了口菜放进碗里,“血淋淋么?我不这么觉得。”

  她尾调逐渐轻缓,带出了金铁之意,一句便打住了,没有向他解释。

  他们的本质便是野兽,爱不过生死一环,而这生死本身就是透骨入髓的暴力和占有,是无法逃脱的索取,一旦盯准了,怎么可能不见血。

  她是,沈天为也是。

  晏嘉禾想到这里,面上不显,心下更加狠戾。自己可不是池间那样柔软的性子,沈天为若是定要挡在前面,那就一定得除掉他。

  池间对此一无所知,想了想又问道:“我方才听你说些行政抵押的话,我们还有这些生意吗?”

  晏嘉禾微微颔首,“是我手里的一些暗账。”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才接着说道:“也没什么不好告诉你的。”

  “小的地方政府非常容易出现财政危机,美国政府不就经常停摆么,你当华国没有?只不过各寻门路解决了,没抬上明面而已。有些去找中心拨款,还有一些出于各种原因不去找中心,而是来寻求我们这种人的帮助。”

  “我手里就有一些作为抵押物的运营资产,例如各级收费站和自来水厂等等,抵押年限期间收缴的钱都是归我的。现在轮到我们缺钱了,我正在想把这些收费权直接转出去,还是加收费用来钱更多。”

  勾官结贵里的种种猫腻,数不胜数,往日所见不过一二。

  池间闻言才明白过来,心下一寒。当初他豁出命去逼她,她如何状似忍让,好像不得不拿出来的那张存储卡,原来也不是她的全部。

  他满心以为和她挨得近了,如今回头看,当时甚至远远没触及到辽阔海面下的巨大冰山。

  那么现在呢,池间没有半点把握,她除了这些暗账,手里还有没有更多的东西。

  他甚至不敢去问她,这次要他去医院休养,是否也是有意为之。

  池间一层一层地接近,却总是不等歇息就发现下一层,他从那天起再不敢笃信她什么。生性多狡,深不可测,我的爱人是这样的人,我又该如何呢?

  但是,纵使她的一切都是假的,假模假样,假情假意,唯独她还活着的这一件事是真的。池间并不是刨根究底的类型,他所求的也不多,只这一点真就够了,足以支撑他的一生。

  池间勉强笑道:“我觉得转出去会比加收更好。一来普通人的利益不受损失,二来,若最后真的加收,我也不希望这罪名落到你头上。”

  晏嘉禾看向他眉目微弯,光华流转,“你既然说了,那就都听你的。”

  池间明知她在故意逗他,低头一笑,在她对面安静地吃饭。

  吃过了午饭,池间把料理间都收拾好,转身和晏嘉禾告辞去医院。

  晏嘉禾站起来,理了理外衣,说道:“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池间摇摇头,“你也忙,我自己过去吧。”

  晏嘉禾立住了脚,把手插进兜里,“也好。不过我有些话得嘱咐你。”

  她向前几步,低声说道:“你剩下来的资金缺口很小了,加上我手里的资产,完全可以喂饱傅连庭。然后我先送你出国。”

  池间诧异,“为什么我先?我想我们能一起。”

  晏嘉禾笑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涉及到她,池间不能不追问,“什么事?”

  当然是沈天为的事,可是这个到底不好和池间说。

  “没什么。”晏嘉禾有些别扭,手在兜里摸索着,想转点什么压一压,然而摸进去口袋空空。

  他送的刀弄丢了,幸而他没有发觉。烟和打火机是自己扔的,因着他留了个容易咳嗽的后遗症,她也就决定都戒了。

  她这样琐碎的动作瞒不过池间的眼睛。她戒烟是为了什么,虽没有明说,自己总是清楚的。

  他极易满足,有这一分甜意,别的就都能不再提。

  看她为难,倒后悔问了,“我虽然不知道,但我绝对不会先走,我得和你一起。”

  晏嘉禾见扭不过他,使出了拖延这招,含混道:“到时候再说。”

  池间下了楼,心里还在想着方才的事,倒不知晏嘉禾有什么事情要单独解决。

  不料转过一个角落,迎面正撞上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满脸参差不齐的青色胡茬,露出的手背上还缠着脏兮兮的绷带,很疲惫地佝偻着身体喘息。

  池间仔细一看,正是消失多日的姜汲。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天为线收线。

  第54章 警告

  池间见到姜汲大吃一惊,随即注意到他手上的伤口,连忙问道:“姜大哥,发生了什么?”

  姜汲本是十分戒备,见到是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言简意赅道:“我找到了沈天为的罪证,快带我去见晏小姐。有人在追踪我。”

  一看情况紧急,池间边听边让开身子,听到最后一句话突然停住了。

  池间心如电转,立刻说道:“既然沈天为的人发现了你,那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走之后嘉禾她和傅家有了分歧,她现在保不了你。”

  晏嘉禾的公司坐落在燕京最繁华的中心,不在郑阳的管辖范围内,郑阳只得派出便衣暗中保护,人数和力度都有所减弱,若是沈天为调人过来,根本无法抗衡。

  原本还有些奇怪沈天为为什么没有动作,原来是他忙于处理姜汲。

  池间提出了另一个方案,“沈天为要是下定了决心,燕京没几个人能拦得住。”

  “那怎么办?”姜汲问道。

  池间说道:“只能去找陈谷了。”

  姜汲十分困惑,“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出了暗巷,池间招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池间拉开车门,飞快地对姜汲说道:“我在张主编那里得到了消息,陈谷至少不是我们的敌人。现在嘉禾帮不了你,傅书记在外地视察,即便你到了傅家,以傅连庭优柔寡断的性子,说不定都能被沈天为的人找到机会下手除掉。”

  “我们只能赌一把陈谷了,他现在在陈家本家。我替你拖住沈天为。”

  听了这番话,姜汲心里才有了底,他点了点头,“好,我就按照你的计划去做。还有,沈天为的线索在卫门市渤海港,那里非常危险,要过去至少要派警队。”

  池间暗暗记在心里,送他上了车。陈家本家的地址在军中不是秘密,姜汲对司机报出目的地后,小轿车一路疾驰而去。

  池间特意在附近转了几圈,吸引了暗地里的目光,郑阳的人也分了两个跟上了他,这才赶往医院。

  做了一套检查下来,肋骨已经愈合,只是两侧不太对称,至于偶尔咳嗽和气喘的后遗症,则是缺乏休养的表现,过多久能完全恢复,医生也不确定。

  检查结束后,池间换了身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住进了病房。不料傍晚时分,病房里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居然是沈天为本人。

  这是池间第一次见到沈天为,这个之前只闻其声和活在阴谋背后的男人。

  池间半坐在病床上,薄被搭在腰间,静静地看着一屋的便衣,和缓缓走进病房的沈天为。

  面前的男人穿了件黑色的大衣,肩宽腰窄身量很高,眉目平淡随和,但是短短几步路,凝视着池间走得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池间暗想,他年近三十,足足比自己大了十岁。他见过这个圈子里这个年纪上下的,单看外貌,陈谷桀骜而外露,能看出心里有伤,隐隐罩着层灰。傅连庭倒是光鲜英俊,香车美酒,如同绣花枕头。

  而沈天为仿佛浑然天成,毫无破绽,完全无法从他的表情和穿着判断出他的任何喜恶,池间甚至有几分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这两种感情。

  池间到底年轻,手藏在被子下揪紧了床单,但他不愿生衅又深知圈内的规矩,主动叫了一声,“沈先生。”

  相比于市长,或许沈天为更想要普通点的称呼,池间最擅长首先递出交好的善意。

  沈天为恍若未闻,停在了离他几步的距离,拒绝了下属拿过来的病房椅子,几个动作过后,才回过头说道:“叫我什么都行。池先生,听说你病了,小禾工作忙,我来看看你。”

  一番话自然得体,毫无因果的两件事也能被他串联在一起。池间不愿争斗,礼貌道:“谢谢沈先生关心。”

  “这次住院是什么毛病?医生怎么说?”沈天为视察般关切。

  池间微笑,眉目温润,“不严重,只是车祸的后遗症而已,医生说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沈天为了然,“是和傅家的事吧。我听说这段时间多亏了你,小禾的公司才没有混乱,她也能在长庆区安心休息不被打扰。”

  池间坦诚道:“都是同事们的功劳,我年纪轻,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分内的一些硬撑而已。幸好晏总及时回来,要不然我也撑不下去。”

  “这话未免太谦虚了,以池先生的能力,到哪里都能重用。”沈天为缓缓笑了,“小禾她卖楼卖地,连宝泉山的别墅区都挂牌卖了,不知道池先生出院后住在哪里?”

  池间心下一凛,“自然是住我自己的家。”

  沈天为想了想,“长庆区太旧了,池先生出院后,不如搬到我的住处同住?”

  池间摇头笑了,“我怎么好意思麻烦沈先生呢。”

  “怎么是麻烦呢,”沈天为故作轻松,“小禾喜欢你,我想她一时半刻也不想离开你,你要是搬过来,她婚后说不定也好受一点。”

  “这是什么意思?”池间的笑容有细微的勉强,仍是平静地问道。

  沈天为凝视着他,淡淡说道:“小禾是要和我结婚的,晏青山和唐静都很满意,沈家也同意,我们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至于你,家庭雇员是可以和雇主一起生活的,你不如搬过来替我工作一段时间,做我的秘书和商企不同,你接触到的都将是政府机要。你这么优秀,我不会亏待你的。”

  池间到底不如他习惯这种虚与委蛇,温和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心里涌起了极大的不适感,以至于要反胃。

  这个方案从利益上讲是无可挑剔的,沈天为既得妻子,又得助手,也给了晏嘉禾一个心理过渡。以沈家家风之严,佣人无数的盯着,以自己和嘉禾的性格,也绝无偷情的可能。

  可是这帮人是从来不考虑道德伦理的吗?三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别说一段时间,就是一天,他也接受不了。

  等一下,池间想到这里,忽然明白了问题的本质,沈天为要的或许就是自己接受不了。

  晏家和沈家联手,似乎晏嘉禾和沈天为结婚已成定局。自己接受不了就退出,倘或先不说其他,单说接受了,嘉禾也不会喜欢这样的人,自己也是输了。

  更遑论其间种种权势诱人,沈天为只消用上几个手段,要么套自己往谁也不屑的卑鄙下流走去,要么反手把自己送进监狱。

  怎么看,前方都是布满陷阱和黑暗。在这种强权面前,自己的希望和力量都太弱小了。

  池间看着沈天为淡漠随意的神情,愤怒压倒了谨慎退让,揪住被单的手缓缓松开。你们以为爱是什么,你们以为人的心是什么?

  你们践踏到这个份上,难道是笃定自己已经成神了吗?池间注视着沈天为站在病房中央,你要知道,但凡会落于地上的,你我万物相同,从无高低贵贱。

  就算弱小,我不会再惧怕你,我不会再躲避你,我要赢过你,直到你能明白任何人都不能主宰一切,直到我爱的人可以平安快乐。

  池间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头,脊骨纤弱而柔韧,声音平静温和,“如果沈先生不爱嘉禾,那么我反对没有爱情的婚姻。如果沈先生爱嘉禾,那么就不应该用伤害她的方式得到她。”

  “不管哪一种,看来我和沈先生的恋爱观都互不相容。”

  “你以为爱是权力的一种变体,你掌握所有吗?但是对我来说,爱是本能,是让所有人都变得更好。”

  池间淡淡笑了,“如果沈先生的恋爱观和我一样,我根本没资格阻拦。”

  “但是现在,”池间的微笑是羞惭中夹杂着坦然,“我有一点庆幸你的爱带着伤害,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站在道德和法律的高地上,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对你说——沈天为,我不允许你爱她。”

  强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沈天为从少时开始独立,明白了一切的边界后,就再没听过允许与不允许这回事。

  些许的可笑与怒意滋生,沈天为花了几秒压下去,罕见地笑出声来,“看来池先生是非要横在我和小禾中间了。”

  他摆了摆手,围在屋内的便衣立刻走上前来,把池间从病床上拖了起来。

  池间早料到他们定会有动作,要么绑架,要么杀掉自己。郑阳的人这么久没有动静,想必是在他进来之前就被拿下了。

  池间即便单薄孤身一人,倒像慷慨就义一样,没有挣扎反抗,清俊的脸上仍旧从容平和。

  池间被架在了椅子上,只觉得手上一凉,定睛看去,腕上多了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

  沈天为的目光落下来,定在他眼里,“男人怎么能没有表呢,小禾她疏忽,我总是要替她送到的。我不愿大动干戈,也有要事在身,这次给你个机会,就算你不领情,这点风度我还是有的,也是看在小禾的面子上。”

  要将他怎样是很简单的,只是最近时局紧张,姜汲又去了陈家。宝鼎公司徐德才不肯松口,证据链缺了一环,导致不能完全收押晏嘉禾。沈天为分身乏术,不愿浪费时间,横生枝蔓。

  高位者都习惯先礼而后兵,戴在池间手腕上的表是个警告,他有能力给他戴表,自然也有能力给他戴别的东西。容忍只能有一次,下一次再见面,必然是生死局面,沈天为和池间彼此心如明镜。

  沈天为说完便转身离开,紧接着屋子里的便衣也跟着鱼贯而出,只剩下池间坐在椅子上。等他走后,池间摘下了那块铮光明亮的表,随手搁在了床头柜上。

  卫门市渤海港。

  病房内的池间和走出医院的沈天为同时想到,这个地方,或许会是一切纠葛的终结。

  第55章 和平

  卫门市是华国四个直辖市之一,与燕京相接,也是华国唯一一个有确切建立时间的城市,从建设伊始便是作为燕京的卫城。

  而它又是唯二两个有港口存在的直辖市之一。

  港口在行政体系中是特殊的,因为它归中心交通部单独管辖,有自己的警察和法院,甚至有一套自己的安监法规。

  换言之,虽然在地图上是一个圈里的,但是卫门市政府无权管理渤海港,渤海港也不影响卫门市。

  在同一个城市有两处直辖,并且这两处彼此没有服从关系,期间种种牵扯渔利,责任划分都混乱不明。

  这就是沈天为敢把历年罪证和豢养的杀手放在渤海港的原因。

  既在眼皮子底下,外人又发现不了,可是没想到被姜汲只身追踪进去了,虽则发现及时,但姜汲的反侦察能力太强,到底还是没能把他抓住。

  如今姜汲更是跑到陈家去了,陈家两代没有站过队,陈谷又在程文怡车祸当天忽然调兵过去,并且在之后再未露过面,目前是什么结果,还未可知。

  沈天为心想,沈家向陈老爷子交好是其一,若是有变数,也要早做准备。

  恐怕那些东西,只能毁掉了。

  **

  就在沈天为到医院的同时,姜汲已经到达了陈家。

  他被陈家的佣人带到一楼的客房里,独自一个人面对空旷的房间,等了很久。姜汲有些焦虑,他可以想象得到,自己的到来一定在陈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就在姜汲坐立难安地等待时,在陈家的书房里,老中青三代人都聚齐了。

  陈父的意思是把姜汲送到退伍军人事务所去,这是个名正言顺的安置地点,哪方想要斗就去斗,反正有人有地方,各凭本事。

  但是陈谷并不同意。

  陈父一听,余怒未消,“这次你又想怎么着?前段时间程家车祸,谁让你私自调兵过去的?满城风言风语,什么首都兵变,要不是你爷爷出面给当政赔不是,陈家就要犯下大错了。”

  陈谷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淤青,是那天晚上被陈父的牛皮武装带抽出来的,已经过了几个月了,还残留着痕迹。

  陈父接着说道:“这个姜汲也怪,为什么往咱们家跑?小兔崽子,你在这里面掺和了是不是?你到底想怎么样,不把陈家拖下水心里不得劲是吧?”

  陈谷沉默半晌,缓缓说道:“爷爷,还有爸,我从小到大没借着陈家的光做什么,我从来没求过你们。你们曾经不信我,把我赶出去,我也不怪你们。”

  “只是这件事,我求求陈家,不要让沈家登位。”

  他从小顽劣,万事不求人,上房揭瓦被陈父打得皮开肉绽时,也没松口说过一个服字。

  他忽然地低头,让陈老爷子和陈父都惊奇万分。

  过了良久,陈父回过神来,“谁登不登位本来就与陈家无关,你求也没用,我们犯不上管,我们说了也不算。”

  他这是打马虎眼,陈谷不为所动,冷静地分析道:“只要拿到沈家的铁证,陈家立刻派人抓捕沈建来,公安部和办公厅警卫局绝对都来不及反应,事情就此成定局。”

  “傅家和沈家是势均力敌,谁上都有大把的人拥戴,谁下也都没有翻身的可能。”

  他说得都对,陈父糊弄不过去,冷笑一声,“小兔崽子,你倒看得清楚,只不过陈家凭什么要站队?”

  陈谷微微眯起眼睛,凛冽锋芒一闪而过,“人言可畏,三代都不站队,是想军政一把抓吗?”

  华国军政分离,而能军政一体的,只有一位。这话就相当于古代的谋反了。

  陈父怒不可遏,上前抬手就是一耳光,直扇得陈谷偏过头去,嘴角出血,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反了天了,”陈父指着陈谷的鼻子,“从小就叛逆不服管,长大果然是祸害。”

  陈谷转过脸,擦了擦嘴角的血,斜着眼睛笑道:“不想那就得站队,既然站了,我就站傅家。”

  陈父摸上腰间的皮带还要再打,陈老爷子摆摆手,长叹一声,“罢了。”

  陈老爷子问道:“你为什么选傅家?”

  陈谷看着这位老人,如同看过整个建国岁月,“因为我们三十年没有战争了。”

  术业有专攻,陈谷洞察人心不如池间,玩权弄势不如沈天为,但是他对国际军事看得透彻,并且最重要的一点,他从小就没有幻想了。

  “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个奇迹。”陈谷淡淡说道:“所谓奇迹,就是不长久的,因为它违反了事物的客观发展规律。”

  “说什么来之不易是没用的,倒不如问一问,和平在几年后将不复存在?”

  他矗立在自家门口,冷眼注视着害虫一点点爬近,他要计算距离,还要防着身后的人捅刀子。

  此话一落,书房为之一静。

  和年轻人不同,老人们都很避讳这件事,甚至有几分刻意忽略,这就是陈家对眼下纷争迟迟不愿管的原因。

  “过去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同样的道理,到了现代战争,首先打的是经济战。”陈谷说道:“沈建来主抓经济,但是他的路线不对,我不能放心把我的调动权交给他。”

  “云密省诚德银行李啸的案子,你们是看在眼里的。沈建来不搞实业,就像当兵的手里没有刀。”陈谷掀起眼帘,注视着两位长辈,“你们手里的兵比我多得多,换成是你们,调动权能给他吗?”

  他的话点到即止,谁也没有多说,书房又静默下来。过了很久很久,陈老爷子微微点了点头。

  二代们如何斗得天花乱坠,最后决定战局的,无关私情,而是他们的权力来源,他们光荣的父辈。

  而在沈建来和傅成书之间,在经济体的新与旧之间,陈谷说动了陈家,倒向后者。

  这一场密谋的谈判到底让陈家下了水,而他们的介入,使得事情完全明朗了起来。

  有了他们的支持,除非沈家能有破釜沉舟的一招,力挽危楼之将倾,否则登顶的,一定是傅家。

  **

  等到陈谷带了一身伤拉开书房的门时,时间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了,他要到楼下去见姜汲。

  陈父在他身后忽然问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结婚?”

  冰凉的把手沉甸甸的,陈谷头也没回地说道:“再过几年吧。”

  合上门扉的时候,隐约听见父亲对爷爷抱怨了一句,“不肖子。”

  陈谷静默着下楼,行走时的微风拂过脸颊,皮面热得发麻,几个小时弯腰低头,浑身上下淤青处无一不疼。

  似乎他总是伴随着肉|体的疼痛,不管是在训练中自己弄伤的,还是从小到大因为桀骜不逊被父亲揍的。

  他知道有的药能镇痛,就像阶级,就像食物链,那么痛也一定能镇住什么。

  陈谷缓慢地调整着呼吸,使得疼痛变得绵长而不绝,清醒而凛冽。

  能镇住一个童年的幻影,镇住他的血性与臣服,让他的心里只剩下西风凉夜,铁马冰河。

  陈谷推开了客房的门,姜汲回过头就愣住了。

  到底战友一场,姜汲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陈谷笑笑,引来更大的疼痛,“说说你的情况吧。”

  姜汲将渤海港的内幕和自己的九死一生的经历简单说了说,若不是他专业素质过硬,恐怕真就交代在那里了。

  他说完后,陈谷想了想,说道:“既然港口中转仓库里有很多沈天为的人,而且都是些逃于法外的亡命徒,那么必须要卫门市政府派人过去。行政口陈家插不上手,这件事我再通知傅连庭。”

  “到时候里应外合,卫门市政府一有收获,我这面立刻调人去沈家。但是有一点,在卫门市一定要能拿到切实证据,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姜汲没有说话,两个人心中担忧的是同一件事。

  沈天为素来滴水不漏,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抓到他的把柄?

  陈谷和姜汲的心中都不是很乐观。

  第56章 你得等我

  收到陈家的消息后,傅成书当即授意卫门市政府彻查渤海港的大型中转仓库。

  傅连庭得知此事时,心里也隐约明白,就算卫门市政府出手,也未必能抓得住沈天为。

  傅成书对他的教育十分矛盾,一方面用尽方法在思想上激励他,另一方面又不让他出京到地方实际地锻炼,而是像裹着婴儿的小毯子一样严密的保护起来。

  这就造成了他外表看着好似能独当一面,待人接物也符合贵公子的标准模样,内里却怯懦善妒的性格。

  这次对沈天为出手,虽然和他没有关系,但是他心烦意乱,对成功的不确定和偏安一隅的无能焦躁,使得他急需抓住什么来安慰自己。

  也许现在只有钱了,自从程文怡走后。傅连庭心想,只有很多很多的钱,尤其是别人的钱,才可以填补内里的一团败絮。

  傅连庭抹了一把脸,给池间打了个电话。

  “你的钱呢?”他问道。他知道晏嘉禾回来了,但是他不想给她打电话,大抵只会让自己更不愉快。

  池间正在换衣服,他把病号服脱了下来,准备换上一身运动装,连着耳机说道:“很快了,不过傅少,我希望你能遵守诺言。”

  傅连庭冷笑道:“那就好,我肯定不会阻拦你们。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沈天为未必会那么容易放过晏嘉禾。”

  “就在刚才,我已经知道了。”池间平静地说道:“所以我不想他有能力伤害任何人。”

  傅连庭挑挑眉,“你能有什么办法?”

  池间把换下来的衣服和病床的被子都叠整齐,“我听姜汲说了,卫门市政府将在今天午夜突查渤海港。兵贵神速,这个时间恐怕还是会晚,沈天为要转移的东西都已经转移走了。”

  傅连庭不以为意,“下午姜汲才到陈家,黄昏时分陈家才达成内部统一,我们已经够快的了。尽人事听天命,如果还晚,那就没办法了,总不能天还没黑透就行动吧?”

  一边是稍纵即逝的机会,一边是避免大张旗鼓的舆论压力,傅成书稳扎稳打,选择了后者。

  池间收拾完了,素洁的床单平铺着,反出一片朦胧的白光。他背对着窗户,坐在了床的边沿。天色将暗不暗,至少他清俊的轮廓已经模糊。

  单人病房很安静,他的话像一粒小石子,被风推着在空谷滚动,“如果有理由让沈天为主动等你们呢?”

  “凭什么?”傅连庭反问。

  “陈家已经倒向你们,沈家只能孤注一掷。”池间垂下眸,缓缓说道:“假如你会出现在那里,也许沈天为能够等你们。”

  傅连庭心下一凛,有冰冷沸腾的洪流穿膛而过,他站起身来,望向昏暗的天色,深吸口气忽冷忽热般的颤栗。

  被选举人选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即需要家庭美满。丧偶,离异,再婚都属于有瑕疵的情况,难以作为表率。

  而这其中,也包括了失独。

  傅成书为什么竭力保护他,不让他去外地,就是因为他只有傅连庭这一个孩子。

  如果今夜他能以身涉险,亲赴前线,就好比固若金汤的长城裂了缝,沈天为极有可能留下来,等着向他下手。

  彼此都是破釜沉舟,成王败寇,一战定乾坤。傅连庭明白过来,紧了紧握住手机的手。

  问题是,自己有这个勇气吗?还是就此算了,错过这个机会,再等沈家露出下一个破绽?

  还会再有机会吗?

  傅连庭也曾在脑中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抉择时刻,现实中怯懦的人反而会在幻想中英勇,可是真正面对它还是头一次,他呼吸急促起来,进退维谷。

  听到他沉默下来,池间侧过头接着说道:“傅少难道真的没想过这个方案吗?否则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呢?”

  “你是渴望去的,只差一个决心。”池间和缓地陈述事实,“你喜欢看到你的对手落败,如果不在现场,不觉得可惜吗?你应该去看看,也许你会改变。”

  傅连庭狠狠咬牙,“你不用哄我。”

  池间笑了,声音温和,“如果你能成功,你就是奠定了胜利的基础,帮你的父亲解决了最大的麻烦。他以后都会以你为骄傲的。”

  “二十年来风雨养到绿荫成盖,他庇护了你半生,也该轮到你庇护他了。”

  其实一旦能让父亲放心,傅连庭的政途一片光明,摆脱傅少这个轻飘飘的头衔,像沈天为和陈谷一样握有实权。

  这个假设也能用来蛊惑他,但是池间没有。

  这个圈子说服人,动辄如沈天为,许以厚利,权势诱人心,或者如晏嘉禾,谋划布局,不留余地,逼人自己入瓮。

  而只有他能正视这些人的感情。

  他能想他人之所想,傅连庭那些卑鄙的阴暗,渴望着赞许,甚至还有爱,他都了解,然后温柔地接纳,帮助他去面对。

  想到敬爱的父亲,傅连庭虚弱下去,“你不要再说了。”

  可是他却没有挂断电话,明明只要这样做,就什么都听不到,就可以缩回去,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傅连庭知道自己在等待。

  就像看到了闪电然后等待着必然会到来的雷击,他将在这旷野骤然的光和声中,直面自己的内心。

  “还有文怡姐。”池间闭了闭眼睛,闪过程文怡明艳夺目的笑容,“她活着的时候,你没能去云密省陪她,你没能鼓足勇气到她身边。如今她走了,你还是不肯再拼一把吗?”

  方寸灵台映出庞然的悔恨和悲伤,这半生未到就已永失所爱,此时前途和命运相交加,念着她,还能豁出去一次。

  “我就知道。”傅连庭眼角微湿,“我就知道你会提她。”

  他为什么要给池间打电话?他只是想再听一听她的名字,自己却又不敢提。

  车祸以来,傅薛两家都在给他时间来平复心情,试图重修旧好。故人已成禁忌,不要说名字,就连儿时大院孩子们的合影,都已经找不见了。

  他只是想,在遗忘之前,还能不计代价地留下些什么。这一生只有一次,但这一次,或生或死,都是她赋予的勇气。

  “我会去的。”傅连庭拿起车钥匙,用力嵌入掌心,“三个小时后到渤海港,正是行动前夕。”

  在电话那边,池间也站起身来,“好,我和你一起去,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的。”

  傅连庭向外走的脚步顿了顿,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声音。

  池间接着说道:“这件事我不想让晏小姐知道,还请傅少帮我瞒住她。”他轻轻道:“谢谢你。”

  **

  晏嘉禾下午带人把几位老板约在一起吃饭去了,推杯换盏到最后,硬塞了几本模拟合同满场传阅,半真半假地透露印了几十册都快发光了。

  大家心里都是一惊,合同历来严谨,不推敲个三五遍,没人敢签字。这可不是商场传单,酒席上这么随意地发合同,这事从来没听过。

  想是这样想,不过已经塞进了他们手里,回去至少会翻看一两页的。模拟合同不具备法律效力,主要看个内容,他们心里明白,没来的其他人大概也都拿到了。

  原本嘉禾集团降价急售,这些老板们或许还会挑肥拣瘦,现在一看来和自己抢的人这么多,反倒不想放手了。更何况席间草草看了一眼,条款诱人,似乎比之前得到的好处会更多。

  饭局结束出酒店的时候,一路上老板们不动声色地邀请晏嘉禾,都想甩开别的公司,再单独吃一顿,谈谈进一步合作的可能。

  晏嘉禾假意醉酒,没有答应任何一家单谈,倒是约了下一次众人一起吃饭的时间。

  他们在酒店门前分别,面上风轻云淡,不过谁都知道,只要上了贴着防窥膜的车里,自己的对手说不定就都研究起合同来了。这样一想,焦虑就不可遏制地滋生了,年轻点的老板,还有些冲动的意思。

  晏嘉禾回来的第一天,连用了两个小花招,公司内外的双重困境,都有极大的缓解。

  她好不容易忙完了这边,正想让司机开车到医院看看池间的时候,忽然接到了傅连庭的秘书打来的电话。

  傅连庭约她见面。

  晏嘉禾虽然奇怪,但也立即动身赶往傅连庭的公司。可是到了他的办公室,却不见他的人影,秘书也只是让她等。

  眼下时局变幻,晏嘉禾本不惯伏低做小,然而有这个必要时,姿态也能放得比任何人都低。

  她坐在皮椅上安安静静地等了三个小时,等到席间喝的小半杯酒都散尽,等到天色已经墨黑,公司下班几乎都走光了,还是不见傅连庭出现。

  晏嘉禾终于按捺不住,给手下的人打了电话,查一查傅连庭的动向。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得到了傅连庭已经驱车赶往了卫门市渤海港的消息。

  一同过去的,还有池间。

  听到这里,晏嘉禾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料定池间不会接她的电话,匆匆下了楼,发动了汽车,火速向卫门市开去。

  晏嘉禾有预感,这将会是场终结。如果无事,她或许会参与进去,然而现在池间身处其中,她只想把他带回来。

  带回她往后余生的平静安稳,带回她独一无二的清白少年。

  晏嘉禾上了高速公路,时速飙过了二百三,抓地力微弱整个车都发飘,她冷静地注视路况,白皙纤细的手牢牢控住了方向盘。

  希望还来得及,趁这一潭污浊还未染脏他,还未将他拖入与自己同样的深渊。

  你得等我,她想起了池太太的遗言,我本知道踏进来的都逃不脱,只是池间,只有你,千万不要沾血,千万不要,走错路。

  第57章 逆天

  傅连庭到了卫门市的时候,市公安局已经整队完毕六十余人,只等局长董国顺亲赴市政府大楼,接收彻查渤海港的命令。

  董国顺穿着藏蓝色的笔挺制服,拿好文件,从市政府出来回到公安局后,傅连庭已经在他的办公室等候多时了。

  时间急迫,两人站在办公室只寒暄了片刻,就有警卫配好了枪交给傅连庭和池间。董国顺下了楼,和傅连庭同乘一辆车,一马当先驶出公安局大院,后面的警队立刻发动汽车,鱼贯成长队,赶往渤海港。

  路上,董国顺问局里配给他多年的司机:“我走的这段时间,港口有什么动向吗?”

  司机抓紧时间向他汇报:“港口公安过去了,带队的是局长褚峰,据说也是执法,排查安全隐患。”

  都是双重领导,领导之一都是市政府,这个是一致的。但另一重领导不一致,董国顺受命公安部,而褚峰受命交通部。

  港口每年吞吐量几十亿吨,缴税不计其数,是个肥差,经济上花团锦簇,因此交通部大力支持沈建来的方针。而卫门市领导班子意属傅成书,两部门分歧由来已久。

  这次褚峰直接绕过卫门市政府,通过交通部执行流程,正好和董国顺撞在一起,内里没有点猫腻都怪了。

  董国顺又问道:“他们是几个人来的?现在走了吗?”

  司机想了想,“盯着的同事说,就带了十个人,都是有数的。现在不知道在里面查什么,还拖着没走。”

  董国顺冷哼一声,“我们接到线报,里面有人有物。物兴许小,什么U盘文件之类的,容易藏容易销毁,但是那么多人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

  董国顺说着,从后排储物匣里掏出一叠资料,递给旁边的傅连庭,向他介绍目前的情况,“小傅你看,都是些凶徒,有纸面服刑人出来的,有保外就医假释的,还有从少年犯起就失踪了的,一共十来个人,平时就伪装成集装箱打单员和保洁员。”

  傅连庭点点头,仔细看了一遍,又顺手把资料递给陪着坐在副驾驶的池间。

  车内一共就四个人,空间很小,谈话的内容池间都暗记在心,此时接到资料便一一对应起来。

  上面附带着照片,从面相上看就绝非良善之辈,其中有个人特征最为明显,一边颧骨上有道狰狞的刀疤。

  董国顺介绍完,接着让司机拿对讲机下令,“让先到港口的同事拦住褚峰,等咱们过去查查人数,他们几个人来,就让几个人走,想夹带一个人从渤海港出去都没门!”

  司机答应了一声,既然褚峰已经到了港口,彼此心知肚明,这一路也不用再保密了,传达完毕后立刻拉响了警笛,提高了速度。

  后面的警队看见头车亮了警灯警笛,也跟着亮了起来,一条璀璨而肃杀的光带在漆黑的午夜蜿蜒着,飞快地向卫门市的海边流动而去。

  **

  到了渤海港中心位置,董国顺带队下了车,人人身着防弹衣,警枪上膛持在手中,在密布的集装箱中分批穿梭,安静而迅速地接近最大的中转仓库。

  池间也握着枪,护住傅连庭身侧,两人跟在董国顺后面,一同深入腹地。

  就在快进入仓库时,漆黑的夜幕下,另出现了一队人马,定睛看去,正是港口公安局局长褚峰的小队。

  董国顺把枪口略微下压,渐次放至腹前便不再低了,“褚局长,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工作快三十年了,位高权重也不失警惕,褚峰看上去比他年轻不少,倒是大大方方地收了枪,“我们前不久接到港口内报案,有可疑人员出入但是没抓住,因此最近都在加强巡逻。”

  董国顺借水推舟,“正好,我们就是来抓捕中转仓库内的可疑人员。”他说着话锋一转,“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褚局长说的那些人。”

  “应该不是。”褚峰没听出来质疑似的,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刚查了,仓库没有问题。不如我和董局长再一起查一遍?”

  “也好。”董国顺说完,带队先进入了仓库。

  傅连庭和池间跟着进去,环顾了一圈。仓库棚顶挑高大约十余米,空间大且明亮,堆着众多高耸的集装箱,周围还有暗门。

  仰着的视线落回地面,有几个值夜班的工作人员,正在仓库里被港口公安询问。

  董国顺的人一进来,就接管了港口公安的工作,重新核对值班人员身份。

  池间很敏锐地注意到,几个港口方面的警察明显向上司褚峰表达了不满,然而褚峰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

  人员身份很快核对完了,没有任何问题。其他的非值班人员已经传唤至公安局做笔录了,明后两天就会有结果。

  初步地检查没发现什么,董国顺和傅连庭对视了一眼,接着下令两人一个小组,分批彻查港口。

  渤海港很大,董国顺带出来六十多号人,除了留下来三四个保护傅连庭以外,全部派了出去,才勉强覆盖整个港区。

  这一下褚峰倒是没有工作可干了,留着没意思,走又没成果,董国顺采取冷处理,他们自己在旁边站了半晌。

  大家相安无事地等了一个多钟头,离得近的装卸区先回了话,并没有可疑物件,汇报完就接着支援更远的区域。

  来来往往几拨人都没发现,董国顺不禁心急起来,对下属多嘱咐了一些话。

  等他说完了,忽觉口干舌燥,转过身刚想派人去买点水,不料褚峰的人早买了几箱矿泉水拎了回来。

  褚峰亲自拧开瓶盖递过去,“董局长先喝口水吧。”接着又拧开递给傅连庭一瓶,“傅少也累了吧?”

  就连毫不起眼的池间都收到了一瓶。

  这个示好的举动打破了僵局,傅连庭喝了一口水,心情好了些,随口攀谈道:“多谢褚局长了。”

  “这算什么,”褚峰笑了起来,牙齿洁白,“等明儿不忙了,我请傅少出海玩。我敢说,整个卫门市也没有我们海面这块好玩。”

  董国顺皱着眉,并不放心喝他的水,只是握在手里,这时听见他说这话,生怕傅连庭动了心。若是这位少爷在海上有什么闪失或者沾上坏习,他可没法对傅家交代。

  因此董国顺赶紧说道:“褚局长,看来今晚这里没什么事情发生,你也不要干等着了。要是有什么消息,我再另通知你。”

  “真的?”褚峰笑得意味深长。

  董国顺有些不悦,“当然。”

  他带的人多,俨然全权负责一般,逐客两个字都写在他脸上了,褚峰也不好意思再装瞎。

  “那成,”褚峰说道:“那我们今夜可就收队了。剩下这几箱水放后面吧,等一会儿外面搜查的同事回来再喝。”

  他说着当真点人数要离开,董国顺在心里暗记,一共十个人,确实不多不少。

  董国顺使了个眼色,周围留守的四五个警察立刻行动,硬要送送他们。褚峰也不故作推辞,一行人就此道别,出了园区。

  仓库里只剩下五六个人,都是自己人,董国顺心里轻松不少,向傅连庭说道:“小傅,你说这个褚峰今晚是什么意思?”

  傅连庭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水,“不清楚,看着还行。”

  池间也没有动那瓶水,端在手里,仔细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大家一时无言,寂静压了下来,压得人心像外面的长夜,漆黑无光。

  池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想了良久也没有头绪。总端着水也很沉,周围没有桌子,池间只得先把手中的水放到地上。

  不料没有放好,水瓶倒了,没拧紧的瓶盖里,漏了一线水出来,径直向远处淌去。

  池间连忙蹲下去把瓶子立好,又看向地面。水不多,已经不淌了,池间松了口气,顺着那个方向再往后,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集装箱。

  电光火石之间,他知道了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仓库禁烟禁明火,那么,水的危害呢?池间站起身来,抽出枪持在手中,一步步向刚才褚峰派人放置几箱矿泉水的暗门走去。为什么水能堂而皇之地搬运进来?

  他推开暗门,只见堆放集装箱的房间中央,那几箱水已经被打开了包装,散置着横放在地上,瓶盖处有水一滴滴落下。

  池间摸上了旁边的集装箱,箱体滚烫,边缝上已经淋了水,幸好箱体严密,只是缓缓向里渗入。

  池间用袖子把边缝擦干净,抄起墙边的锤子砸开了集装箱的锁,顾不得烫手,从袋子里摸出一个灰黑色的块体。

  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出曾在化学课上见过。这是碳化钙,分子式CaC2,俗称电石。

  遇水即炸。

  池间站起身来,环顾一圈,这里堆着数十个集装箱,隔壁还有暗屋,暗屋之外还有仓库。

  沈天为若是单设一局,时间仓促,想必碳化钙含量还不多,怕只怕,若是平日管理混乱久了,目之所及全部都是危险化学品呢?

  池间心下一沉,调头向门外跑去,正撞见听到撞击声赶过来的董国顺和傅连庭。

  “快出去!”

  池间话音刚落,只听见背后数个集装箱胀鼓起来,厚铁皮发出咯咯的声响,在暗室内此起彼伏,仿若沉兽初醒。

  **

  晏嘉禾一路开车到渤海港附近,隐约可见港口的灯光。她正要开车进去,忽然被人拦住了。

  一队黑车将晏嘉禾逼停,车上下来的正是持枪的港口公安,围在她的车旁边,敲了敲玻璃窗。

  晏嘉禾降下车窗,掏出驾驶证递了出去。收回来的时候,证件上还压着一部手机,屏幕显示正在通话中。

  晏嘉禾接过电话,倚在半降下的车窗边,注视着外面的警察,“沈天为。”她没什么兜圈子的心思,只是缓缓说道:“收手吧。”

  果不其然,对面传来了沈天为的声音,“小禾,既然傅连庭已经到了,那我是不会收手的。”

  有他拦着,晏嘉禾知道自己是过不去的,索性熄了火,车里一片寂静。

  “我不想管你,”她近乎倦怠,“我也不想管傅连庭,我只想把池间带出来。”

  沈天为的声音低醇,毫无回转,“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已经提醒过他了,是他自己找死。小禾,你不能怪我。”

  “不是的。”晏嘉禾摇了摇头,“陈家意属傅家,沈书记没有胜算,你们退下去,兴许还有活路,你又何必执着呢?”

  沈天为笑了起来,很少见地疏狂,“这一届大选正遇上陈家三代,他们不得不站队,这是时。我生在沈家,这是命。”

  “今日时也命也,小禾。”他说到这里敛了笑意,轻轻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能逆天改命呢?”

  他们骨子里是同一种人,控不住的权欲到穷途,仍旧能被他粉饰成盛大的表演。

  男儿到死心如铁,既然人间霜雪旧,何不掸袖上青云?

  “观众只有我一个,你演讲的那套话术不起作用的。”晏嘉禾闭了闭眼,“真正逆命的是池间,沈天为,你逆的是天理。”

  “那又如何?”沈天为笑道:“就算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总有人会追随权势,那就是总有人会拥戴我。想当皇帝就必须要有龙椅,替龙椅摇旗呐喊的人,即便他一辈子也做不上去,即便他为压迫自己的阶级助力,也并不可耻,更不愚蠢。”

  “因为他们其实都是想当皇帝的人。野心应该被歌颂,不是吗?”

  “小禾,权势是从人心阴暗处滋生的,我们都是诞生于其中的产物。只要人心在,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是这天底下的道理。”

  夜色漆黑,晚风顺着降下的车窗抚进来,托起晏嘉禾的头发,在月色下如涛海,起伏消长。

  “是。”晏嘉禾淡然说道:“所以我们都该死。但是除了池间,只有他不该死。”

  “沈天为,如果说我在他身上明白了什么,那就是你赢不了的。因为该死的一定会死,不该死的就一定不会死,这才是天理昭昭。”

  “你在挑战公平的,却理所当然地站在了不公的后面。而池间他和你正相反。”

  沈天为冷笑道:“如果不该死的死了呢?”

  他的话音刚落,渤海港火光乍起,轰然的爆炸声飞快地传来,所过之处都受到强烈冲击,周围的警察四散躲开,连晏嘉禾的车都震颤了一下。

  风中夹杂着碎片,叮叮当当地砸在车身上,挡风玻璃布满裂痕。晏嘉禾抬头看去,眼前巨大的烟云上升,渤海港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空气也逐渐发热,明亮耀眼,恍若白昼。

  只为杀傅连庭一人,只为登顶的一人,亿万货物灰飞烟灭。民脂民膏东流水,一将功成万骨枯,也总有人拥戴。

  晏嘉禾平静地看着这一幕,没什么抢救的举动,在这样规模的爆炸中,不管她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如果他真的死了,”晏嘉禾在火光中闭上眼睛,“那就是颠倒人间,红尘污脏,我无话可说。”

  如果我一生所求仍无法挣脱,如果我的爱人为我献祭亦不可得,命运不肯眷爱,世事不肯安稳,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将永远沉默,无话可说。

  “好,那我们就等一等结果。”沈天为缓缓说道:“如果他死了,那我们就在一起。如果他活着,那就是我输了。”

  “小禾,不管怎么样,你都得明白,你和池间永远有一部分是不能相融的。而我们才是同一种人,能和你同生共死的,只有我。”

  第58章 循环

  池间将傅连庭和董国顺推了出去,大家正向外跑,离门口最近的暗室已经先炸了,门扇横飞重重地砸在地上,紧接着火焰喷了出来,迅速地向外席卷吞噬。

  路被堵死,池间握住枪,回过头四下寻找另一个出口。可是仓库太大,其余门都在很远的地方,中间隔着的集装箱,也挺不了多久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池间注意到了墙角地上的扣环。

  他想起了晏嘉禾曾经教过他的话,大型建筑下面都有“人民防空工程”,用来躲避核武和战争。

  池间飞快地跑过去,“快一起拉开它。”

  剩下四五个人眼见是跑不出去,也顾不得多问,跟着池间一起打开了扣环,下面是一截楼梯,通到地下。有徐徐的冷风从小洞口吹出来,这说明下面的空间很宽阔。

  周围的人对视了一眼,争先恐后地跑了下去,仿佛劫后余生,逃出生天。

  然而池间不知道的是,晏嘉禾和沈天为从小受的是同一种教育,她教给过他的事情,沈天为也非常明白。

  一层之后还有一层,沈天为同样有后路,誓要置他们于死地。

  先跑下去的人都立住了,因为下面早就有十几个人等着,为首一人颧骨上有道疤痕。正是刚才各处都找不见的,沈家豢养的那群亡命徒。

  敌众我寡,池间把傅连庭护在身后,脊背感到了他的颤抖,心里却一片平静。他目视前方,忽然想起了当时晏嘉禾教他射击时,自己说过的诺言。

  他不怕开枪,不怕在这里开枪,也不怕这不得不开枪的,你死我活的险境。

  对方也在辨认下来的是褚峰还是董国顺,在这互相照面的短暂瞬间,池间缓缓抬起了手。

  他的灵魂似乎已经抽离出去,在这一触即发的寂静里,蓦然地游荡在身体外。他不可遏制地回顾着自己的命运,他试图从这一路辛苦中找到可以逃离的节点。

  没有,没有,这里红尘雪障,崖石跌宕,他奔赴下来,一落落到底,不曾半分停歇。

  从他想要帮助晏嘉禾开始,或者更早,从他初遇晏嘉禾,初遇这个圈子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今时今日的场景,注定了他保不住自我。

  人生是选择,然而更多的时候是没有选择。先是背叛再是欺骗,未来果真如预料般地到来。

  要不要买官卖官,要不要收贿授贿,要不要…杀人?

  池间审视己身,看着始终如一的过往慢慢长出无数的阴影,遮蔽周身,他于其中竭力闪避,而后困顿踟蹰。

  池间的手搭上扳机,他总是愿意帮助每一个人的,也包括自己。所以他接过那些阴霾,在原地看着曾经的自己逐渐远走,模糊至不见,无灰亦无尘。

  你走吧,我不后悔。

  不是快乐多于痛苦所以不后悔,不是这样计较得失的不后悔,而是这世上有一处我来过,即使无力澄净,但也救了一个人。

  能救得,就不后悔。

  我一生平淡无奇,虔诚坦荡,我终有所获,圆满安宁。

  海边的风卷着烈火,地上轰然的爆炸掩盖了一切,包括那一声枪响,然后是无数的枪响。

  沈天为和晏嘉禾对彼此都太了解了,棋面已经用尽,可是他们当初年少轻狂,决定争斗时谁都没想到,最后放上去的,不是谋略,不是棋子,而是一个真正的有着爱和理想的普通人。

  这一夜在防空室发生的事,池间终其一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只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他的妈妈。

  **

  池间从病房醒来时,距离渤海港爆炸已经过去七八天了。

  董国顺等数人因公殉职,渤海港中心仓库几乎夷为平地,经济损失多达几亿,有关沈天为的物证消失得彻彻底底。

  但好在傅连庭还活着,而且除了跌倒躲避造成的皮外伤,可以说是完好无损。

  更好的是等一切都静下来,傅连庭在一群尸体中间强撑着挨个摸了摸,那些杀手中间还有几个有微弱的呼吸。

  发现这一结果,傅连庭长舒了一口气,他给陈谷打了个电话,随后按住池间身上的伤口,力竭般并排躺在地上,不顾汩汩如河的鲜血浸湿了头皮,疯了一样大笑,笑出满脸满脖颈的泪。

  黄泉路前白骨堆,转过槛来金淌海。

  前一秒大劫兜头,后一秒泼天权贵,傅连庭岂止要疯,他几乎疑心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眼前所见梦中所有,不过地狱里的乱法幻相。

  他为什么要躺在地上,就是不要自己回头,他生怕一回头,会看到自己铁青的尸体,会和自己呆滞的目光相视,会发现此地不过一具迷失的灵魂在发笑。

  在这夜海边的港口中,在爆炸废墟余火下的防空室里,活过还是死过,傅连庭短暂地失去了感知,恍若庄生一梦。

  董国顺派出去的干警,在较远港区的还未受波及,爆炸发生后反应极快地将港区控制住,在激烈冲突后,拼死拦住了港口消防,只放卫门市消防队进去,这才最终抢救出了傅连庭等人。

  一直到今天,沸沸扬扬的渤海港爆炸新闻都已经冷却不少,池间才刚刚脱离了生命危险。

  池间在一片光芒中醒来,高级病房三面通透,视野广阔把半个卫门市尽收眼底,初冬午后的斜阳蓬松着,温暖了整个房间。

  池间睡了太久了,醒来后精神尚可,慢慢也知道了现在外界是什么情况。

  晏嘉禾说了些后续的事:“鲤鱼跃龙门,傅连庭算是跨过去修成真身了。也连带着你,听说他出来后竟然没先跑回燕京,一定要看着你上救护车。”

  “真难得,看来他到底还有点良心,记着你救命之恩。”晏嘉禾眨了眨眼,“啧,太子跟前的红人,以后我可不敢欺负你了。”

  她的声音里有着假意的艳羡,只是故意调侃他。

  池间微微一笑,喉咙还有伤后的沙哑干涩,但仍旧费力地开口:“你若这样讲,那我说一句你听不听?”

  “听。”晏嘉禾挑眉笑了,坐在病房的椅子上敲了敲扶手,“你说一百句我都听。”

  池间哪有这么多话要说,被她逗得脸上有些发热,过了会儿才缓缓说道:“我有的时候总不放心。”

  他垂下眸,落在盖到胸前的白色薄被上,“我总怕我看不到时,你的路又走了回去。”

  他知自己渡的是一偏执人,这人禀性实在难改,他生怕自己功成身退,羽化成仙,某日在天上拨开千里白云往下一看,这人又扔了桨弃了船,重塑泥身。

  他这样放心不下,即便身中两枪,抢救三十几个小时,昏沉七八日,在不被外人所知的战场无数次独自与死亡搏斗,还是硬撑着一口气舍不得走。

  晏嘉禾稍稍敛了笑,他总是不肯让自己轻松些。

  她生性深沉,第一次面对爱人间的生死离别,心里有多少的焦虑和祈祷,都习惯性地压回去,面上仍旧风轻云淡,半分也不会显出来。

  因此见池间醒了,也只是说些调笑的话,掩饰过去了也就算了,不料他倒借此来逼她,非要她做到些什么。

  晏嘉禾停了指尖,目光锁住床上的人,“那就不要看不到。”岑岑笑意背后的阴暗终于浮出一二分,“池间,如果你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所以,你别想一走了之。”

  这个人果真不改,二十一年积雪难化,她抓住什么就牢牢不放的习惯根深蒂固,从前是晏嘉乔,现在是池间。

  池间温和又无奈地微笑,“所以我想请你听我一句,我这次实在是怕极了,倘若某日我不能再陪你,我希望你还能快乐地活下去。”

  晏嘉禾是个商人,商人就是凡事都可以商量的人。她刚要说什么,但是池间截住了她。

  医院外明亮的天光映进病房里,他的面容清澈皎洁,“嘉禾,你要坦诚。你知道病情会反复的,你难道就不怕,这是我的遗言吗?”

  晏嘉禾骤然沉默,半晌不语。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说道:“池间,我只能说我试试。”

  在这片初冬柔软的阳光中,她看起来比他还要呼吸困难,“我答应你,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尝试,去过你所说的那种,心理健康的生活。”

  池间抢救过后的惶惑与不真实感逐渐消退,变得安心起来,“嘉禾,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能做到。”

  他要她答应的,是他死后的事情,倘或她做不到,他也会陪着她。

  这是一个不死的循环,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晏嘉禾遇见他才明白,权不能使人成神,而爱能。

  她凝视着他躺在光里。

  满目洁白的病房里,黄昏最后一点流金的余晖穿过透明玻璃,穿过床头盛开的插花,蒸腾起馥郁馨香晒得他脸颊微红。

  自然的万物都爱他,连阳光也帮他遮掩,这点不知是自觉还是不自觉的红。

  晏嘉禾望了半晌,疑心他要溶进这光里,化得不见了,一想到此陡然伸手拽住了他。

  回过神来才觉得突兀,为了掩饰,晏嘉禾说道:“你知道我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池间回望她,初冬是干燥的,他的眼眸却湿润如玉。“什么?”

  晏嘉禾笑道:“我想把你供起来,早晚三叩首,晨昏一炷香。我们是苦海无边,你已经超凡入圣了。”

  池间弯起清隽的眉眼,“拜我有什么用,恐怕你面上答应,心里勉强。”

  “别说,我现在还真不勉强了。”晏嘉禾挑眉辩解道。

  池间打定主意考问她,“那你讲一讲?”

  静默须臾,晏嘉禾也难得红了脸,正视着他说道:“要是有一颗温暖的心,即使没有特别的意义,或许人也能活得很好。”

  “从前我教你都是些歪门邪道,幸好你没走错,以后出了国,还要你教我如何生活了。”

  “好。”池间微笑起来,轻轻说道:“不过,那很长的。每过新的一天,人生就会有新的智慧和经验。”

  “没关系,”晏嘉禾说道:“我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

  卡甜啊啊啊,我是甜甜苦手。

  第59章 灰

  陈谷接到傅连庭的电话后,当即带武警和检察院赶往沈建来的家。这是绝对的武力,他根本没把沈家可能的抵抗放在眼里。

  然而沈家在京城深耕多年,几乎在同一时刻就收到了消息,就在武警来的路上,沈家先送小女儿沈宝珠携大量资产仓皇出逃,只留下沈建来夫妇被带回接受调查。

  几个沈系要员全被传唤,晏青山也不例外。

  晏嘉乔同样收到了唐静要他出国的指示,只是他惊慌失措,外加不想离开妈妈,竟回到晏家耽搁了一会儿,便被公检法一起扣住,恐怕在最终调查结果出来前,都不能离开晏家了。

  这一夜风云突变,渤海港爆炸以及陈家的动向使得政坛哗然,往届也有这样的大手笔但只是内部知晓。可这次海港直接消失不见,别说人不是瞎子,就是堆放的千千万万的快递都没了,哪个消费者能不找,想瞒都瞒不住,更不用提张巷等媒体人推波助澜。

  为求割席,也是众望所归,整个燕京官场倾向于从重从快处理。

  眼见权力完成了重洗,傅家上位沈家下台已成定局,当政也顺势默许,只是军区擅动终究是个隐患,对陈家积蓄的不满表露了出来。下面也纷纷借机动作,大有使陈家步沈家后尘之意。

  这树再长就顶破天了,陈家此事做与不做都碍眼。就在这紧要关头,陈谷主动请缨,提出驻守边藏区。

  他是三代中铁定的继承人,他这一去陈家自断其根,京城兵权分了一部分出去,倒安了不少人的心。

  离换届还有四五年,当政退下来也有几年余威,边藏苦寒之地,算起来陈谷至少十年内都回不来了,婚姻之事就此拖了过去。

  他走的时候谁也没见,只把姜汲带走了,重新在军中聘任了他。

  在这点上,傅连庭和陈谷有了默契,他聘请了晏嘉禾的管家邓福。

  随着父亲下一步的高升,傅连庭要接触的人和事就更多了,需要一个得力的生活助手,他怕找的人不可靠,最后想起了在晏家做客时见到的管家邓福。

  听到这个消息,晏嘉禾都气笑了,她的公司傅连庭要,她的钱要,现在连人也要,整个宝泉山都被他薅秃了。

  自己勤勤恳恳到头来就换了一个流放的结局,傅连庭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点上,属实运气极高。

  不过郁闷归郁闷,邓管家和姜汲都是孤单一个人,也不愿意出国,能有下一个归宿,她还是很欣慰的。

  一连几个月,晏嘉禾一边在医院陪池间,一边把最后的资产变卖明白,终于在池间出院时,达成了与傅连庭的协定。

  池间看着她说道:“如果你不愿意走,我想去试试能不能说服傅连庭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咱们仍旧在国内生活。”

  晏嘉禾笑了笑,“你还不知道,他已经脱胎换骨了,你还未必能说服得了。”

  池间昏迷的时候,傅连庭过来看过一次,举手投足与往日大相径庭,内敛得多了。

  除了沈天为生来处变不惊,这一圈人都经过生死大劫。

  晏嘉禾的在公寓天台,陈谷在军营,程文怡在西南四环,有的挺过去了,有的没挺过去,而现在傅连庭也终于追上了他们的脚步,完成了心灵的重塑。

  他已经学会在自己嫉妒的人面前出现还能保持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当初在八宝山公墓嘶吼着不能原谅晏嘉禾的人根本不是他。

  就像池间当初劝他的一样,对手的落败已经不再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然而和池间期望得正相反,这不意味着他变得大度,或者格局宽广起来,而仅仅是更加冷漠了。

  变得冷漠的人会比以前更难以打动。

  晏嘉禾抽出张房契,“原本我把能卖的都卖了,包括宝泉山,不过看在你救命的份上,他把你名下的新西兰的房产还你了。”

  “傅连庭素来寡恩,他的感激只在最开始到达顶峰,随着时间流逝,他会越来越不放在心上。还你房契,就算是两清了,不可能额外原谅我。”

  “不过我也不在意。”晏嘉禾耸耸肩,无所谓的态度,“反正我的钱都给了傅家,给了傅家跟上缴国库也差不多,够抵我多年的罪了。”

  池间温和地看着她,看她罕见地舒展雀跃。

  晏嘉禾说到这里,长松了口气,伸手抱住池间,勒住他的腰身,“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现在只想和你一起远离这里,到国外重新开始。”

  “池间,只要有你在,我一定不会再做错了。”她说着,又有些没底气,问他:“对吗?”

  池间任由她抱,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却停了下来,只低下头看她搭在自己锁骨上,露出的一点侧脸。

  “你要相信自己,你已经开始改变了,最后一定会不同的。”池间眸光温暖,他永远在鼓励别人,即使她只是动动嘴,他都能为她戴上胜利的桂冠。

  晏嘉禾噗嗤笑了,她算是知道什么叫温柔乡英雄冢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就夸起来了?我但凡少一分定力,早就沦陷了。”

  她本是志得意满,说完自己一琢磨,才后知后觉起来,恐怕这话都已经说得晚了。

  那条藤蔓早就爬到她的头顶开出了小花,她却还像地主家的傻闺女一样,顶着这朵小花走街串巷招摇过市。

  想到这里,晏嘉禾在心里嘶了口气,断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早就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往池间脸上瞧去,只见他仍旧温温和和,好像根本没听出来她发现了什么。

  他不会乘胜追击,晏嘉禾却不会见好就收。

  她硬要分个高低先后,乖戾一起向前几步,把池间抵在病房的镜子前,踮起脚脸对脸地笑着盯他,眼睁睁看他目光躲闪,慢慢红了脸。

  又从镜子里瞅了瞅自己,八风不动,面不改色,正气凛然如万里长城。

  晏嘉禾彻底满意了。

  **

  她刚把池间松开,病房里忽然闯进来一个人。

  晏嘉禾不认识,池间却熟悉,这正是他的同桌蒋瑞。

  池间怔愣一下,随后迎接过去,惊喜道:“蒋瑞,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你怎么来了?”

  然而蒋瑞却没什么好心情叙旧。

  他满脸憔悴,神色卑微,“我求了很多人才找到你在这里。”

  “怎么了?”池间虽然不解,也跟着焦急起来。

  蒋瑞低低说道:“我求求你救救汪菱。她因为做伪证被宝鼎公司提起诉讼,目前在看守所羁押很久了。”

  徐德才到底有几分义气,把赌注押在了晏嘉禾身上,坚持不招供。随着傅沈之争的定局,他有了回报,几乎立刻就翻案了,此时进局子的人变成了汪菱。

  蒋瑞说着,飞快又谨慎地看了晏嘉禾一眼,才收回目光接着说道:“你现在是个大人物了,你说话一定管用。我求求你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把她捞出来,她不能有案底的。”

  池间沉静起来,感到几分荒谬,“什么大人物,我从来都不是。”

  他努力保持着自我,即使没能保住,也只是堕落成了一个不好的人,而绝不是什么大人物,更想不到他曾经的伙伴,也把自己划成了另一类人。

  蒋瑞这两句话,这句他立刻就能回答,另一句还不知所措,因此就把能先说的说明了。

  可是蒋瑞却以为他不愿意帮忙,他来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此时咬了咬牙径直跪了下去,“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他膝盖弯下的同一时间,池间也伸手抱住了他,力气收不住,两个人几乎滚在了地上。

  “蒋瑞,你冷静一点。”手术刚恢复的身体受不了震动,池间又疼又急,抬高了声音喝道。

  没成想,蒋瑞不仅不起来,还向他的兜里塞一个信封,里面是很多的钱。

  “这是我跟我爸妈要的,我都给你,我求你救救汪菱。”蒋瑞死死掐住了他的肩膀,说到最后,竟带了哭腔。

  池间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蒋瑞的手像铁拷一样焊在他身上,像是求救,也像是凶狠的杀意,似乎他不同意就同归于尽似的。

  池间忍住浑身的疼痛,安抚着他的后背,刚想劝他冷静,可是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脑海中瞬间就想起那夜防空室里,自己用这双手做了什么。

  晏嘉禾身处险境的时候,他比蒋瑞还要疯狂,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劝他理智呢?

  池间一想到这里,倏忽收回了手。他像是置身庙宇案上,眼底是香火缭绕,耳边是哭喊哀求,可是别人又怎么知道,他的内里已经不再洁净,已经不会让一切变得更美好了。

  他怕染脏了蒋瑞,他怕他会成为一个坏的榜样。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怀里的蒋瑞忽然被人提着头发向后扯去,身上的疼痛陡然轻了,池间一抬头,原来是晏嘉禾看不过去,动手把他俩分开了。

  晏嘉禾半蹲下来,一手提着蒋瑞的脑袋,用另一手拎着病房里摆鲜花的白瓷瓶,抵着他脆弱的后脑勺,让他不能反抗。

  “你倒知道谁是菩萨,”晏嘉禾冷笑道:“你能到这儿,也是知道我是谁吧,怎么不来求我?”

  蒋瑞趴在地上不敢回答。

  在他心里,作伪证这事仿佛可大可小,谁一辈子还没有意无意地犯过法呢?华国又是讲情面讲关系的,和解了也就过去了。可是汪菱迟迟羁押不放,在他与实事相距甚远的揣测里,大概就是因为得罪了晏嘉禾被打击报复了。一想到汪菱的命运就攥在她的手里,他更不敢说错一点。

  见他不说话,晏嘉禾知道他打得是示弱的主意,弄个小人物大人物的对立身份,明里暗里倒像是自己欺负了他和汪菱。

  求人也是门学问,在她面前跪过的也不少,但蒋瑞这求法让她恶心。

  晏嘉禾缓缓松手,放开了他的脑袋,摆弄着手里的花瓶,沉声道:“算你还有几分眼力,你要是求到我面前,我判你个寻衅滋事一起关进去。”

  蒋瑞心里一惊,更不敢乱动,还没等想好怎么辩解,又听她说道:“既然你求对了正主,我也不说什么,回去等信吧。”

  她这么说,就是还有戏,蒋瑞悬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理智也回来不少,连忙从地上坐直了。

  晏嘉禾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似笑非笑道:“不过,你们班的同学是不是都有个毛病?说话就说话,别他妈动手动脚的。”

  晏嘉禾对汪菱这个竞争对手还能维持表面风度,对蒋瑞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局外人,就没那么好脾气了。

  蒋瑞刚才还没理会,现在心里一轻松,突然反应过来,池间都住院了,想必伤得不轻,自己可能撞到他的伤口了。

  蒋瑞赶紧将池间扶着一起站起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池间抿住唇摇了摇头,忍过一口气后才温和地说道:“没关系。”接着把蒋瑞刚才硬塞进他兜里的钱还给他,蒋瑞推拉几下,也就收回去了。

  “还不走?”眼见他要说的也说完了,翻来覆去都是些求人的车轱辘话,晏嘉禾懒得再听,拖长了声,径直下了逐客令。

  蒋瑞犹豫片刻,看了看他俩,只得徘徊不舍地回去等消息。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可是气氛却没有之前那么温暖。

  过了沉寂的半分钟,晏嘉禾忽然问道:“你为什么收回手?”

  想必没有瞒过她,池间垂下眸,没有说话。

  晏嘉禾烟眸微拢,“你要是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汪菱这件事你想怎么处理?”

  池间回答道:“她是被告,你和徐德才是原告,是否同意和解取决于你,我无权干涉。”

  “何必分得那么清呢?”晏嘉禾把那个小花瓶在掌心转了一圈,淡淡说道:“所谓爱人之间,有时不就是互相干涉么?”

  她只是说得漂亮,实际做起来,其实只有她单方面的无孔不入的侵略。池间也仅仅在平安快乐这两件事上,有过自己的希望。

  晏嘉禾笑了,“你就没有半点想法?”

  非常明显的质问。

  “我曾经有过。”池间闭了下眼,坦诚道:“我曾经想人犯了错就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谁都不能例外。”

  “后来遇见你,我知道不对,但我真的希望,这个世界上可以有唯一一个例外,刚刚好就能容下你。”

  说到这里,池间难以克制地瞥了眼自己的手,“可是你看,有着这样错误想法的人,怎么能继续坚持正义呢?”

  他用不寻常的手段捞出了晏嘉禾,却转头让蒋瑞和汪菱接受法律的制裁,对自己宽容对他人严苛,池间做不到这样的事。

  “嘉禾,在善恶黑白这个问题上,我曾经坚定后来犹豫,直到现在,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任何想法。”

  “但是请你不要疑心,”池间回望向晏嘉禾眼底,直面她的质问,“我就算把自己打碎了重组,我也知道我爱你。”

  晏嘉禾默了一瞬,停了手里转着的花瓶,倚在镜子前思考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了。我会跟傅连庭说的,让他调解徐德才,把汪菱放了算了。”

  池间闻言心中悸动,涛涛如海般推着他。晏嘉禾不是个以德报怨的人,她肯不计较,他自然知道是为了谁。

  这完全和汪菱没有关系,不是为了和他有关系的喜欢他的那一点,而是单纯的为了他。

  即便是换了任何人,只要他产生了困惑,她都会试着为他做出解答。

  晏嘉禾眨眨眼,提议道:“我这人一直三观不正,既然你也把自己折腾得没三观了,那不如咱俩一起重塑?”

  池间眉目柔和,不论如何都悉听尊便的样子。

  晏嘉禾接着说道:“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有些人做错事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她放过汪菱,只是想告诉池间,法外容情,有些事不必耿耿于怀。

  “所以,池间,你也要原谅你自己。”

  黑和白融成了混沌的灰,在这里没有谁能一尘不染,他拼尽全力到最后,自己也需要被救赎。

  池间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也许对他并不起什么作用,但是只要他们在一起,未来就会是光明的。

  毕竟时间和爱能治愈一切。

  池间由衷地希望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番外。

  第60章 番外一

  晏嘉禾和池间办好手续后到了新西兰,这片街区离海岸线不远,一路看过来白沙细软,海天一色。进了街道,各栋别墅前后的草坪修葺得齐整,湛然地透着绿亮的光。

  幸而这是在晏嘉禾还有钱的时候,就派人收拾妥当的了,此时只需拎包入住就可以。

  晏嘉禾是个柴米油盐万事不知的,绕着屋子上来下去转了几圈,最后站在客厅中央对着一屋子家具,插兜连手都不肯伸就怔怔地盯着,像是要指挥它们自己行动。

  池间见此笑着说道:“刚下了飞机,你在家歇会儿,我去附近的超市买些东西,好歹先吃上饭。”

  晏嘉禾掏出张卡递给他,“我浑身就剩下几百美金,你看着买吧。”

  当日何等风光,第一次给他卡时,一出手就是上百万,此时落魄恐怕连好一点的牛肉都买不起了。

  池间没有气馁,接过卡在心里一算计,大抵要买些什么就都知道了,只到超市里再看一看情况也就差不多了。

  他打开导航出门后,晏嘉禾在家里开了电脑,准备赶紧找一份工作。因着两个人都是大学肄业,浏览了一圈没什么符合要求的,只得尝试着去投几个华人背景的公司。

  不多时,晏嘉禾做好了两份漂亮的简历,发送成功后关上了电脑,起身打开行李箱,没忙着整理,先把一个小玩具拿了出来。

  晏嘉禾临走前到了程文怡的公寓,也许是她哥哥正在派人收拾,又或者是傅连庭,总之屋内乱七八糟,空了的石膏画框扔了一地,根本看不出往日的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她走了一圈,才在衣帽间捡到一根道具小竹子,是地上的东西里最便携的,便揣在了怀里,远隔重洋一直带到这里。

  晏嘉禾走到后院,挑了一处光照充盈的角落,徒手翻开了草皮,把那一截小竹子埋了进去,又原样拍平了回去。

  风里有着海水湿咸的味道,草叶在光下拂动,晏嘉禾席地坐了下来,对着那块垒土没有言语,这样过了良久,才起身回到了别墅里。

  晏嘉禾刚洗净了手,便听见池间回来。她走过去,往他抱着纸袋里一看,只有几个土豆和半袋子米。

  晏嘉禾皱眉,“这能好吃么?”

  池间笑道:“我来弄,这几天先凑合着,等有了收入再买些好的,好吗?”

  池间说着进了厨房,把调料和厨具的塑封一一拆开,又用水洗了洗。

  晏嘉禾倚在门口看他忙忙碌碌,懒散地笑道:“我能做什么?”

  池间看着她眨了眨眼,难得指挥她,“你就在客厅坐会儿,等着开饭?”

  晏嘉禾笑意盎然,“别,就是我有钱的时候,也没就请一个佣人把活全干了,没有这么剥削人的。”

  她说着一起身离开门框,挽了挽袖口,“当初你跟我也没享受过什么,现在总不能亏着你,这样,让你享受一把我的服务?我来做吧。”

  池间正洗着土豆,几乎笑软了手,“我怕享受到黑暗料理。”

  他说着并没有给她让位置,独自霸占着料理台。晏嘉禾在他身后左看右看,硬是没插下去手。

  晏嘉禾无奈,“你总得教我点什么吧?难道还想藏着掖着?”

  池间闻言才换了个思路,他固然是舍不得她辛苦,也是因为自己小时候颠沛流离,长大了下意识补偿自己,变得格外喜欢烟火气喜欢做家务。

  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义务教晏嘉禾一些生活技巧,让她总不至于离了别人就餐风露宿了。

  池间垂眸想了想,说道:“那好吧,我们先从最基础的做起,你帮我把土豆削皮好吗?”

  她玩刀一向漂亮,刀工说不定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

  晏嘉禾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垃圾桶前,掂了掂手里刚开封的餐刀,准备上手。池间注视了一会儿,看着应该没什么问题,便放心地去淘米。

  晏嘉禾听着水流的声音,低头削着土豆皮,淡淡说道:“以前我总说你遇见我很幸运,其实现在想想,幸运的大概是我。”

  池间停了手,几息过后才继续把米沥水,放进锅里按下开关,故作轻松地开玩笑,“怎么到了国外还学会洋人那套了,开饭前要先忏悔和感恩吗?”

  他最听不得她说这种丧气话,他虽算不上没心没肺的乐天派,但也绝不会任由这种负面情绪在爱人心中滋长,因此难得去逗她。

  他平静地将过往得失,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一言都岔过去。

  晏嘉禾心里因为巨大的经济落差带来的不适应都消散,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找补道:“这叫忆苦思甜,正经的革命传统。”

  “行,”池间把锅架在电磁炉上,然后回身蹲下来,望着晏嘉禾的眼睛,“那我一会儿做个拔丝土豆,你尝尝甜不甜。”

  晏嘉禾隔着只装了土豆皮的垃圾桶回视他的面容,这个人似乎能盛下一切,如九万里涛涛的海,日月尽倾也不会满溢,漫灌桑田也不会枯竭,向他砸一块沉重的石头,他回出来一朵白浪涌成的小花。

  “好。”晏嘉禾把手里削好的土豆递给他,“我给你加糖。”

  她也只是这样说,土豆下锅的时候噼里啪啦有声响,倒吓了一跳,在背后抱住池间的腰探头出来,有些迟疑了。

  晏嘉禾发愣地看着,回过神来才听见池间温和的声音,“嘉禾,倒糖。”

  晏嘉禾从他背后伸出手,把糖袋子斜过来,试探着倒了一点。

  “别停,”池间莞尔,慢慢说道:“再到一点。好了。”

  晏嘉禾把糖袋子扔在一边,仍旧堆在他后背上。池间感到腰间的痒意,沉甸甸地把心都充实,一边挥舞着菜勺,一边微笑了起来。

  不多时,糖丝已经出来了,池间关了火,没回头问她,“学会了吗?”

  晏嘉禾声音闷闷地,“怎么可能。”

  “慢慢来。”池间安慰她,“我们先吃饭,吃完了饭我有话跟你说。”

  晏嘉禾松开他,老老实实地坐在饭桌前,池间盛饭端菜,两个人忙活了这么久,终于在异国他乡吃上了第一口饭。

  拔丝土豆摆放在白瓷盘里,盘子下面还垫了一块碎花小方巾,在夜晚餐厅灯光的映照下,糖丝边缘闪着晶莹剔透的琥珀色,晏嘉禾尝了一口,果然极软糯香甜。池间很会选菜,吃点甜食连心情都高涨。

  晏嘉禾边吃边问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池间默了一瞬,才接着说道:“房产的事。这套房子在我名下,我想明天出去找工作的时候,顺便办个过户,把产权交还给你。”

  当初她给他房子的时候,池间为了不触怒她,原本是打算偷偷把房子卖掉,把钱打到她卡上。没想到现在,她只剩了这一套房,这样就不能卖了。

  池间不得已,只能摊到明面上来说了。

  果不其然,晏嘉禾神情微变,夹起块土豆端详起来,半晌没看他,淡笑道:“何必第一顿饭就说这个呢,我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往回要的道理。千金散尽还复来,还是说,你不信我能东山再起?”

  晏嘉禾自负且大方,把房子还回来她不觉得是对她好,更像是对她的挑战,是在说她不行。

  池间心里焦急,“这是头等重要的事,一定要说明白。不是我不信,只是不是我的东西,就不是我的。我没有一分钱花给过这个房子,那房子就不能算我的。”

  过户要两个人和律师都到场,池间没有迂回的余地。彼此三观太不一致,又各有各的坚持,要共同度过余生,难保不商榷退让。

  晏嘉禾筷子一沉,眼见就要拍在桌上,电光火石间倏忽又想起来说过要待他好,手上立刻转了方向,稳稳地搭在了碗内,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一瞬间的动作连个磕绊都不打,行云流水风度翩翩,晏嘉禾展平了眉目,笑道:“先吃饭,这菜凉了就不好了,以后有钱请律师了再说。”

  她在敷衍池间如何不知,垂下眸想了一瞬,倏忽从餐桌上的面巾纸盒里抽了张纸捂住嘴,侧过身体接连咳嗽了几声,强压不下去,神情十分难忍。

  他肺部的后遗症拖拖落落总好不了,晏嘉禾什么推拉话术都忘了,登时紧张地放下筷子,眼睛睁大了盯着他。知道他心思重,指不定自己这话让他情绪敏感,又不肯说积在心里犯了毛病,这么一想,赶紧拿出了认真解决的态度。

  池间余光看见,咳得更大声了。他倔强起来,其实不好糊弄,手段未必比她少,性情也未必比她弱。

  “你先别急。”晏嘉禾躲不过去,赶忙说道:“池间,你为我做过的什么都抵得上。但是如果你有要求,我也会努力为你做到。”

  池间堪堪止住了咳嗽,把纸巾团起来收在手里,抬眼向她看去,准备听她怎么说。

  晏嘉禾伸手拽住他的手腕,权做私语安慰,“我们各退一步,这套房子署我们共同的名字,好吗?如果日后我们重新有钱,我再送你贵重的礼物,希望到那个时候你不要再拒绝了。”

  池间本没抱希望一次就能说服她,没想到她竟学会了尊重自己的意愿,乍然的欣喜盈眸,忘了假装咳嗽,笑得幅度比往日更深,非常自然地露了点细白的牙齿。

  他这样喜悦,面庞少见地光彩夺目起来,比桌上精致的糖丝还要透亮,琉璃般清澈璀璨。确定感到的爱和信心给了他力量,让他在这一瞬间能把这世上任何以容貌夸耀的人都压下去。

  晏嘉禾正在他对面,被这一笑晃了神,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逗他,“不咳嗽了吧?署了两个人的名字,可就是共同财产了。”

  她说到共同,池间立刻就想到夫妻共同财产上了。新西兰法定结婚年龄是16周岁。

  两个人都是童年变故,少年老成,性格早早定了型,共同生活在宝泉山的那段时间,其实也和之前独自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变化,可以预见,婚前和婚后,也只是一张纸的区别。

  饶是如此,池间还是腼腆地说道:“或许有点太早了。”

  晏嘉禾引的就是这句话,夹了口菜故作疑惑,非要他亲口说,“什么太早了?”

  她这点乐趣也就使在自己身上,池间心知肚明地笑了笑,“我说种土豆太早了,眼下还没开春。我原想着后院种点什么,也能做我们的共同财产。”

  反将一军绝不是他的惯常反应,晏嘉禾大感新鲜意外,笑得靠住椅子扶额,“行,你是行得正坐得端,算我不怀好意。人家是扮猪吃老虎,你是扮小羊吃小猪。”

  她说完直视着池间说道:“我这辈子是被你吃定了。”

  这话一落,晏嘉禾才终于如愿以偿,看到池间目光躲闪,缓缓牵起块又细又长的糖丝,红了耳尖。

  **

  就这样两个人一边省吃俭用,一边积极打零工找工作,忙碌了两三个月,在池间过完二十岁生日之后不久,都各自进入了不同的金融公司,从最简单的粘数员做起。

  真正地生活在一起,池间才发觉晏嘉禾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爱人,每逢周五或者天气不好的日子,她都会辛苦地多坐两站公交车,花上几美元,给他买一朵玫瑰花。

  池间从小就提着白漆刷楼道里催收的写字墙,收拾被砸烂的家,因此对整洁有几乎强迫而不安的习惯,晏嘉禾带回来的花摆在客厅,中和了家里过于干净的生疏感,让他打心眼里觉得温暖。

  晏嘉禾只要用心下功夫,每一天都能比前一天更让池间切实地知道被她爱是什么感觉。

  情话不要钱似的不重样地往外说,家务能伸手的也会帮忙,不舍得她做的,她也能在旁边和他搭话,经常是池间不知不觉一低头,才发现饭菜都做好了,自己的思绪还停留在淘米的时候。

  中间的辛苦都不记得,只记得刚才她说了什么,两个人又笑了些什么,完全是没有尽头的热恋期。

  池间只觉得要被溺死在她的蜜罐里,连有朝一日会不会失去的忧虑都想不起来。

  可是只有一点,池间不能装作不知道,就是在最亲密的事情里,虽然事前的前戏和事后的抚慰都做得很好,晏嘉禾依旧很难纾解。

  在逐渐共度余生的道路上,两个人在互相努力去弥补巨大的三观差距,然而床笫的不和谐,让本就脆弱的根基雪上加霜。

  池间第一次还懵懂,以为没事才跟了她到新西兰,可是生活安定下来以后,两个人试了几次,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池间本就是从他人的快乐中获得幸福感的人,而爱的人和自己在一起时并不是真正的快乐,这会让他加倍的痛苦,几乎失控。

  池间以为是自己和晏嘉乔长得太像,才造成了晏嘉禾的心理不适。

  他想是不是自己把脸蒙起来,只露出身体,或者干脆换一张脸,就能让晏嘉禾更舒服一点。

  晏嘉禾好强,并不肯明说。可是眼见着池间在这点上胡思乱想,越来越魔怔,有一次还以角色扮演的名义带上了面具,才终于不得不松口。

  “池间,”晏嘉禾在他试图把自己的头塞进枕头下面时开了口,坦白道:“我很难和你一起。”

  窗户纸被捅破,池间骤然停了动作,俯视下去绵软的枕头前只有一段修长的脖颈,他的声音在枕头下沉闷的黑暗中带了哀伤,“为什么呢?是我哪里不够好吗?”

  “不是,”晏嘉禾把手伸进枕头下面,抚上他的鼻端,微微撑高了空间,让他能顺畅地呼吸,“是我的问题。”

  “我原本以为那些过去对我没有影响,但原来不是的,走过的路总会留下痕迹。”

  有些事她本不想明说,污了他的耳朵,此时也不得不和盘托出了。

  “池间,你见过的脏事不过万分之一。那些充斥着生活每一面的恶,是你无法想象的。我曾经亲眼看过有女人用两胳膊的伤疤,换了三十万,不过我们两顿饭钱,她付出的是夏天再也不能穿短袖…这还算好的…”

  池间的呼吸时断时续,细细地拂过她的掌心,晏嘉禾知道他明白了自己在说什么,“我好像没受过正面的教导,正面的表达和反馈,其中也包括性。我以为我根本不会想起来那些轻如尘埃的事,但是我到如今才明白,我骗不了自己。”

  晏嘉禾从他身上下来,并排躺在他身边,望着天花板笑道:“所以不是你的原因,你还不肯出来吗?”

  池间深吸了一口气,从枕头下面钻了出来,偏头望向她。

  她的疾病在方方面面,结构性的腐烂和崩溃,只有瓤上一张皮光鲜甜蜜。池间再怎么被这甜意包裹,他的爱里也注定了饱含痛苦。

  池间的心结被解开的下一秒就做出了行动,他总是积极面对任何难题。

  “嘉禾,我去报个线上课程吧。”他知道国外很开放,有教这件事的正规网课,“我想我应该学一些技巧来辅助我们。”

  他还没离了学生的习惯,有不会的肯定要上课,肯定要请教专业人士。其实心理医生是最应该去拜访的,但是以晏嘉禾洋葱似的性格,断断是不会任由人一层层剖析的,池间只好退而求其次。

  晏嘉禾被他的这个方案吓了一跳,落寞和自厌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霍然起身盯着他,“你敢?”

  “嘉禾,你听我说,我们必须求助外界……”池间的话还没说完,晏嘉禾就扑了上来。

  晏嘉禾摁住他磨牙,京腔自带乖戾,“休想。我要是让你起得来床去学那玩意儿,我就把晏字倒过来写!”

  池间抬起手,在她锁骨上写了几画,笔触轻柔,写完了温和地看着她,“晏字倒过来可不念字。”

  酥麻从落笔处蔓延开来,晏嘉禾抽口凉气,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动,笑道:“不信是不是?今天还非让你见识见识。”

  晏嘉禾说到做到,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不去回想那些过往。她的体力虽然稍逊一筹,但是花样繁多,认真使出来三四遭,最后到底搞得两个人双双栽倒在床上,一时半刻动弹不了。

  从那一天起,为了不让池间去上课,晏嘉禾学着跨过那道坎,旧日堆淤缠身,她要学的是生活本身的每一处人间烟火。

  所幸学会了的,也不少。

  第61章 番外二

  就在晏嘉禾和池间找到正式工作的同时,在大洋彼岸的沈家也由纪委立案调查,等待下一步提起公诉。调查期间沈建来及其子沈天为免职,代表资格终止,并且双规。

  双规的地点坐落在郊外的一个山头,离宝泉山不远。沈天为被押解到几栋类似招待所的小白楼里,进门时把守的武警层层盘查,进到楼内,住处是一间五六十平米的小卧室。

  沈天为环顾一眼,地面是水泥地,天花吊着监控和同声录音录像设备,四周墙刷得雪白,为了防止犯人自杀,没有窗户,连电线都是暗装,猛然看去看不到一丝孔洞一颗钉子,铜墙铁壁不过如此。

  连椅子也没有,怕抡起来自残,沈天为只得坐到了同样雪白的小床上,卧室有两张床,有三个看守人员轮流和他同吃同睡,便于监视。

  “你们也坐。”沈天为抬起被拷住的手,示意了一下另一张床。

  看守人员对视了一眼,既然已经到了地方,也不用再拷着了,上前打开了他腕间的白钢,大家坐到了另一张床上,“沈市长,双规的地方破,估计您也不习惯。您还是早一点交代,咱们早一点到更好的地方去。”

  这些纪检人员审讯的手段,正着来的反着来的都有,仍旧叫他市长,是企图用无微不至的尊重和关怀,让落网官员打开心扉,坦白从宽。

  然而沈天为脸上根本看不出落差带来的不习惯,当日车祸杀人炸海港,翻云覆雨到囿于监牢,仍旧荣辱不惊。

  他淡淡一笑,“叫我什么都行。咱们今日舟车劳顿,从看守所转移到这里,也该休息了,明天再谈吧。”

  看守人员并不意外,沈天为要是个容易开口的主儿,也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但是正着来不行,就得反着来了,刚转移过来,人心不稳的黄金时间段可不能错过。

  一晚上没有人来提审,好像接受了沈天为的提议,然而睡到后半夜,正沉酣迷蒙的时候,突然进来一个看守人员,拍了拍沈天为的肩膀,一叠声地喝问。

  “长康制药在渤海港违规堆放危险化学品一事你知不知情?”

  他重复了好几遍,这是不让人好好睡觉,趁人刚醒反应慢时来个突然袭击。

  “当然不知情。”沈天为静静睁开双眼,神智清醒游刃有余,“我是燕京市的副市长,怎么可能知道卫门市的问题,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甚至还有余力反问一句,引导对方跟着自己思路走。

  连着醒过来的□□看守员,在场的两个人心里都是一沉,知道这次是碰上了硬茬子。

  “蔡涛已经交代了,你也交代了吧。”看守员思维跳跃极快,知道今晚渤海港这摊被堵死,立刻跳到西南四环。

  沈天为仍旧淡然处之,“他交代他的问题,并不归我处理,我想你应该找他的领导。对了,我都忘了,就是公安部部长或者市政府的韩昌市长。”

  这个补充在无懈可击的同时还恰到好处地演出了几分刚醒的迷茫,纪检部门的第一次深夜审讯宣告失败。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或是坐在交代室的小桌椅上的讯问,或是随机一下冷不防地喝问他,聊天时套话这种非正规方式,都被沈天为不动声色地一一化解。

  沈建来那边也没有进展,很多事确实只是他儿子做的,他并没有参与,而且他的年纪也比较大,双规以来身体一路红灯,因此专案组还是把突破口放在沈天为身上。

  山中无日月,新年也没滋没味地过去了,转眼开了春,沈天为提出了自双规以来第一个要求。

  他想要一些花种。

  这或许是他内心松动的表现,羁押所当即搬了一排厚钢花槽,两头抵住墙,涂了一底座强力胶,牢牢固定在墙根,又在墙上间隔着开来凿了三个拳头大小的洞口,权做窗户,人跳不出去,又有光照进来。

  沈天为摸了摸土,全是筛过的,一颗石头子都没有。

  他笑了笑,说道:“要一些玫瑰花的种子,我知道花店里总是月季充作玫瑰卖,你们都是大老粗,分不出也就罢了,只是一定要进口的。”

  看守人员按照他的要求采购了回来,看他每天提壶浇水,生活过得还挺好。

  玫瑰大概四五十天就能开花,他又照顾得好,整个春天过去,到了盛夏,这一排玫瑰长到半个小腿高,根茎粗壮直挺挺地立着。

  养花少不得用花剪,沈天为用的剪子极短,刀片只有两三厘米,只够剪个花刺之类的,即便如此,他用这些的时候,周围还要站着人看守。

  这一日风和日丽,鸟鸣啁啾。

  沈天为弯腰细细地剪着立得最硬的一朵花的刺,忽然问道:“我父亲怎么样了?”

  看守人员回答道:“沈书记前段时间住院了,有人陪着,不知道痊愈了没有。”

  有人陪着就是有人监视的委婉说法。

  “他年纪大了,大起大落比不上我们了。”沈天为说了些场面话,又问道:“我母亲呢?”

  两处隔得太远,看守人员想了想才记起来,“听说沈夫人已经回家了,家属是不受影响的。”

  “看来我不说,这事是不能了结了。”沈天为随意说道。

  看守人员点头,“是啊,沈市长这是有意向交代了?”

  沈天为难得笑了,“我做事从没给过谁交代,包括我父亲。成王败寇,愿赌服输,道理本就是残酷的,没什么好说。”

  “你倒是可以和你聊聊我工作之余的爱好。”他一边说一边剪断了手里的花茎,慢慢修着,“我从小就喜欢养花,这世上飞禽走兽都趋利避害,只有草木活在明暗之间,扎根泥里还向往光明。”

  “如果这种向往赋予人,”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信徒和宗教即是由此而生,不拘任何东西,崇拜的人多了,就自成了一套系统,而能主宰这个系统的便是神。”

  看守人员茫然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沈天为笑着握紧了花枝,“意思就是,你们把我禁锢住,不过是依据单一的系统,可以是法律,也可以是道德,但是如果另换了一套系统,我就是无罪的,我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出去。”

  “举个例子,你们有三个人看守我,如果其中两个决定跟随我,那么我就可以走出这间屋子。如果守卫的武警部队跟随我,我就可以走出这个山头。推而类之,如果我坐到那个位置,那么我在整个华国,”沈天为轻轻说道:“通行无阻。”

  “这一点放诸古今中外而皆准,耶稣为什么复生?此即为神迹。虽然我的这条路失败了,但是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追求,我还有另一条路。”

  沈天为看着对面分心思索自己的话,最后说道:“咱们相处这么久了,你套我的话,我未必不清楚你。我知道你是傅连庭的人。”

  看守人员一惊,抬头看了眼监控,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劳你帮我转告晏嘉禾。”沈天为笑容淡漠,“她活一日,就是我活一日,能和她一起进坟墓的,只有我。”

  他说完反手将花剪插进自己胸口,看守虽然被他先前的话分了心,但还是反应极快地抢了下来。幸而刀短,就算没根也扎得不深,只是豁开了皮肤。

  看守抢到剪刀松了口气,不料却忽略了沈天为拿在手里的花茎。

  这只是虚晃一枪,割开皮肤减少阻力,谁也没想到真正的凶器仍旧握在沈天为的手里。被修得斜长锋利的断面像把锥子,顺着已经破损的伤口径直插进心脏,穿不透背后的皮肉,生生折在了脊骨前。

  沈天为把花梗压到底,胸口紧紧贴着那朵玫瑰花,好像从里面牵藤长出来的,血沾透了花瓣,喷涌着打湿了他半边身体。

  沈天为缓缓松手没了力气,后退几步,翻身栽倒在地上窄长的花槽里,一丛丛鲜妍的玫瑰给他让开了地方,接着又合拢,花叶相怜掩埋了他的面孔,也挡住了铁窗外明亮的天光。

  他对能够主宰别人有着强烈的欲望,却进到监狱这种天下最受制于人的地方,这对他是比死亡还要严重的惩罚。

  然而强悍如他,到最后还是能主宰唯一一个人的生命,那就是他自己。他连凶器都不肯假他人之手,而是花费了一个春天,亲手种植出来。

  看守甚至疑心眼前的景象是只是自己一个瑰丽的梦,他从未见过有人自杀前没有一点征兆,下手的过程中也没有一点犹豫。但是马上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证实这不是梦,查看实时监控的两三个纪检同事赶了过来。

  有人过去查看沈天为溃散的瞳孔,然后拂净从花下沾到的血土,摇了摇头。也有人在叫救护车,可是大家都知道只是走个形式了。

  前后不过半分钟,死亡已成定局。

  官员在双规期间自杀是重大过失,相应看守人员全背了处分,这场大案线索中断,就此平息下来。

  同年九月,检察院提起公诉,两个月后一审宣判沈建来数项罪名成立,有期徒刑十二年。

  这是在过往所有和他同级别的案件中判处最轻的结果,是用他引以为傲大半生的儿子的命换回来的。

  随着沈家的靴子落地,晏青山也被调出燕京,远离了政治中心,调往宁徽省省级一处闲职。

  晏家举家搬迁,晏嘉乔动向也受到监视,他的脾气再反对也没有用,大约会熬个五六年,才会彻底恢复人身自由。

  傅连庭还记得程文怡说过想填补晏家走后的权力空间,如今燕京果然没有了晏家,没想到连她也不在了。

  填补上来的家世是薛家。

  薛爱从边境调进了京城,和傅连庭在国庆节的时候领了结婚证,摆了筵席,喜气洋洋结成一对怨偶。

  礼行完,最后傅连庭被人劝酒,他环顾了一圈,围上来的全是生脸新贵,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人,不管爱的还是恨的,一个都不在。

  傅连庭身着吉服,在高朋满座中端着酒杯,忽然大笑起来,连饮数杯,含着醉意和薛爱共同送别亲友。

  过去只见人登高耍景,往来潇洒,却原来笑到最后的,笑得也并不开怀。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有四个。

  第62章 番外三

  我从小就觉得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吃了还会再饿,睡了还要再醒,如此辛苦填补一生,到头来还是撒手人寰,倒不如不开始。

  我原以为万事皆是虚无,茫茫无着落,然而矛盾的是,真当有人要杀我时,我却又不肯死了,甚至还会不择手段地活。

  这一点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是求生的本能吗?但我拒绝这种说法,人类进化到西装革履,进化到近乎于神,不是为了回过头去谈本能的。

  这太卑贱了,就算是我们这种衣冠禽兽做错事,都不会用本能做借口。

  所以这之中一定有经过深思熟虑的,独一无二的意义。它能让我心安理得地在这个圈子里活下去,让我能够忍受任何一种痛苦。

  我不能漫无目的地散步,没有既定的终点,我就无法前进。我畏惧辽阔空乏的生活,也畏惧不可知的死亡。

  我给不了自己为人的意义,于是小乔成为了我的终点。

  而在所有无意义的事情里,等待是最可笑的。林意至死也等不到晏青山,我也等不到她抱我。

  所以当我遇到那个执着于等待的人时,我是十分诧异的,如果我没见到,我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活法。

  池间与我正相反,他喜欢散步,我很难体会那种快乐,但我确实知道他是快乐的。

  我经常在宝泉山的楼上看他在花园里,有时候驻足观花,有时候望向远处的天际。我看着他的路线,在心里和自己打赌他的终点,偶尔猜对了,大多时候猜错了,因为他总是停停行行,不知看到什么,就拐了一个弯,走到别处去了。

  像轻云出玉岫,动静皆宜,来去自然。那是他身上从容平和的快乐。

  他的等待也和林意不一样,他并没有在这过程中迷失过,也不是一味地等待。他会在十字路口笑着替人指明方向,看起来忙碌充实,但你知道他脚下所立住的,就是和你约定的地点,一厘不差,也不曾离开。

  后来他代替了小乔,成为了我新的意义。如果一切都能止步于此,止步于我的框架里,那我和他的牵绊,会比任何人都深。

  但是我没想到,他不愿意放任这种亲密却病态的关系。

  他用尽全力把我打捞上来,轻柔地放置在世间万物之中,让我明白我不需要意义的答案,而是人生的答案。

  活着就是活着本身,不在终点,而是正在感知的每一时。人不是给自己选定了一个意义之后才上路的,而是在行旅中遇见了当做之事,当做便做了,仅此而已。

  接到薛爱的电话时正是周末,别墅里只有我一个人。池间每周会到隔壁街区的儿童福利院做四个小时的社工,帮助别人的同时,也赚了一点微薄的额外收入补贴家用。

  这一年,我也攒够了一些钱,趁他今日不在,出去买了一对简单的铂金戒指,打算作为过段时间求婚的礼物,只是没有想好该怎么送给他。

  薛爱的电话提了两件事,一喜讯一讣闻,最后是一段遗言。

  我听完后放下手机,起身慢慢走到楼下,站在了后园一角的椭圆石头前,沉默地注视着郁郁青草下的黄土。

  这块石头是池间摆的,他从来敏锐,我将程文怡的小竹子埋在这里,许是他发现了草坪翻动的痕迹,不知从哪里捡来了它,悄悄垒在前面,像一块小号的墓碑。

  一命还了一命,今日才了结此案,不知道在死后的世界里他们会不会见面。

  沈天为的后事是傅连庭办的,我很难想象这一点,或许是他成熟了,也或许是薛爱劝了他。

  我明白沈天为转告我的话,我们这些人都是一个根基,都来源于那场伟大的卫国战争。审判了一个就是审判了全部,而成了一个,我们这一整代人,也跟着定了结局,谢了幕,如烟云流散。

  我其实永远也做不到像池间那样美好,只要我心里属于过去的那部分没有死,沈天为和程文怡就都不会死,等我百年之后,他们会随着我的心一同入土为安。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我们的争斗凶狠,兔子因狐狸而死,我们的悲伤也是真实的,所谓二代,前车从不是明鉴,而是既定的悬崖末路。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我们注定消逝,而消逝注定伤怀。

  我忽然想起少年时曾经陪着程文怡旁听过一节国学课,当时课上讲的是《红楼梦》里的《好了歌注》。

  程文怡还不太懂,问我是什么意思,我翻着手里的随堂册子告诉她,往大了说是全人类,往小了说是你我这些人。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陈、沈、傅、晏,一武三文,程家不入朝。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沈天为的讣闻犹在耳边,我垂下眼把手插进兜里,摸了摸装着对戒的红丝绒小方盒。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戒指连带小钻石的都买不起了,是否太寒酸了呢?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沈天为死在七月,五个月过去了,我刚刚收到消息。这是因为沈家一案落定,傅连庭在圈内一改往日不受重视,迎来送往诸事繁忙,直到今日才想起来让薛爱转达。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天色蔚蓝和煦,白云被海风推浮,这是属于新西兰的领土,是一个与华国季节完全相反的国家。

  终须一别不再见,隔远洋,回头万里。

  甚……

  “嘉禾,怎么了,你在想什么?”我闻言回过头,看到池间从福利院回来,正穿过前院的草坪疾步走近,满眼担忧地看着我。

  他站在夏天充沛的阳光里,穿着社工的白色短袖,上面印着和平标语,这是象征着安全正直的一套衣服,不管是孩子还是成年人,都可以在他那里得到帮助。

  我注视着他,兜里藏着戒指,“我在想,因为遇见你,我身不由己的这一生,还不算太荒唐。”

  池间,你是我生死之间,善恶之间。

  人间的间。

  作者有话要说:

  角色个人番外都用第一人称写哦。

  第63章 番外四

  在四年后的全国会议上,傅成书同志在大礼堂雷鸣般的掌声中登上演讲台,发表了象征着下一个新时代到来的讲话。

  隔着平静广阔的海洋,就在同一天,晏嘉禾和池间领取了结婚证。

  除了收到一纸证明,他们在婚后和婚前都没什么差别,池间依旧保持着周末到做社工的习惯。

  这日当地社区的一所寄宿制小学新生入学,因着有许多新转来的华人小孩,花名册上全是拼音,每年的这个时节,池间都要请假赶去帮忙。

  在一年级的教室,池间挨个温声询问到最后,点到一个新入学的漂亮的混血小男孩,他的瞳色带了点灰,颜色浅淡似罩了层雾。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池间一直蹲着和他们讲话。

  “薛呈。随我妈的姓。”小男孩谈吐清晰。

  池间在名册上写到姓的最后一笔又问道:“那名字怎么写呢?”

  “呈现的呈。原本是姓程的程,后来我爸说要去掉禾字旁。”薛呈直视着池间的眼睛,淡淡回答道。

  池间记了下来,温和笑道:“那我猜一猜,你爸爸姓程吗?”

  “不是,”薛呈的笑意有些傲慢,“我爸爸姓傅。”

  他刚说完,下课铃响了起来,今天的入学见面会到此结束,等在外面的家长都进来了。

  池间站起身来,收起名册交给老师,刚想牵着薛呈一起去找他的家长,不料一转身看见了故人。

  池间认了片刻,首先点了点头,“汪菱,好久不见。”

  “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汪菱诧异一瞬,然后笑道:“我是来送我们老板家的孩子上学的。”

  她说着,低头看到了薛呈,连忙接了过来,用力一举,抱在了怀里。

  她穿了一身黑白格纹的修身羊毛裙,头发挽了起来,妆容精致,高中时的甜美可爱经过工作的历练变成优雅知性,无名指带着一枚闪耀的钻戒。

  “我去年结婚了,和我的上司。”汪菱抱着薛呈攀谈,“我从宝鼎公司离职后,到了程氏集团,在工作中认知了我现在的老公,他算是管理层吧,年纪比我大一点,但是各方面都挺优质的,家里催得也急,我就跟他在一起了。”

  “这次来新西兰,是我们集团的老板要送这孩子出国留学,想派人专门照顾他一段时间,最后这个人选给了我老公,我也跟着过来了。”

  池间听见程氏集团心头一跳,问道:“你们老板是?”

  汪菱笑了笑,“程文瑾。我兜兜转转还是进了这个圈子,不过在华国想往上走,早晚也会碰到。”

  听见她一说,池间方才还没注意的薛呈说的薛和傅都是谁,也就对上了。只是这孩子的身世是怎么回事?

  池间看向薛呈,不料他也正在汪菱的怀里看着自己,眼神里透着属于小孩子的狡猾的意味,精明且外露。

  池间读懂了那份了然,我知道你在好奇什么,我也拥有你疑问的答案,但是我不告诉你。

  汪菱没有发现他们无声的交流,继续说道:“我现在有工作,也有自己的太太圈,老公年薪百万,算是步入中产阶级了,正在准备要个宝宝。”

  “我一路走过来都挺顺的,除了那件事。”

  汪菱说到这里顿了顿,他们都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

  “我知道不是所有的人犯了错都可以不受影响,”汪菱抬起眼,凝视着池间,“但是我很幸运,遇到的是你。”

  池间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汪菱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是要感谢晏嘉禾,但是我现在更想和你好好道别。”

  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池间只得温和地等待,等待她先把话说完。

  汪菱慢慢说道:“我后来才明白你说的那些话,有些事情落到我头上,我确实承受不了。我只是进到看守所里几天,便怕得不行,怕留案底怕坐牢,怕上不了大学让父母失望。蒋瑞来看我时,我竟然对着他哭了起来。”

  她说到这里有些赧然地笑了,她当时那般虚荣偏激,不是怕到极致,绝不会在自己的追求者面前痛哭流涕。

  “我那个时候就明白我永远也比不上晏嘉禾,至少在我心里,她就算进了监狱也不会哭的。”

  “所以我不想和她争什么,也不想打扰你的幸福。”汪菱说着,视线落到他手上一圈素白,又落到自己尚显平坦的小腹,“我只是一直耿耿于怀,我最后留给你的是那样糟糕的印象。”

  同窗三载,二十五六,各自成家立业,时间潮涨又潮退,抹去了校服桌布,抹去了早课晚读,回忆里只剩下各自兵荒马乱的离别。

  “池间,你还记得我借给你的三万块钱吗?”汪菱闭了闭眼,“我也曾经善良过。”

  仿佛当日的棍子又重新抽在她腿上,和着责问一下下旋开空气,那是她没有说出口的付出全部的努力。她不再说话了,她想说的都说完了,少年时饱含爱意的隐情将永远埋葬在她心里。

  池间终于能开口,“我真的一直很感激你的帮助。汪菱,其实嘉禾和我也没有认为你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你不要因为那件事就否定自己的本性。”

  “人能一辈子不做错事自然最好,但是倘若真的一念之差,能尽全力去补救,能日后不再犯也就可以向前走了。”

  “你不用感谢我们,每个人都是走了他走过的路,才到今天这里的。那些恐惧和悔恨大约都是你独自面对的,所以你能走出来,认真工作经营家庭,最该感谢的还是你自己。”

  汪菱忽然深感无奈和寂寥,他一口一个我们,不经意流露的幸福和疏远,对比鲜明。

  他是善良的,所以他能拯救所有人,他又是非常智慧的,所以也能保住自己拥有的一点都不减少。

  年少时爱过这样一个人,不管日后和谁结婚,汪菱心想,或许自己都会意难平。但是没关系,把今天的话说出来,也只是和少年时的自己道别,未来的路洗尽浮华,有始有终。

  她正想着,怀里的薛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她以为六七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当着他的面说了很多,此时见他可能是听烦了,便想告辞离开。

  还未等她转身,薛呈攀着她的肩膀,指了指池间的左手臂,奶声奶气地问道,“叔叔,这是怎么弄的?”

  池间垂下眼,看到薛呈指的是小臂内侧的那道伤疤。

  他向后缩了缩手,伤必然是伴随刀和血,踟蹰着不知道该怎么向小孩子回答。

  汪菱打了个圆场,低头抱着薛呈童话般地轻哄,“因为叔叔是天使啊,天使落到凡间,身上都会有记号的。”

  薛呈笑了笑,收回了手指头,“哦。”

  池间送汪菱抱着薛呈走出教学楼,一直登上一辆小轿车后,才结束了半天的帮工,比往日更早地回到了家,给晏嘉禾做晚饭。

  不同于池间的随遇而安,晏嘉禾绝不甘于做一个小小的粘数员,这几年一心扑在工作上,也是方法得心应手,接连升职,挣钱这种事对她仿佛永无止境。

  饭还没做好,晏嘉禾也回来了,带了一束新鲜的玫瑰花。

  “今天周五,明天又可以休了。”晏嘉禾把花瓶里的花抽出来用碎渣机绞碎了,装进塑料袋里,把新的替换进去。做完了这些洗好手换好衣服,又钻进厨房,偷了两片切好的小黄瓜。

  “沙拉拌好了,你先吃那个。”池间耐心地把黄瓜重新排整齐,“休息就好好休息吧,不要再在家办公了,钱够花就可以,身体更重要。”

  晏嘉禾并不赞同,在身后拢着他的腰,“池间,你到哪里都能生活得很好,但是你跟了我,所以我要是给不了你最好的,那是我的耻辱。”

  池间知道在这点上他们分歧很大,他所向往的不求大富大贵,只是健康安乐的生活,是她一时半会难以接受的。

  这么多年的相处,在这个问题上磨合过无数次,池间早已不再讲什么大道理了,只是尽全力照顾好她的身体,照顾好家庭。

  池间把鸡蛋打在碗里,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能好好休假,不再出差,按时吃饭呢?”

  晏嘉禾认真想了想,说道:“再过两年吧。”

  池间叹了口气,“行,我也不知道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只是你别忘了就行。”

  说着话的功夫,家常黄瓜炒鸡蛋就做好了,池间把锅刷好,准备再做一个小排骨。

  池间有段时间报了营养均衡搭配的课程,然而里面的内容并不太适合华国人,什么鸡胸肉和豌豆,晏嘉禾根本不喜欢,因此只能自己摸索着来,尽量每一餐都有蔬菜,热食素菜和高蛋白就好了。

  池间做第二道菜的时候,忽然想起了白天的事,对晏嘉禾说道:“你猜我下午在小学遇见了谁?”

  “谁啊?”晏嘉禾随口问道。

  “汪菱。”池间说道:“她送她的老板程文瑾的孩子来这里上小学了。”

  晏嘉禾脑里的雷达立刻竖了起来,上上下下地扫描池间,眼里刻意漫上宽容的笑意,“哦,这倒是很巧。”

  “是啊,”池间认真地估量着排骨的火候,“她也结婚了,说不定会和她老公一起在新西兰待一段时间。”

  听说她结婚了,晏嘉禾也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心里盘算着,忽而说道:“程文瑾的孩子?”

  池间略皱了皱眉,“准确的说应该是他家的孩子,是个小男孩,说是姓薛,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晏嘉禾嗤了一声,“傅连庭能容得下?”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这孩子八成是试管婴儿,流水线里做出来的产物,正好卡在薛家的势力和傅连庭能容忍的极限上。

  不过这倒好办了,赶紧把这孩子弄回国去,这样汪菱也就得跟着回去了。

  她打定了主意,便岔开了话题,一个晚上都相安无事。

  第二天周末,池间照例去寄宿小学帮助清扫教室,给小朋友们讲一些华国传统神话故事。

  然而拐到一个墙角,忽然见到薛呈拿了把美工刀,在和一个他熟悉的信仰基督教的金发小女孩说话。

  池间刚想叫薛呈,就听见他用英语说道:“你也划一下。”

  池间登时立住了脚,蹲了下来,隔着一道墙沿听见薛呈接着说道:“你不是很喜欢池先生吗?你看到过他手上有一道红色的伤痕吧?我妈妈说了,那是天使的标记,你也想当天使和主在一起玩对吧?”

  薛呈扬了扬了手里的美工刀,怂恿道:“那你也划一下,就可以当天使了。”

  对面的小女孩有些犹豫,“可是我怕痛。”

  “我知道,”薛呈笑道:“但是想当天使就不要怕疼,主会保佑你的。”

  小女孩懵懂地接过了那把刀。

  池间原本还抱着希望,希望薛呈只是童言无忌,直等到他说“我知道”,他才感到心惊肉跳。

  池间立刻起身,从小女孩手里抢过那把刀,把她抱了起来,轻轻说道:“不可以用锐器伤害自己,这样是不能变成天使的,不信你去问神父。”

  小女孩骤然被抱起,倒在池间的怀里咯咯笑着,说道:“好吧。”她本来就很相信池间,便把刚才的事都忘在脑后了。

  池间低下头看着直视着自己的薛呈,他穿着儿童款的奢侈品牌,雪白的衬衫从西装领口伸出来,在阳光下泛着布料的光泽。

  “你想说什么?”还没等池间开口,薛呈先发制人,双语切换得流利,“这不是你们大人告诉我们的吗?”

  “如果你们不说谎,我也想不出这个理由骗她。所以是你们的错,我要惩罚你们这些虚伪的大人。”

  池间一时语塞,只得先放下小女孩,让她先去找别的小朋友玩。

  池间蹲下来问薛呈:“今天是周末,你不该在这里。”

  薛呈笑道:“我让汪菱送我来的,周末适合和这些寄宿的同学一起玩,不是吗?”

  适合他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伤害同龄人。

  池间从没想到这样令人胆寒的话会出自一个小孩子之口,但是却也想不出该怎么教育他。

  池间微微张开双手,“我的社工时间到了,但是我不能让你再待下去,我带你回我家可以吗?”

  “可以。”薛呈笑了笑,扑进他怀里,“正好我想见见晏嘉禾,听说她害死了我的小姑姑,对吗?”

  池间站起身来心里一悸,只觉得不像抱着一个还有奶香味的孩子,而是抱着一团冰凉的混沌,那之中有着为人本性的恶意。

  薛呈在他怀里兴奋起来,穿着小皮鞋的脚踢来踢去,踢脏了池间的衣服,“忘了说,这所小学是我自己选的。那你再猜猜,公司那么多高管争着抢着要送我,最后为什么名额给了汪菱家?”

  池间说不出话来,薛呈掏出手机,给汪菱打了电话后,便跟着池间上了公交车,到了海边别墅。

  晏嘉禾抱着笔记本电脑在书房办公,看到薛呈很奇怪,转过椅子问道:“这是谁?”

  池间还没来得及答,薛呈就跑到晏嘉禾的书桌旁边,拿起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下“薛程”两个字,然后用力地在禾字旁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号,很明显的挑衅。

  晏嘉禾看着交叉的两条黑线,骤然笑了,夹起这张纸掸了掸,“你就是薛呈?”

  还没等他回答,池间追在身后走了过来,抱起他放到卧室里,“你先在这里玩,等叔叔去给你买玩具。”

  池间安顿好他,对晏嘉禾忧心忡忡地讲了刚才发生的事。

  晏嘉禾扣上电脑,不以为意道:“你不用担心他长大了会危害社会,只是有点小聪明而已,在名利场里活不了多久。”

  “为人没有敬畏,就不知分寸。对于对手没有判断,就会陷入被动。那个小女孩要是划深了死了倒还好,若是没死,小孩子口风不严,肯定会说出是薛呈教她的,到时候麻烦的是他。”

  “小孩子不能这样放任的。”池间无奈,“万幸现在还没有人受伤。我担心他危害别人,也担心他自己。”

  “他说的话也有道理,或许我们不应该欺骗小孩子世上有童话,也许他厌恶这一点所以想要报复大人。孩子生下来都是一张白纸,就看怎么教育,我在想这件事情是不是我们也有错呢?”

  晏嘉禾闻言凝视着他,过了半晌,淡淡说道:“你太认真了,小孩子的话没必要去听,只是他的诡辩而已。有的人生下来就不值得救,天性如此,没办法。”

  池间摇了摇头,仓促之间也想不出来怎么反驳,只得先去超市买些玩具和零食。

  晏嘉禾到底看不得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只得撂开笔,在书房挑了一本池间喜欢在睡前念的童话书,单手拎着它走到卧室。

  薛呈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枕头,看到她进来眼里一亮,软乎乎地说道:“我昨天梦见我小姑姑了。”

  “你没见过她。”晏嘉禾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薛呈嘴硬,蛮不讲理道:“可是我知道那就是她。”

  晏嘉禾看了他片刻,倏忽笑了:“那我送你去见她好不好?”

  她说着猛地出手把他摁在床里,牢牢扣住他的脖子,指节逐渐收紧。

  “晏嘉禾,”薛呈挣扎着大喊,软床震颤着,“你欺负小孩!你还要不要脸!”

  晏嘉禾不为所动,压下他说道:“在一些东西面前,我们都是弱小的,比如法律和真理。所以永远会有比你强大的事物对你出手,这里没有秩序,也不叫欺负,明白吗?”

  薛呈安静了下来,眼前是陷进床被的黑暗,颈后是温热的手掌,他在岩浆与硫磺之中聆听。他必须要在童年就明白这个世界的本质才能活下来,每一个能帮到他的人,都是他的老师。

  “你跟池间说要报复虚伪的大人,”晏嘉禾反问,“那么说你是追求诚实了?那你告诉我,刚才你在想什么?”

  “想活着。”薛呈回答道,她动手太快太狠,有一瞬间他真的害怕了。

  “记住你唯一的答案。”晏嘉禾淡笑道:“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是你的伪装。你能活多久,取决于你能伪装多久。我知道忍耐恶意的滋味并不好,但是不忍你就等不到属于你的时机。”

  晏嘉禾说完,缓缓松开了手,没有在意他后颈的红痕,把鞋踢在床下,倚靠着床头展开带过来的硬皮书,“好了,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读童话了。”

  薛呈从被子里抬起头,目光压低盯着晏嘉禾,“我可以跟我爸说,让汪菱他们家回去。我住在你家,你嫌烦了我可以随时找其他的寄宿家庭。”

  晏嘉禾侧躺在床里翻了一页书,不置可否,“条件呢?”

  “你当我妈妈。”薛呈说道:“你把你会的都教给我。”

  晏嘉禾蹙了蹙眉,“你这乱认妈妈爸爸的习惯是哪儿来的?”

  薛呈绷了一瞬嘴角,“反正我是瓶子里蹦出来的,谁都可以是我的爸爸妈妈。你要是认了,我就只有你一个妈妈了。”

  晏嘉禾回视了他片刻,薛呈太小了,还不能戴美瞳,雾样的灰色越过经年。她笑了笑,“可以。”

  达成了协议,薛呈手脚并用,在床上爬了几步,顺着胳膊的缝隙钻进去,窝在了晏嘉禾怀里,一大一小头贴着头,共同看着眼前谁也不信的童话书。

  池间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温馨的一幕,专门等待了他良久。

  他站在卧室门口松了口气,举起手里的塑料袋晃了晃,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买了鲜牛奶,一会儿给呈呈做小奶糕。”

  “好耶。”薛呈欢呼着拍了拍手,“谢谢叔叔。”

  池间深感欣慰,高兴地去了厨房,想着一会儿还要报一个儿童教育课程。他敏锐地知道薛呈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但是他充满信心。

  等他离开后,薛呈挑眉看向晏嘉禾,眼睛眨了眨没有说话。

  其实戏有点过,不过值得肯定,晏嘉禾咳嗽一声,合上童话书,远远地扔在一边,“行,明天教你玩刀,是你陈谷叔叔以前教过我的。”

  还没等薛呈的笑容扬起来,晏嘉禾冲着池间忙碌的方向抬了抬眼,接着低声嘱咐道:“还有,以后要叫他爸爸。”

  第64章 番外五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无条件地服从。然而很多时候无条件往往也意味着无道理。

  没人能一直生活在一个他认为无道理的世界里,除非他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他就能忍受一切颠倒、失常、残忍和求而不得。

  陈谷少年的时候,还不知道晏嘉禾是为了什么活着,可是他知道从第一次和她交锋开始,他就已经服从于她,无条件并且无道理。

  陈谷初见晏嘉禾是九岁半的盛夏,他从小在军旅中长大,到这个年纪,也逐渐学着使用暴力来建立自己的秩序,享受着大院其他孩子的恐惧和憎恶。

  那时他喜欢组织同龄人玩“打鬼子”的游戏,陈谷永远是游击队长,奋勇冲在一线,带着乌泱泱的一群小孩在院子里奔来跑去。

  而被迫当鬼子的,通常是傅连庭,因为他小时候有点不讨喜的虚胖,硬派给傅连庭一伙的是伪翻译官程文怡。

  小孩子的阶级不是按大人那一套分的,他们自有自己的规矩,更隐秘更没有道理,也更不被重视。所以很多出生在权贵家庭的人,童年也会受到伙伴的欺凌。

  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对傅连庭和程文怡的性格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陈谷回忆过去,并没有愧疚,傲慢的人都有很强的沿袭性,童年莫名看不上的人,长大了也仍旧看不上。反之也是如此,入得眼的,一辈子也入得心。

  他只记得在那场游戏压倒般的胜利里,是初次被接到康茂园的晏嘉禾帮了傅连庭他们。

  阻止陈谷他们推搡傅连庭和程文怡的是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在地上尘土飞扬,差一点打破了他的头。孩子们都被吓住了,而陈谷反应最快,立刻仰头盯着大院里一层红砖砌的车库,只过了几秒,房檐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眨了眨眼和他平静地对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晏嘉禾。

  “你谁?”童年的陈谷声音尚稚嫩,但吐字狠厉短促,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愿意说。

  晏嘉禾没有说话,黑白分明的目光扫了一圈,又收了回去,头也跟着缩回去,以当时陈谷的身高,从下面根本望不到上面还有个人。

  陈谷生气了,登时也不“打鬼子”了,指着车库顶喊道:“打她,把她打下来。”

  众小孩极易被煽动,兴奋起来一拥而上,可是顶着盛夏的烈日忙活半天,谁也爬不上去,也不知道晏嘉禾是怎么上去的。

  陈谷自己也爬不上去,后退几步捡起刚才扔下来的石头,眼风一瞪,也不提醒别人,扬手就往车库顶上抛。那块石头不轻,从下往上需要的力气也比从上往下大得多,没能砸上去,在一片混乱中落到了聚在一起的小孩们中间。

  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身边猛然又落了这块石头,连着远远站着的傅连庭和程文怡,大家再次被吓了一跳。

  在众人惊魂未定的注视下,陈谷不以为意,“拿石头砸。”

  迫于他往日的暴力威慑,小孩子们只能有意忽略差点被他砸到的事情,言听计从地散了开来在院子里找了不少小石子,从四面八方往车库顶上扔,像是院里派发的军事报纸上科普的爱国者导弹。

  晏嘉禾挨了几下,知道一块块还击不容易打得到,便迅速地拢起落在车库顶上的石子,用衣服兜成一包,天女散花般地扬了一片,下面的小孩子吱哇乱叫着来回闪躲。

  陈谷冷眼一看,晏嘉禾在车库顶上易守难攻,是为地利,自己这面人多势众,占了人和。老话讲地利不如人和,他信心满满,赢的肯定是自己。

  然而随着两方僵持不下,天色渐渐暗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小孩子们被父母领回去吃晚饭,最后这片庭院只剩下陈谷和晏嘉禾,像是彼此都亡国了却还在对打的遗民。

  陈谷环顾了一圈,发现优势彻底没有了,只得开口冲着车库喊道:“喂,你到底下不下来?”

  回应他的是一块小石子,陈谷敏捷避开,一抬头又撞进晏嘉禾的眼里,她抿着唇目光平静,一看就是一个倔强的刺头小孩。

  从中午到晚上拖得这么久,又累又饿,就算天大的气也消了。陈谷终于愿意收兵,立在那里盘问道:“你是哪家的?以前从没见过你,是新进京的吗?”

  两个问题收获了两块石子。

  陈谷顿时觉得她像个原始人,无法沟通还喜欢投掷武器,顶多石器时代不能再多了。

  天色黑透,陈谷不甘心了一下,还是飞快地跑回家。因为回来得晚了,陈谷被他老爸扯着耳朵教训了一顿,可是心里琢磨着晏嘉禾,挨打都没觉得疼。

  陈谷翻来覆去直到半夜也没睡着觉,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卧室能看见车库,一个打滚坐起来,拉开窗帘往下看。只见清亮的月光洒在房顶上,晏嘉禾穿着黑色的衬衫长裤,仰面躺在光海里,身边一圈里里外外,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子,延着黑斑点样的影子。

  晚风从窗缝里吹来,卷了些尘土,卷进了陈谷的眼睛里,他用力挤了挤眼然后再看,风中的灰尘在光下成了明雾流动,绕着她推来又浮去,那些黑斑点的影子,恍若深海鲸波,星星盏盏半隐半现。

  童年的夜比二十年后更净,月亮好像也比二十年后更圆,那时尚且还新鲜的白水泥抹的车库顶也更亮,极亮,亮到能看到晏嘉禾阖上的睫毛的弧度,起伏的鼻梁边线的银光晕染,亮到陈谷只觉得刺目耀眼。

  其实这些都不是陈谷当时的想法,年幼时懂得什么,恨不得美丑都不知道,哪有那么多朦胧情愫。

  这是他进了军营以后,在暗无天日的封闭训练时咬牙切齿地紧攥着过往,一遍遍摩挲细化,意识到喜欢上她以后后补的。

  像是几帧电影镜头,陈谷甚至拉近了视角,看到了那个距离看不到的小绒毛,加了高光滤镜,打磨出一个梦幻般的初见回忆。

  他把一个错觉,一生心动,都归在军属大院盛夏夜的车库顶上,面积不过数坪,比当时寿数还要短。

  等到第二天,刚刚破晓,陈谷就睁开了眼睛,又拉开了窗帘,发现晏嘉禾还躺在车库顶上。陈谷边穿衣服边低头看,晏嘉禾怀里多了一个灰色的兔子玩偶,陈谷立刻认出来是程文怡的,和她的眼睛颜色一样。估计是后半夜程文怡偷偷出家门扔上去的。

  接着,晏嘉禾好像也醒了,抱着兔子沿着车库边缘慢慢走了一圈,又找了个角落坐了下去。

  陈谷琢磨了一下才明白,她是下不来了。

  经此一夜,陈谷心里明白,自己倔不过她,便有点想和她交朋友。他飞快地穿好衣服,早饭也没吃,奔到车库前面,仰头看她,“你下来,我不打你了。”

  晏嘉禾坐在檐边,悬着两条小细腿,有点疑虑。

  陈谷张开手臂,说道:“我接着你。”

  晏嘉禾的眼睛盯了他片刻,然后试探着先把兔子玩偶扔了下去。陈谷接住了,反手又扔到了地上,再一次张开手臂目光不错地看着她。

  晏嘉禾在车库顶上住了一晚,幸亏夏天很热没有感冒,但是早就已经很想上厕所了,看到陈谷愿意帮她,也别无选择,一言不发就从房顶上站起来,站得直直的往下一扑,落进了陈谷的怀里。

  人可比玩偶沉多了,陈谷抱住她幼小的身体也往后倒去,恰好摔在了昨晚混战遗留的石头上,磕破了额角鲜血直流。

  那块晏嘉禾先扔出去,又被陈谷拾起反击的石头,经过了短暂的和好,最后还是完成了最初的攻击,一如他们的后来。

  陈谷在军营里一想到这儿就觉得,怨不得古代人常常借一物占吉卜凶,果然冥冥中早有定数,不可违背。

  磕破的额角并没有怎样,在陈谷看来都是小伤,从他抱住跳下来的晏嘉禾的那一刻,他就很高兴。小孩子之间总是好一阵歹一阵,拥有无数的不通情理的约定。她敢往下跳,说明她信任他,那他就也会信任她。

  从那以后晏嘉禾成了陈谷的新一号小跟班,也是陈谷最喜欢带着玩的一个。她一直不说话,玩起来不怕脏不怕痛,梳着短发太小了也看不出性别,所以陈谷一直把她当成男孩子。

  直到几周后他们去人民公园玩,一起挤着上公共厕所。

  那天陈谷当着晏嘉禾的面,把裤子脱完,刚对准小便器,就听见晏嘉禾慢慢发出清丽的声音,“那是什么?”

  陈谷一下失了准头,像是一截躺在地上却瞬间注水的尼龙水带,四处乱飞中喷到了墙上。在沉默又停不下来的水声中,陈谷觉得有什么东西缓缓脱离了自己的身体,飞离了地球,好像是他社死的灵魂。

  青梅竹马这种关系,一半是情人,一半是另一个自己。不怪世人这样想,陈谷也觉得,从意识到要有界限之前,彼此就已经越过去了,再做什么都是欲盖弥彰。

  晏嘉禾能融入康茂园是陈谷带的,她重新开口说话是对着陈谷。而性.器官的启蒙,也是看的陈谷。

  赶在长成大人自我封闭之前,窥见彼此最赤.裸的隐秘和纯真,是幸运,也是心中魔障。

  看都被看完了,陈谷也彻底躺平了,从童年到少年,都不介意在她面前裸露身体。行为影响心理,心理也指导行为,两者互相叠加互相增强,导致陈谷对晏嘉禾越来越信任。

  然而他们之间也并不是没有分歧的,比如在对待傅连庭和程文怡的态度上,比如几年后回到晏家的小王子晏嘉乔。

  再比如他们相继步入了如同迷沼的青春期。

  总有一段时光是每个人都想方设法以求能永远留下的,然而古往今来,从没有人能够成功。

  那么失败之后,该如何面对?

  陈谷站在高三的走廊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在被罚站,因为课间打闹,撞了班上的女同学,不料她当场哭得惊天动地,一下吸引了很多她的闺蜜和看热闹的同学,上课了还在门口迟迟不散,老师只得罚他这个罪魁祸首。

  这里是子弟学校,每个学生都大有来头,但是能在这里当老师,也是背景颇硬,不存在被学生压倒或者主动讨好的事,索性大家都当成普通人一视同仁,秉公执法。

  被撞的是宋家的小女儿,她之所以那么大反应,一是陈谷撞到的不巧,正好是她的胸口,女孩子处在发育期,平时碰一下都疼,更别说被撞到。二是,她也很喜欢陈谷,正好籍此闹大,让陈谷心生愧疚,产生联系,再慢慢培养感情。

  她也确实对陈谷造成了冲击,却不是愧疚,而是困惑。

  如果那一下撞到一个男生身上,自己是绝不会被罚站的,陈谷想,因为男生耐得住疼,也因为这是男生间习以为常的事。

  自己并没有想伤害宋同学,也没有故意加大力量,只是做了惯常做的事情,就因为她是女生耐不住疼,自己就要被罚站,那么错的是自己,还是对方呢?

  强大的人真的有义务迁就弱小吗?

  人类也比其他动物强大,但是有人从来没有伤害过一只蚂蚁吗?人一天会踩死多少泥土中的昆虫,有时时刻刻把这种义务放在心上吗?

  陈谷冷笑一声,想起宋同学的闺蜜为她抱打不平的样子,她又无意中杀死过多少弱小动物呢?她自己都做不到收敛自己的力量,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如果宋同学是个男生就好了,陈谷想,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了。

  如果,晏嘉禾也是个男生就好了。那我们就可以永远互相理解,毫无芥蒂。

  陈谷想到这里便在走廊站不下去了,趁着老师在上课,抬腿就往初中部走去,没找到晏嘉禾,略一思索,翻墙出了校门,直奔晏家而去。

  晏家的佣人开了门,告诉他晏嘉禾没去上学,请假在家。

  陈谷来到晏嘉禾的卧室,她正穿着家居服半靠在床头,腿上架着本习题册,看到陈谷进来,放下笔说道:“谷哥?”

  陈谷倚在高腿茶桌边,“你怎么没去上课?”

  晏嘉禾避而不答,反问道:“那你怎么也不上课?”

  陈谷耸了耸肩,“被罚停课了。”

  “这是怎么了?”晏嘉禾随口问完接着说道:“劳驾,帮我把你手边的碗拿过来。”

  陈谷转头一看,是碗红糖水。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晏嘉禾没去上课的原因。

  “女生就是麻烦。”陈谷一边给她递碗,一边低喃。

  晏嘉禾冷笑,一下就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你是和班上的女同学起了纠纷,然后被停课了?”

  陈谷不置可否,等她喝完又接过碗放了回去。说完前因后果,最后问道:“所以,强大的人有义务迁就弱小吗?”

  晏嘉禾眸光一滑,捏紧了手里的习题册,徐徐开口说道:“有所图就得忍,很简单的道理。”

  她手里的习题册,封面还是初中奥数,内容已经被她裁掉,换成了晏嘉乔的小学作业。

  “我图什么?”陈谷诧异地反问。

  “结婚啊。”晏嘉禾皱了皱眉,仿佛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也不是特别赞同,“人不用忍让蚂蚁,因为人和蚂蚁是两个物种,人不会和蚂蚁结婚。但男人要和女人结婚,所以要收敛自己的力量。”

  陈谷听得浑身难受,沉默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才把思索了很久的事情说出来,“那我要是一辈子不结婚呢?我也不想要小孩,我觉得我的世界不需要女人。”

  他说完抬头看了晏嘉禾一眼,他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他好像已经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了。

  “不结婚也不要小孩吗,”晏嘉禾重复了一遍,垂眸看着手上的小学习题册,“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陈谷不解其意,没想到她竟然同自己一样想,一下子来了精神:“那我不结婚,你也不结婚,我们一直在一起,以后我想去西疆,那边高原上的湖特别漂亮,你也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先毕业我先去,等我把那里收拾好了,我就接你。西疆还能骑马,到时候我们一起研究军事,有空闲就骑马绕湖,这样过一辈子,想想就畅快。你觉得呢?”

  晏嘉禾坐在床上凝视了他一眼,心里有些莫名其妙。既因为他到哪儿都想带着自己,也因为他的表情。

  此时的陈谷看起来神情明亮,纯粹得高远热烈,不带一丝情.欲,可是晏嘉禾也不是没见过他压在别人身上起伏的样子,大开大合弄得人几乎丢了半条命。

  她很难把这两种人联系在一起,更不清楚他的想法。

  晏嘉禾疑惑,“就算是朋友也没有一辈子形影不离的,总有分开的时候。”

  一句话赶着一句话,陈谷忽然拨云见日,脱口而出道:“不是朋友,我是把你当兄弟。”

  对着女生说这种话,太奇怪了,陈谷挠了挠头,果然,晏嘉禾要是男生就好了。

  晏嘉禾面露薄淡,并不放在心上。

  她和亲弟弟尚且明争暗斗,更何况她和陈谷还不是一个姓,这种话听过也就是耳边一阵风而已。

  “你知道什么是兄弟吗?”陈谷生怕她不像自己这样想,盯住她说道:“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你也不可以背叛我。在这个处处联姻,夫妻之间都假情假意的地方,难道不比结婚更稳固吗?”

  晏嘉禾转了转手中的笔,无所谓道:“有几分道理。”

  她说完,在最后一题结尾的交卷人一栏,填下了晏嘉乔的名字,然后合上了习题册。

  后来陈谷才隐约明白当时的心情,在这里,每个人都要有自己无可比拟的,最信任最牢固的关系,才能支撑着自己活到最后。

  傅连庭选的是情人,程文怡选的是朋友,沈天为选的是婚姻,晏嘉禾选的是姐弟。

  不管最后结局怎么样,他们至少都生活在现实当中。只有自己最可笑,选择和一个其实从不存在的人做兄弟,到头来求真得假,有始无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一切观点都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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