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舜对庞礼臣的话不置可否,贼人正是枢密院里的细作,若庞珑诏陆执来府中谋议擒捉贼人一事,不过是个监守自盗的障眼法,糊弄外人视听罢了。
但他并未做多余的解释,只是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柄折裂的箭簇,递给了庞礼臣:“你信或不信,皆在于你。若信,可循着此物追查,若是不信,这一物证你自可销毁。”
箭簇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冻凝,霰雪落在了箭枝上,融冰洗濯掉翎羽上的一部分霾埃,那斛形徽纹一览无余,直直扑入庞礼臣的眼中,本不平寂的心河,彷如抛掷入一块巨石,掀起千仞风浪。
他堪堪接过蘸血的箭簇,不可置信地看着它,思绪焦灼,大脑空茫一瞬,俄而,庞礼臣返身大步离去。
温廷舜闭了闭眼,匀下来一口气。
这一物证,他本欲等着合适的时机再给庞礼臣,毕竟,棋局刚刚开始,他暂时还不欲那么早碰庞家。
但脑子里反复想着温廷安坐在庞礼臣近前,垂眸温驯的模样。
心中某处地方起了钝钝的褶痕。
他想起了昨夜在崔府西苑的一间内室,他卧躺在榻子上养伤,思绪半昏半昧,隐隐听着屏风那端传来窸窣的动响,起初以为是刺客,但睁眼望去时,却见着一片珠影深深,云母屏风的画纸上,落下一道纤细的身影,像是皮影戏上的人儿,一举一动都牵引着观者的视线。
倏然间,一件物事落在了那人伶仃的足前。
烛火蒙昧,他狭了狭眸子,渐而看清,那是一件狐白襟带。
那一刻,冷峻沉寂了许久的世界,开始地动山摇。
第43章
崔府西苑, 扃牖外的风雪寂止了,雪碎沿着垂檐奔去,寒冷在照壁处冻出了疮口, 外头冷得如冰窟, 内室香暖如春, 滚金般的光色,铺满空气之中,远处画屏挂缀着几些衣物,衣料牵扯的动响, 教温廷舜不知不觉地醒来,他定了定神,认出云母屏风背后的人, 是长兄, 他身上的衣装湿透了,晌前有人取了干燥的朴衣过来, 免得让其染风寒。
紫檀夹头榫平案上,置有一尊青瓷烛台, 烛台的一豆灯火透着熹微的光丝,画屏上的人影便成了水墨诗写,温廷安正在对着雪白画壁宽衣解带。
她的身量清瘦纤细,陈嬷嬷每昼服侍她穿衣时, 总习惯将襟带束得格外紧实, 就怕有朝一日襟带松砌在腰间,平素,温廷安不会觉得勒, 及至襟带蘸湿了冷寒江水,冷布条沉甸甸地裹在胸前, 她便颇感不适,目下缎带一松,她随手将襟带扔在了一旁,绷紧已久的肌肤,弥漫上一阵久违的松弛,她倍感鲜活。
画屏之上,外衣如脆嫩蒜瓣一般,件件剥落,露出了她娇俏的肩膊,玲珑的腰线,细致的小腿,淡匀皴擦的春日水墨,教烛光髹上了一层不真切的清影,那人儿的肌肤,庶几白腻得可以晕出雪色的光。
温廷舜凝视画屏墨影,听到了不受控的心率声,耳颈的皮肤几近痉挛,少顷,他收回目光,阖住眼睑,以为看不得了,心中的潦烈便能得到片刻的纾解,孰料,一丝爝火在心腔之中燃起,便是天野燎原。
他回想着与长兄相处的点滴时光,畴昔的风雪夜,京郊破草庐,想起她执着暖湿布条为他濯身,想起与她相握过的纤腻小手,想起她信誓旦旦自称断袖之癖,想起她在金水桥下负他横渡寒江,她的肩膊比寻常少年都要窄瘦,隔着薄薄的一袭藏青圆领襕衫,那后腰上蝴蝶骨伶仃昳丽,身上且弥漫着袅娜的香气,是细辛与薄荷,江间寒气灌在两人身上,彼此的心脏贴得很近,心率一声一声敲入彼此的身体里。
那时,温廷舜隐约觉察出异样,未作深想。
现在,他看着画屏上的皮影戏,心道一声原来如此,拨云见日后,温廷安原来不是他,而是她,长兄原来是长姊,如此一来,诸多疑处都解释得通了。
只是,为何回溯与温廷安的种种,连一丝琐碎的蒜皮,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似乎不纯粹是因着对她的恹嫌与惕然。
因着画屏上一道翩跹纤影,他脑海里竟是涌入千思万绪,温廷舜抿紧了薄唇,温廷安女扮男装,大抵是温善晋与吕氏的主意,长房背着温青松瞒天过海,其用意昭然若揭,或是为声望,或是为承爵,或是为门楣,他发现了温廷安的隐秘,那又有何要紧?他不关心长兄是男是女,与她的真实身份相较,放榜后入鸢舍,成为东宫的纸鸢这一事,更为重要。
离开崔府时,温廷舜不经意抬眸,留意一眼西苑,发现濯衣坊的掌事嬷嬷准备去拾掇内室。
鬼使神差地,温廷舜想起了坠落在屏风东角的狐白襟带,温廷安这厢居然没藏走,他眸色暗敛,遂窃自吩咐郁清,“替我取回一物事。”
郁清速速应少主之令,趁着嬷嬷入屋前,速去搜寻。
俄而,见着是女子束胸之物,郁清即刻噤声了,谨慎地将襟带用绸布包裹好,退出屋,秘密交呈给少主。
少主容色其实并不算好,一贯的冷颜淡薄,并未解释分毫,郁清也不是多话的,若是让甫桑这个直肠子去执行此事,估摸着要震愕悚然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