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敛回了神思,也并未多想,因是顾虑着旁的事儿,也就没问温廷舜为何会跟着她来了,她对温廷舜点了点头,道:“不知有一桩事体,你知不知道,士子动乱前夜,父亲给我吃了一碗汤药,说是翌日我极可能会中箭伤,箭簇上并掺有九肠愁此一剧毒,我当时没有怀疑,可如今,回溯此过往的种种,蓦觉细思极恐。”
温廷安未道明她所怀疑之事,但温廷舜已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凝声道:“你觉得父亲可能有贰心,既效忠于东宫,又倒戈于媵王?”
温廷安缓而慢地点了点头,“但这亦不过是揣测罢了。阮掌舍怀疑媵王与金人暗中勾结,并且伪诏一案幕后的元凶,应与金人脱不了干系。若是父亲投诚于媵王,极可能是为了掌握媵王通敌的物证,寻觅到金谍藏身的据点,这亦是有可能的。”
一直以来,温廷安只觉得温家纯粹是拥护东宫太子的世家,但委实没料着父亲的身份和机心,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复杂难测。
指不定阮渊陵将要下派的第一个任务,温善晋便与之有所纠葛,这可当如何是好?
假令阮渊陵让温廷安查常娘与媵王、大金谍者有无牵连,顺着线索追根溯源,若是牵扯出了温善晋,又当如何?她该如何做出选择?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心之所忧,温廷舜对她道:“既然选择相信父亲,那么便该坚信他是清白的,倘若此刻看起来他真与这几桩公案有所牵扯,日后真相水落石出,阮掌舍也一定会给他讨回一个公道。”
少年嗓音沉哑低醇,平素有些凉冽锋利,此际却是天然有温和人心的力量,温廷安静缓地听着,面色稍霁,温廷舜说得确乎在理,既然她了解温善晋,并坚持相信温善晋,那么,便不应当再在这一桩事体之上有所纠结,她相信终有一日,温善晋一定会寻个机会,给她释清疑窦,温善晋之所以现在秘而不宣,与媵王暗度陈仓,想必是有自己的筹谋在的,温善晋的出发点一定是为了崇国公府好。
并且,媵王手中掌饬有数十万的禁兵,恩祐帝这几年一直都无法彻底收回他的兵权,正好需要有个契机能够掣肘住他,避免重蹈畴昔藩王率兵围京争夺龙椅之覆辙,恩祐属意于太子,媵王纵然软禁于璇玑殿,势必也不会真正坐以待毙,许是东宫看中了这一点,便让温善晋假意投诚于七皇子。
此些情状皆是有可能的,温廷安不欲想最坏的情状,下意识往最好的情状作想。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一块悬石,悄然稳稳地落了地,她微微偏过了螓首,说道:“谢谢你,温廷舜,我眼下真的安心了许多。”
在现实的生活里,她极少直唤他的名讳,一般均以二弟作称,此际她低低地念着他的名讳,嗓音裹缠着几丝绵长悱恻,又似是附着于春夜雨色里软趴趴的雾珠,不轻不重地,往温廷舜的胸口沁染出了一片温烫的暖意。
温廷舜怔神一瞬,喉结紧了一紧,牵动了心中一根丝弦,薄唇翕动微启,唇齿之间酝酿着一些话辞,行将欲言,孰料在下一瞬,有一辆马车破空疾然驶了过来。
“当心。”倏然间,一只劲韧温实的手隔着一层薄袖,牢牢摁住了温廷安的骨腕,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温廷安后撤数步,适时止了声息,发现一辆装饰金煌的马车打自己前头戛然驶过,待驶出了数丈开外,那握紧马缰的车把式,且回首冲她来了一句低斥,态度极为嚣张跋扈:“啧,是哪家的泼皮,眼睛都长在了头顶上么?”
温廷安悉心注意马车去的方向,竟是去往曲殇巷子的,那拱券车檐之下悬吊着一只风灯,灯壁之上,以椽头朱笔,摹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宋』字。
温廷安眼睫轻轻地颤着,放眼洛阳,姓宋的高门显贵并不多,她便知晓其中一家。
“方才马车里坐着的,应当是殿前都虞侯宋震的嫡次孙,宋仁训。”温廷舜适时松开了温廷安的骨腕,左手拇指蘸染着她肌肤的烫意,细细摩挲着右手的指腹,他半垂着眸心,凝声说道,“据闻此人垂青于常氏酒坊的常娘,常娘在这曲殇巷开了多少日的酒铺,宋仁训便是买下了多少回武陵玉露。”
“宋仁训?”温廷安听罢,倒是逐渐有些印象了,她之前跟殿前司三帅之一陆执打过两次照面,而这殿前都虞侯宋震是陆执的上峰之一,宋震手中握兵三千,号曰骁龙骑,其中崔元昭的长兄崔元乾,便是管辖着骁龙骑之中百位兵卒,宋仁训乃是宋震的嫡孙,自当位高娇贵,宋震平素便会吩咐崔元乾,从骁龙骑所在的城郊军营之中调出几些兵卒,护卫宋仁训出行,骁龙骑比寻常的侍卫要矜贵,那赶马的车把式自当也会盛气凌人一些。
温廷安替这位宋纨绔算了一笔账,一坛武陵玉露计值百两,常娘驻扎在曲殇巷约莫也有小半月的光景了,拢共十来日,就算他光顾十日好了,一日挥霍百银,连续十日便是一千银两,这个宋家小爷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散财童子,为博美娇娘展颜一笑,不惜散尽千金不复来。
但宋府的家资,真的能禁得起他这般折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