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至第十八进,空气之中弥漫着一种古旧的茶香,是陈年普洱与擂茶杂糅在一处的清郁香气,膳案乃呈空心环,是流觞曲水的大格局。先有茶水尼,给诸人逐一洗濯茶盏、盛盘,这道工序名曰「水靓双滚」。食具濯洗干净后,陆续呈上两种名茶,分别是擂茶与普洱,紧接着,数位企堂尼推了一座蒸笼车徐缓而至,揭了笼屉,里头大有景观,可谓是琳琅满目——
叉烧肠粉,粉果,豉汁凤爪,蔗糖虾饺,莲蓉酥饼,麸皮卷,牛百叶,马蹄糕……
名目琳琅满目,教人眼都发直了,企堂尼道:“此则望鹤师傅躬自掌勺,万请诸位檀越笑纳。”
“居然是望鹤师傅,”温廷安纳罕,“师傅晓得我们来此了么?”
企堂尼抿唇笑道:“夕食庵是提前半个月接受订席的,但与广府交情敦厚,每日都会空出第十八进的位置,丰檀越昨午订席,附有名单,师傅也知晓你们要来,故此,早在子时便开了火、生了炉。”
四人听罢,面色皆是动容,丰忠全道:“原来你们几个细路,竟还与望鹤相识,早说嘛,省得杨书记特地写名单了。”
温廷安思及,望鹤身上怀着近八月的胎儿,刚从蜀地南下,舟车劳顿,本该歇养的,今次却为她们大兴厨事,温廷安对企堂尼道:“真是有劳望鹤师傅了,待膳毕,我们会亲自寻她问好。”
其余三人附议:“多捐些香积钱,支持庵内的早茶事业!”
待企堂尼退下,温廷安每样都尝一了些,庶几快将舌头都咬掉了,看上去是荤食,其实都是素宴。
她最喜欢的豉汁凤爪。它的肉,乃系用瓠瓜、绿豆芽糅合花椒酱、蒜蓉油共炒;它的骨,则用瓜姜与麸皮浆洗接成,既绵且韧;那酥红色的香油,居然是蒸烂的红糖与熬熟的红豆曲,历经高温郁煮,这一盘凤爪,各色食物的香气四处扩张,盘踞在食味的高地,涤除了回南天的湿腥气息,她的味蕾与胃囊,反而教一份辛暖清气圆醇地裹在了里头。
吃了这般多年的膳食,不食不知晓,一食,才晓得原来自己的肺腑,寂寞难捱了这般多年。
一番大快朵颐后,四人自然也没忘了谈公事。
第十八进,隶属于通幽之处,丰忠全要谈的这一桩事体,明显不能对外人道也,就连身边的亲信,杨佑杨书记,亦是被屏退了下去。
只留温廷安、周廉、吕祖迁与杨淳,四人在内。
“北地闹了饥荒,广府筹措三万斤米粮一事,想必你们也知悉了,郝容便是负责与广州本地米商谷行接洽的公务。”
丰忠全自窄袖之中摸出了一折名册,递呈给了温廷安:“这是他要负责接洽的粮行,你们先看看。”
广府是大邺举重若轻的一座商埠,四季常温,水土敞阔,粮行亦是数目繁多,郝容主要负责接洽广州十三家粮行巨子,产出的粮食种类,囊括——
稻,麦、黍、薯、菽、稷、豆、鱼、瓜、笋、粟、茶、糜。
因在当地颇有名望,统称为「广府十三幺」,温廷安细细捧揽了一回,领首的粮行巨子,居然是夕食庵,以在广府黄埔县所种植的稻米,而遐迩岭南。
此前在客船上所喝的笋片姜丝粥,熬粥的米,便是源自横沥县。
似是觉察到了她的惊叹,丰忠全的面容上,难得显出一份自矜:“要晓得,我是看着望鹤长大的,她是个很有自己主张的人,什么事都会自己拿主意,按理来说,这样的人,会有同男子一般强硬的性格,但她待人温柔和善,老聃所推崇的「上善若水」,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夕食庵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是她凭一手日积月累的勤奋与厨艺,带着庵内的女尼们,终于让夕食庵成为冠绝岭南的七名庵之首,其所开设的米行,也是十三幺之首,其余十二位巨子,无人不心悦诚服。”
在这样一个时刻,温廷安在丰忠全的眼底,看到了一种很微妙的光芒,那是一位父亲,在对旁人提及自己的孩子时,有些羞怯但又急于表达的神情。
这是她的错觉么?
近旁三人还在啃凤爪,似乎没留意到这等异样,这时,听周廉问:“既是如此,那郝容因何缘由同您起了争执?”
原是缓和的氛围,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凝滞。
丰忠全缓了一会儿,才道:“郝容说,他半个月前跑了一些米行,发现有个叫周家磅的米仓,专门卖鹅塘洲贡米,那米贩在广州府的铜匦前,投了一份千字愆书,暗诉夕食庵在黄埔出品的粮米有问题,绝对不能买夕食庵的米。”
听及「周家磅」与「鹅塘洲贡米」,温廷安觳觫一滞,她的父亲,温善晋就在鹅塘洲种田。
“周家磅是卖米的,夕食庵也有卖米的米行,那有没有可能是同行之间的竞争?”吕祖迁道,“毕竟,夕食庵是米行的巨子,广府的百姓都跑去买夕食庵的黄埔米,那没有人买周家磅的贡米了,周家米行的收益降低了,这就像是此消彼长的博弈,周家磅有愤岔与不安,道了些雌黄之话,也未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