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纵溺井,亦是你吩咐出粪役,指使他这般做的?”
“正是。”阿夕一哂,“贺陶匠熟谙水性,断不会在溺井之中溺毙,他纵游出石岩洞,正好位处珠江下游之地,亦正是赶上了云岫最为浓盛的好时候,阿茧早在石岩洞地下静候他了,贺先捞着那一柄竹桨,欲要爬上筏舟,阿茧接力使力,活生生将他给溺毙了。”
话及此,阿夕细致地端详温廷安好一会儿,“事后,少卿居然能怀疑到阿茧身上,认定他是帮凶,这委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还以为凭恃一己计策,能做到天衣无缝的境界,毕竟事发当时,所有人,包括府衙和午门,俱是认定贺先与郝家母子,乃属投江而亡——”
阿夕话锋一转,笑意泯灭在了唇畔,话辞沉郁如霜:“但你和那些从洛阳城来的官差,却将我的计策,清算得真真切切,庶几是算无遗策,阿茧差点就教你们逮入牢中。假令他锒铛入狱,那我得救他出来,这般一来,这事态很可能变得棘手。”
“好在,这杨佑杨书记,有一腔格外老好人的心肠,同阿茧有些交情,觉得大理寺的物证人证俱是不充分,认定这位细路仔乃属清白无辜之身,故此,阿茧当日被大理寺逮入府衙,当日亦是被放了出来。”
阿夕哂笑道:“这杨书记居然给弑人帮犯撑腰,还真是滑稽荒诞,温少卿,你觉得呢?”
通过这一番雨夜对峙,温廷安已然将阿夕在两桩命案的作案手法,问询得有九分清楚了。
阿夕坦荡地承认,郝容是她从水磨青泥板桥上推下去的,贺先是她教唆出粪役和阿茧间接弑害的,唐氏和郝峥是她灌了罂.粟粉后,从水磨青泥板桥上,沉入珠江。
目前,还剩下最后一问。
也即是,阿夕作恶的本源。
鼓角时分的雨,一直持续至下一更夜,穹顶上都是连绵不辍的雨,雨丝粗疏,雾水凉彻,穹色昏晦得极具压迫感,江水教凛冽的狂风吹出此起彼伏的涟漪,像是巨鲸身上鳞次栉比的鳍片。
岸畔上的木棉树,婆娑斑驳的树影彼此在剧烈撕扯,珠江水下一滩冷濡的潮气,一阵又一阵地掀翻而至,拂动着桥面上两人的衣袍,远观上去,俨似两艘彼此角力博弈的孤舟,膨胀的风帆,是彼此的战袍。
一片憧憧昏晦如墨的暗影之中,温廷安深深凝住眸心,飘摇的雨水教泼墨般的斜风一拂,接天的雨水旁逸斜出,几些蘸湿了她的官袍,她再度抻手拭去鼻梁上的雨汽,淡声问道:“听丰知府说,你天生厨艺神乎其技,既是如此,为何要在膳食投放罂.粟?”
没料到温廷安会这般发问,阿夕怔愣了一番,继而笑了出来,这一回,她的笑意变得冷鸷,阴寒之中,又平添了一丝妖冶的绮丽韵味,她原是寒寂的五官,一时随着笑意的挥发,而张扬生动起来。
不过,她虽然面上噙笑,但那一对清凌眼,目色却比以往更淡了,流露不出任何思绪,教人委实琢磨不透。
“这一种毒物,是在十七年前,在珠江中下游的北岸津渡之中,在一批西域胡商的货船之中收剿上来的,亲自截货的人,是那位被广府百姓所惦念的工部尚书,朝扬。”
温廷安微微一顿,谨声道:“按你的意思,这毒物是从西域引进的?当年收剿了这一批贡货的人,是朝尚书?”
据她所知,十七年以前,大邺的水运事业,远没有如今这般发达,不论是江运还是海运,都是先人从一步一步的摸索起来的,运货的水路舟程,由南往北,由沿海往内陆,循序渐进。先帝在位执政期间,倒是分别于广州府、泉州府、雷州半岛等靠海较近的州路,各自设立市舶司,与周边小国发展诸多贸易往来。
不过,经济繁荣期只若昙花一现,后来大金换了一位执政者,也就是金禧帝,这位帝王频繁对大邺兴起战事,举朝动荡不安,加之燕云十六州被接连吞并,这教熙宁帝生了疑心,诸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不惜实施了闭关锁朝的政策,碌于调兵遣将、筹措军饷。
设置于岭南沿海州路的各处市舶司,亦是断绝了与异域商客的贸易往来。
但有些胡商,总有百般法子钻空子,在他们眼中,大邺就是一块肥满的蟹螯,寸土寸金,每一寸纹理都彰显着无数商机,是以,他们需要想方设法,在如蚌壳般紧锁的商路之上,撬开一条象征着阳关大道的贸易坦途。
好家伙,暗渡罂.粟,便是其中一条不二坦途。
温廷安在前世学过近现代史,一直以为关于这种毒物的贩运,只存在于特定的朝代与历史时期,哪承想,在这个不曾出现在史书上的朝代之中,在她所无法发现的隐秘角落之中,这种毒物早已在无数胡商与船商上,暗渡了陈仓。
居然在十七年前,这种毒物就已经撬开了大邺的朝门,在珠江中下游,堂堂皇皇地舍舟登岸。
那个时候,温廷安还没出生。
那个时候,阿夕与阿朝姊妹俩,刚满十三周岁。
那个时候,下野的工部尚书,朝扬,三十四岁。
狂风骤雨浇打在阿夕的褦襶边缘,将两角纱帘袅娜地掀拂开来,似乎在谈及这位朝大人时,这个女子的情绪才有了显著的微澜:“朝扬收剿了这一批毒物,起初,所有人都不知晓这种东西,究竟有何功用,据那落狱的胡商道,吸食了此物,能送人赴往琼台天间,明眼人都晓得,绝对不能蘸染的这种毒物,本来是该彻头底尾的焚毁,但朝扬在这种毒物上边,发现了莫大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