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二人抵至主屋门前,因是下过彻夜的暴雨,玄漆焦黑的檐瓦之上薄蓄了深浅不一的水渍,还坠落有影影绰绰的木棉花,廊檐筛略洒金色的日影,投照在彼此身上,这空气之中,弥漫着淡寂的一股湿漉花香,还有一股隐微的中草药的辛涩气息。眼前是一座防潮寒天候的骑楼,屋宇离地弥足有两尺,扉门是半虚掩着的,似乎正堪堪迎候着二人来谒。
温廷安发现温廷舜还没有松开她的手,遂是哎了声,拍了下他的衣袂,低声嘱告道:“到了。”
示意他可以松手了。
但温廷舜仍旧维持着执手相依的姿势,深凝她一眼,淡声地道:“我此行南下,亦是有一桩事体要同老太爷交代。”
一抹微妙的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宇之间,直觉告诉她,温廷舜所要讲述的事情,似是与她休戚相关。
在温廷安的注视之下,温廷舜道:“我要同温老太爷坦明自己的身份,并且,向他坦明对你的承诺。”
果然是这一桩事体。
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早晚有一日,会同温家人坦诚这一桩事体,但不曾想过,他竟是会在这般一个敏.感的时刻,同老太爷陈情。
“有我隐瞒身份一事在前,老太爷本就心情不虞,若是教他知晓我们这一桩事体,他怕是要动家法了,此处没有安置祖上祠堂,他的惩罚很可能不是跪祠堂这般轻易,万一他拿簟竹藤条伺候,你该如何是好?”
温廷安想起前世,不存在任何亲缘关系的伪姐弟,两人的感情算是『骨科』,为何会称为『骨科』?
说到底,是因为长辈获悉两人妄乱纲伦后,勃然大怒,赏男方一顿家法伺候,男方被殴至骨折的地步,后不得不觅求大夫看骨科。
所谓『骨科』,其渊薮就这般。
此情此景之中,温廷安就很不安,温青松获悉内情后,会赏温廷舜一顿家法,将他打至骨折,不得不去治骨吗?
“若是能让温老太爷同意,他如何伺候,我皆无所谓。”
听着温廷舜温实而沉笃的话音,温廷安的心跳遂是快了一些,整个人到底仍是有些畏葸不前,不过,听着他的话,感受着他的温度,她又是极安心的。
牵握着他的手之时,掌心腹地的位置,隐隐约约地,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其实不知是她掌心出汗,温廷舜的掌心亦是渗出了一丝细腻濡黏的薄汗,二人或多或少皆是有些紧张。
这一种感觉,真的非常磨人。
怎的感到是要正式见家长了?
两桩颇为棘手的事体,两厢交缠冲撞在一起,温廷安是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她一觉醒来,就被告知老太爷要见自己。
事发突然,她也不知晓温家长辈们的反应会如何。
知晓她是女儿身后,会将她驱逐出温家的族谱么?
会将她的身份广而告之么?
以她对温青松、温善豫和温善鲁的认知与了解,应当是不会。
但很可能会家法伺候。
再者就是两人之间的事。
长辈们会同意他们在一起吗?
诸般事体,俨若是七月、八月的天时,一切都不是固定的,难以预测的。
主屋是逆光而砌的建筑,身后是规整的天际线,切割着从远山深谷出岫的缕缕烟云,本是稍显明朗的天光,复又被甫一入里间之时,温廷安深深地吸入一口凉气,试图匀缓自己的呼吸。
外间上悬挂好几笼山鸟谷鹊,见着二人来了,便是唧唧喳喳个不休,仿佛是在列队恭迎,这时候,内间的门帘被一只手搴了开去,一道少年衣影行了出来。
温廷安辨认了一下,是温廷凉,他提着一只酸枝木质地的药壶,准备去换药煮水,刚一出来,三人就在不算宽敞的折廊之中打了个照面。
温廷安朝他莞尔道:“三弟。”
温廷舜则是朝他颔首:“久未见,又长高了不少。”
温廷凉瞠着双眸,先是定定地望着温廷安,似乎是生平头一回认识她似的,眸底难掩一番愕怔之色:“长、长兄,二哥。”
他以手背掩住口,看了温廷安一眼,讷然地喃喃道:“……不对,现下该称谓了,该叫长姊才是。”
半晌,温廷凉又看到长姊与二哥相牵在一起的手,仅一眼,他满面惘惑之色,如果针对此一场景做『阅读理解题』的话,他大抵是不及格的水平。
因为他根本看不明白。
长兄……哦不,是长姊,她何时与二哥的关系这般融洽了?
这是姊友弟恭的表现么?
呃……但这也似乎不太像啊。
此一幕极有视觉冲击力,片晌,温廷凉差点打翻手中的药壶,他疾步踅身朝里间踱去,长唤道:“老太爷、父亲、三叔——”
温廷安与温廷舜随着温廷凉的步履,朝着里间走去,温廷凉疾行了数步,恍然发觉自己行得太快,稍显趔趄,将长姊与二哥抛诸在身后数丈开外的位置,他又有意放缓了步履,行几步,就回首看他们俩。
两人行路在屈折回环的廊道上,岭南常见的回南天,在此处并没有那般显明,纵使昨夜落过如洪荒一般的盛大暴雨,此处的竹制地面仍旧干燥且暖和,愈是往里走,中草药的气息便是愈发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