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达晌久的缄默后,刘大夫道:“那四少爷的后半生,很可能就是这般样子了。”
“——毕竟,他吸食罂.粟的量,是寻常人的十倍以上,要是寻常人吸食,估摸着早就过身了,四少爷还能捱至今刻,姑且是奇迹了。”
过身,是一句广州白,谓之过逝的意思。
刘大夫的嗓音苍老,音色平和,声势却如同万钧惊雷,教整座内室一时陷入死水一般的深寂之中。
……若是温廷猷没有病愈,后半生就像是这般行相了。搁放在前世,即是一具植物人。
温廷安大脑嗡嗡作响,心里陡地一空,通身泛着轻颤,温廷舜在她身后撑持住了她,道:“今日才是第一日,余剩六日,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
少年的嗓音如磨砂似的,轻拢慢捻地碾磨于温廷安的心上,他的话辞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她忐忑难安的心,一时悠缓地沉定了下来。
温廷安抓住温廷舜的胳膊,温廷舜深深地反握住她,以益发温实的力道,牵握住她,同时,他也同刘大夫相询道:“这六日,我们能做些什么?有什么方子,是对温廷猷的病情所有助益的?”
刘大夫忖度了一番,正色地道:“都说精诚所至,铁树都能开花,要唤醒四少爷,就得靠一腔诚意与毅力,你们几位少爷,每日各花一个时辰,轮流同他说话,说些他中意听的事,或者说他在意的事,力图唤醒他迷失在潜意识当中的神智,指不定你们的诚心能打动上苍,上苍便教他真正醒转过来,也不一定。”
温廷安闻罢,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刘大夫不能保证这种『与失智之人交谈』的法子一定能够凑效,但却是他们目下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了。
刘大夫所捣磨而出的解药,只能救治温廷猷的性命,却无法让他恢复清醒,若是想教他恢复,必须依托精神治疗法了。
这全然就是一场博弈,是与时阴赛跑,是同上苍要人。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温廷安与温廷舜,先后同温廷猷说话。
温廷安拿出温廷猷所画的作品,一幅一幅地在他面前展示,跟他说,这是他所绘摹的作品,比洛阳城画学院的所有的生员,画得都要好。
温廷舜则是跟他历数在崇国公府时期的共同记忆。
然而,两个时辰下来,两人说得几近于口干舌燥,收效甚微。
温廷猷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趋向。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温廷安扳着指头数下来,还有六日,她不能急于这一时。
接下来,她的当务之急,便是去夕食庵抓人。
第171章
因是手头上的物证足够充分, 温廷安决计于今夜,开始对阿夕、望鹤和阿茧进行抓捕,在此之前, 她需要再去见一见广州知府丰忠全和杨书记杨佑。
原本, 她跟丰、杨二人商榷好了, 将于这日黎明时分,去抄封夕食庵,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阿夕绑缚了温廷猷, 意欲弑害她,来让这一桩公案成为悬案,好教官府无从推进。
其实, 温廷安极想探一探官府的态度。在大理寺的官差出事落难后, 当地的官府到底是秉持着什么态度,究竟是如何作为的, 是会官民相护,粉饰太平, 还是会站在大理寺的立场之上,严格禀守办案的程序?
抵达广府官廨,将至晌午的光景了,不知怎的, 日色逐渐变得阴翳起来, 穹顶之上雨云麇集,山雨欲来风满楼,空气之中弥漫着丰饶而荼蘼的木棉香气, 平寂的氛围之下,仿佛在包藏着某种搅缠人心的不安。风是雾漉漉的, 裹胁着灰蒙蒙的雨汽,势头很大,有一下没一下地掠动着铜匦之下的木铎,奏出一阵颇有节律的击撞声,这种声音略显尖哨、冷冽了些,就像是前世,大风吹过风箱内的百叶扇的声响,一声一声地击打与温廷安的心扉上。
她本以为,凭恃丰忠全之前的保守做派,以及同阿朝阿夕姊妹的过去十余年来的交情与关照,他会选择包庇她们。
殊不知,甫一入官邸之时,丰忠全对她们说:“阿夕来自首了。”
温廷安眉心一凝,这个素来难驯不羁的凶犯,手上攥着好几条人命,不仅毫无悔过之意,昨夜下起滂沱暴雨的时候,竟是还弑害了大理寺的数位官差,意欲将案情压下来。
在温廷舜的眼中,阿夕这样的案犯,应当是等着官府去抓她,而不是她主动投案。
但今下的这一局势,委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温廷安很自然地想起一种李代桃僵的法子,会不会是望鹤代阿夕来顶罪?
毕竟,在二十余年前,父亲殴打母亲时,阿夕弑父后,阿朝想要替她顶罪,但阿夕峻拒,最后事态发展成,两人以『同生共死』的姿势,共同认罪,共同被官府羁押,共同锒铛入狱。
这一则真相,是阿夕在昨夜说过的。
而今,回荡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她心中升起了一丝微妙的猜测,行入审讯房中,阿夕便是被铐在刑桌前,身上仍旧是昨晌雨夜里那一身简淡打扮,用于遮容的褦襶,搁放在她的右手前的审案上,案前还有一枝油烛,燃烧至残膏的境界,烛花剪了又剪,最终仅剩下短矮的一小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