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违数月,他感觉温廷安的容相, 复又纯熟、雅炼了一些, 鸦鬓雪肤,明眸皓齿,乌发应当是坠腰的, 但因觐见之故,她将三千青丝簪绾成高髻, 收束以一只白玉发冠,衬得她面容干净简练。
那一身鹤纹飞鱼官服,穿在她的身上,端的是裁量得体,一围玄纹革带,舒齐地束于腰肢之间,显出了秾纤得衷的腰线,古书之中常谓的『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不外乎如是。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之中对撞上了,赵珩之发现女子的目色,愈发沉静、深笃,如一潭高旷幽缈的静湖,教人无法琢磨其真实的思绪。
这就有些温廷舜的影子在了。
帝王的视线素来直截了当,裹藏着扑面而来的威压和震慑,仿佛来自云端之人,从上而下地俯瞰众生,温廷安在离他半丈开外的位置驻足,不避不让地同他注视,接着,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来意交代一回。她希望赵珩之能收回当初贬谪崇国公府的成命,恢复温廷猷的科举资格和温廷凉在国帑仓部当差的官职。
赵珩之闻言,眸色一黯,漫不经心地挺了挺腰,倚靠龙椅之上,不答反问:“温卿可知晓,为何朕这一日,迟迟不宣你觐见,非要一直延宕至夤夜么?”
温廷安目色下眄,淡声问道:“微臣不知,恳请皇上点拨解惑。”
赵珩之薄唇噙起了一丝哂笑,笑意凉冽如霜,凝声道:“朕一直不宣你觐见,这便是婉言相拒的意思了。温卿聪颖,腹有乾坤,素来最是洞察人情,不应当不晓朕晾你于殿外的用意。”
温廷安道:“微臣自当是知晓的,但皇上也熟稔微臣的秉性,偏执执拗,不达成某事,便是誓不罢休。”
时有冽风吹来,将书案上的幽微烛火,吹得扭来扭去,一种莫能言喻的氛围,在某一刻倏然弥散了开来,两人对峙之间,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息萦绕内外。
橘橙色烛火俨似一枝细腻温柔的工笔,将温廷安和赵珩之的面容轮廓,绘摹在了近处的粉壁与画屏之上,只不过,两人相隔甚远,中间是一大部分的留白,就像是隔了一道巨大天堑。
赵珩之本欲继续摆着峻戾的帝王架子,但时而久之,与温廷安相视一阵后,他便是别开了视线,以手撑颐,揉了揉太阳穴,思量晌久后,他淡声问道:“为你的族弟平冤昭雪,未尝不可,但朕有一事要你去做。”
赵珩之既是提出了条件,那便是意味着此事有可以商酌的余地了。
温廷安眸底的黯色,遂是淡了几分,眸色稍稍一亮,拱首问道:“恳请皇上明示。”
赵珩之适时从近侧堆积如山般的奏折之中,取出了一折奏疏,道:“钦天监的监正近日夜观星象,发现荧惑之星起于中原,此相乃属大凶之兆,监正在奏折当中坦明,在未来近一个月内,中原必是有一场地动——”
温廷安听至此话,蓦然想起了一桩事体,道:“微臣记得,大半年前,春闱殿试的一项论题当中,亦是有提到钦天监预测地动一事。”
其实,原书当中亦是有提到,赵珩之得登大宝后,大邺竟会历经三场浩劫。
第一场浩劫便是,漠北会生发一场声势巨大的粮灾,时疫肆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不过,大理寺和宣武军已经通过『南粮北借』的方式,在岭南凑够了三万斤米粮,一路运输至漠北,这能够暂且解决粮灾的困厄。
这一场浩劫,应当很快就顺利得到解决。
至于第二场浩劫……
温廷安细细寻溯了一番原书,原书当中说,在未来的某一个日子当中,中原会有一场地动。
大邺建朝数十年,从未历经过地动这一桩事体,因于此,针对『地动』的灾后重建与治理,当今年轻的帝王以及麾下的一众领导班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地动,很可能是经验单薄的,届时应对地动所带来的次生灾害,很可能会手忙脚乱。
温廷安是一个见微知著的人,刚刚听赵珩之一提点,她瞬即了悟了他要说什么了。
关键是,赵珩之是一个深信星象的人,监正所言,他是深信不疑的。
温廷安对星象这种占卜文化,素来是持保留态度,不过,监正说未来将会生发一场地动——大邺即将生发第二场浩劫——这一桩预测,便是真的。
『未来将会生发一场地动』,这是原书当中作者写到的情节。
并没有具体注明未来的具体什么时间。
不过,依照钦天监的监正说,是在未来一个月内。
这就让温廷安委实有些惕凛了。
这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洛阳城在中原偏东的地方,如果地动的话,洛阳城所受到的影响,应当没有那般大。
但中原地区的其他地方,就有些不一定了。
温廷舜说要带她去冀北之地祭拜骊皇后,冀北便是隶属于中原之地的中心位置。
还有,母亲吕氏、其他姨娘,诸如刘姨娘、大妹温画眉,她们流放到了居于中原地区的幽州,幽州与冀北毗邻相近,假令生发了地动一事,幽州亦是莫能幸免于难。
一抹郁色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在短瞬之间,诸多的事况,如一片涨动起来的春江潮水,接连翻滚上了她的心头,她的心绪蓦然沉了下去,但明面上并不显一丝一毫的异色,免得让赵珩之生出了疑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