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眸色沉敛, 纤细眼睑之下的深灰色瞳仁,沉得随时可以仿佛拧出水来。
岑寂如谜的空气,一时变得极其剑拔弩张,偌大的客邸, 仿佛沦为了一座易碎而脆弱的天青瓷器, 只消再有任何一个外力稍稍施加上前,这一樽规整的瓷器,便是会变得支离破碎。
直觉告诉温廷安, 此地不宜久留,毕竟, 弥散于空气之中的这一股压迫感,委实是太沉迫了,迫得她庶几是喘不过起来。
自己再不逃的话,必定会招致杀身之祸。
——虽然,她也不知晓大理寺此行,究竟是招惹了谁。
——慢着,说到人,翛忽之间,温廷安思量起了一个人。
——就是在碧水县镇里在客栈前的一位摊贩,他持刀仗势欺人,魏耷和苏子衿遂是上前制止了,这个摊贩寡不敌众,遂是灰溜溜地遛蹿走了。
——冀州知府李琰曾经说过,下面六处县衙的知县,常与匪寨贼寇相互缠连勾结,当地势力盘根错节,颇有纠葛与关窍。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不知这些蛰伏于客邸之中的杀手刺客,是不是那个摊贩的党羽?
理智告诉温廷安,她必须快点逃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局势是敌暗我明,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若是她滞留于此的话,必将遭罹灾厄。
但魏耷、苏子衿、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五人皆是下落不明。
众人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杳然无踪,搁放在平时,他们早就在客栈之中候着她了,但今时今刻,他们并没有出现于此。
这便是意味着出事了。
而且还是大事。
再细忖一番,五人之中,论身手功夫,乃是魏耷最佳,平素,若是遇到三两劲敌,魏耷早就一柄朴刀直截了当地招呼过去,三下五除二便是能够将对方解决掉了。
可是,在这一回,魏耷竟是也惨然落败了。
这就说明,对方端的是来势汹汹。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绪在某一息亦是剧烈地沉坠了一下。
她的身手功夫,乃属朱常懿所教,她手上所攥握的这一柄兵器,乃是与温廷舜配对的雌剑。
若是一对一,或是一对十,她或许还会有些胜算,但现在是一对百,最后一丝胜算,亦是在这一片无声的对峙之中,彻底湮灭了。
温廷安深晓,自己若是强攻而去,自己定然是毫无胜算的。
为今的上上之策,便是一个『逃』字。
但是,大理寺的三位官差,还有魏巡按、苏书记,都落在了对方手上。
倘或自己不主动迎敌,他们便是会有性命之忧。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额庭,悄然渗出了一片冷湿的汗渍,攥剑的手,掌心腹地之中,亦是渗出了一片冷汗。
她定了定神,朗声对空言说道:“来者何人,不若报上名来,一直遮遮藏藏的,亦是不符合你们的侠道作风罢。”
话未竟,数枝凛冽的冷箭,陡地破空疾射而出,它们在晦暗幽明的空气之中捻蹭而过,碰撞出了数道橘橙色的花火,伴随着一阵硬韧的罡风,一阵寒芒直直地扑向了温廷安的面门。
她的眸心沉沉地敛了下去,拗身一折,堪堪避开了对方接踵而至的箭雨。
这个时候,她适时震袖抻臂,这一柄软剑,遂是如山舞银蛇一般,遽地踔厉挺近,伴随着一阵雪亮净白的银光,裹挟着一团干脆利落的剑气,比及软剑,以横扫千军之势,横撞向了那一片箭雨——
空气之中,蓦然撞入了一片金戈迭鸣之声。
温廷安正准备接招。
只不过,比及软剑出鞘之时,这一出诡谲的氛围,陡地陷入了一种持久的滞重之中。
比及下一批冷箭,再度涌入之时,温廷安正准备再度接招,哪承想,一道冷锐粗嘎的声响陡地当空掠起,声如铙钹,堂堂皇皇,声势骇然:“都停手!——”
一时之间,箭雨如雁过无痕一般,登时消隐在了温廷安的面前。
她定了定神,将软剑严严实实地执在手中。
她自己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便是看到了一位满面长髯的中岁男子,从昏晦的角落之中行了出来。
借着一簇幽微橘黄的烛火,温廷安渐而看清了这个男子身上的衣饰。
此人首戴褦襶,脚蹬草鞋,一身平民的粗朴衣衫,俨然一副平平无奇的慵然造相。
但隔着一截不远的距离,温廷安能够明晰地觉知到这位中岁男子身上不俗的气质。
他的身手与武功,绝对远远在她之上,他若是要弑害她,绝对如撵除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只不过是他隐而不发、秘而不宣罢了。
温廷安晓得,这个男子本来是要杀了她的,但不知何故,他顿住了这一个动作。
在目下的时刻当中,这般一个满面白髯的男子,铜铃般大小的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更精确而言,是凝视着她的掌中长剑。
男子沉坠于她掌心上的这一个目光,仿佛有千斤般沉重。
温廷安慢慢地咽下了一口干沫,眸底浮泛起一片惕凛之色,一晌后撤数步,一晌飞快地在脑海之中斟酌着话辞,哪承想,对方竟是先问了:“你手上的这一柄剑,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