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泽已是看得目不转睛,连酒肆的伙计拿着抹布立在当地看呆了去,草帘子后头也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最后一式潜龙在渊使罢,本该收枪,裴月臣却将银枪高高抛起,双手接住,同时屈膝上顶……
“使不得!”
霍泽这声唤得还是迟了。只听见“咔擦”一声脆响,枪身已从中断裂。这枪身用的是韧性极好的牛筋木,跟随裴月臣征战数年,非雷霆之力不会断裂,震得他双手虎口出血。
草帘子后头的人,显然也是吃了一惊,为免出声,自行捂住了嘴。
手持两截断枪,裴月臣立在雪中,满目悲凉,缓缓合目,一滴泪水无声滑落。
——窗外,传来当当当的梆子声,祁楚枫从怔怔出神中蓦然醒来。梆子敲过三下,已经深夜。侧头望向榻上的阿勒,她正犹自睡得香甜,京城不像北境那般寒冷,火盆将室内烤得暖烘烘的,被衾已被她踢到床榻一角去了。
祁楚枫起身,拉过被衾,复替她盖好,看她睡得双颊红彤彤的,不由笑了笑。阿勒的性情有一点极好,不会钻牛角尖,阿克奇的事情已经在她心里淡去,这些日子她在京城又吃又玩,睡都睡得很安稳。
不知怎得,明知夜已深沉,祁楚枫还是毫无睡意,披上外袍,推开房门,凭栏远眺……
身为镇守北境的大将军,她所住的是京城中官驿中最好的院落,位于京城西南角,从二楼雕花木栏处望去,月光下可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稍远处最巍峨的是皇家宫台。想起白日里圣上的话,她本能地皱了皱眉头,转头又往北望去。
越过层层屋脊,再越过城墙,然后是重峦叠嶂的棋山山脉,目光所及,山脉如月夜下潜行的巨兽,身形起伏。
越过山,越过这盘棋,那人青衫洗旧,眉目间可仍是轻愁几许?
今日,她在殿前遇见了霍泽,待散了朝,遂上前寒暄。霍泽如今在南面领军,霍家军人数虽不算多,却是个个精锐,尤其在对付东魉人作战上,甚有心得。
“听闻霍将军率兵三月前在海安痛击东魉人,遏制他们南进的企图,圣上对此赞不绝口。要知道东魉人一旦南进,增援东南,我衡朝大军危矣。”两人行在宫殿长廊,祁楚枫朝霍泽道。
霍泽拱手笑道:“过奖过奖,祁将军驻守北境,边境固若金汤,我才是当真钦佩。”
祁楚枫缓步而行,笑道:“今日若是旁人说这话,我便受用了,但霍将军您说这话,我可担不起。您在南面担着多大的压力,与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知晓的。”
他们两位将领,守着一南一北,且都极少进京,此前霍泽仅仅听说过这位镇守北境的女将军,只知她脾气不大好,没想到今日见她殿前奏对,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全然不似印象中的粗莽女子。此时交谈,见她不仅谦虚有礼,且语出真挚,不由更加另眼相待。
“祁将军过谦了。”
“霍将军当年在禁军中任职,尚是满头黑发,意气风发,现下头发白了快一半,可见操心劳力。”祁楚枫叹道。
“我……”霍泽愣了一下,“祁将军,你我从前见过?”
祁楚枫笑道:“十一年前,你与月臣在京郊送别,那家酒肆之中有位小公子,将军可还记得?”
霍泽愣住,转头端详祁楚枫,过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
——
十一年前隆冬,京城酒肆。
长枪已断,裴月臣决绝地将断枪抛于雪地之中,回身取了包袱,再不多言,拱手辞别,随即纵马而去。
霍泽立在雪中,看着马蹄踢起的雪尘渐渐远去,长叹了口气。
此时草帘子被掀开,从中奔出一位锦衣小公子,年纪莫约十来岁,径直奔到雪地中,捡起裴月臣抛下的断枪。
“喂!小家伙!”霍泽忙喊道,“那东西不是你能拿的。”
那名小公子低头看着雪亮的枪刃,不知在想什么,似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霍泽大步行过去,见他年纪尚小,看上去粉雕玉琢,也不知是谁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遂放缓语气道:“这东西杀过人,见过血,锋利得很,当心别伤着自己。”说着,他伸手便要拿过来。
小公子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断枪交给他,然后有礼道:“方才那位公子使得是三十六路盘龙枪法吧?”
霍泽诧异地看向他:“你也懂枪?”
“在下跟随家父,自幼习武,略知皮毛。”小公子点了点头,“不知可否将那位公子的名讳告知?”
霍泽一笑:“你想找他学功夫?”
小公子不作声,只是请求地看着他,眼睛黑白分明,又大又亮。
霍泽叹道:“他姓裴,名月臣,是江南人氏。你想找他学功夫是不成了,因为他这次离开京城,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为何要离开京城?”小公子问道,“还把自己的枪也折了?”
裴月臣经历的事何等复杂难言,霍泽也不愿多说,只道:“他呀,是被这个世道伤了心了。”
小公子看着裴月臣消失的方向,一径沉默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个富家小公子,大概从家里偷跑出来玩,也不知怎么会来到京郊这等偏僻所在。霍泽也预备回城去了,问他道:“你要不要回城?我捎你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