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对她的了解,若她知道谢飞然的存在,可能立刻就会动身往青州出发。她并不在意置身危险之中,就像她经常挂在嘴边的“鱼死网破”四个字一样,只要事情能成,哪怕到最后真的“鱼死网破”,她也无所谓。
她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但他得顾惜,他不希望她有危险。
还是让他去吧,他想点办法,早些把谢飞然带回来,早一步,是一步。
……
可事到如今,他遍体鳞伤的躺在这里;事到如今,是她反过来责备自己——为何不等,为何着急……
琴酒喉中止不住的发哽,不由睁大眼看着她,她有所察觉,便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可是这般离得近了,她的身影在他视线里反而变得模糊虚无,像一个幻觉,令他头晕目眩,看不真切……
然后他听见她又问:“谢飞然到底是谁?”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僵硬的启唇:“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她咬了咬牙,沉默了很久很久,似乎仍在等待他的回答,然而他再未说什么,她也没有追问下去。她沉沉叹气,索性自行絮絮诉说——她说了很多很多,譬如纪绅与她提及谢飞然时如何试探;又譬如宋书洪如何请她密谈,又如何装作若无其事提起谢飞然;以及她自己一开始没有将谢飞然这个名字放在心上,如今方有所顿悟等等事情……原样转述给他听。
她还是老样子,一说起这些事情,言语间都是坚定和决绝,她自认为那是信仰,可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种走火入魔的执迷,只会把人引向深渊。
但思影还是说完了。
琴酒重新合上了眼,他头昏脑涨,可他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然后,先前困扰着他的一些理不清楚的头绪,忽然间变得明朗起来……
平卢节度使……谢飞然……
曾与自己一起在赌场输得精光,然后豪爽大笑说“全记我头上”的谢飞然;也曾和纪绅一道逛过窑子,在那花街柳巷通宵取乐的谢飞然;更在护国公一案尘埃落定多年后,还不止一次在酩酊大醉到不省人事时,涕泪俱下的抱着葛才德哭,说自己对不住孟家老小的谢飞然。
他是他们纪绅一伙的酒肉朋友,可却连马仁都觉得他很好,从不曾说过他的坏话;他在朝中八面玲珑,既有人缘亦有能量;他和思影的父亲是多年好友,他总念着思影的父亲救过他的命,始终怀念着旧日的情义……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很早就想到了谢飞然可能在护国公一案中起关键作用,可谢飞然远在青州,一时半会也没有回京城的打算。他作为一方诸侯,虽然每年会回京述职,可眼下皇帝不在,加上也远未到述职时点,他没道理回来。
一直到前些日子,忽然有御史弹劾谢飞然,然后东宫下诏,命谢飞然回京领罪。
多么神奇的时点……
思影的三法司之路,在收揽宋书洪和马仁的过程中,一路高歌猛进,结结实实的卡在了都察院御史葛才德那里;而葛才德,是一个仅凭她自己的力量,绝对扭不开的死结。
但偏在这时,谢飞然要回京。
不管出自什么样的情由,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无论是纪绅还是他琴酒,都很难不有所联想。
对护国公一案而言,谢飞然回京,必是契机。
幸好思影对此一无所知,否则,他真不知她能否经受纪绅疑神疑鬼的试探。
但,宋书洪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凭什么,也去试探她呢?
第71章
琴酒忽然有了答案。
他脑子里千丝万缕的头绪,如散落四方的碎玉, 被一条清晰有力的线索串联起来。
一切都变得清晰, 他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
这一场战斗, 她已经赢定了,今后所有的一切,必然会朝着对她有利的方向加速度发展,而他的使命也毫无意义了。可从头至尾,他到底帮到了她什么呢?他用力的想, 绞尽脑汁的思考,然而,他只发现自己的渺小可笑,他倾尽全力, 拼了性命, 可从现下来看, 她获得的所有进展,可能完全跟他无关。
她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他。
他算什么?他在这里面到底算什么?这前前后后到底怎么回事, 他还不清楚么?看着她如今近在眼前的胜利, 他甚至都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悲哀。
他何必痴心妄想,何必对她一时心软施舍的关怀想入非非。他起初以为,自己那一星半点的期待, 尽管遥不可及,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的,他也愿意为这一点点的希望,赴汤蹈火, 出生入死……
琴酒闭上眼,只觉得一颗头颅如负巨石一般又沉又重,痛不欲生。
“如你所知,谢飞然……是你家故旧……”
他艰难开启干裂的嘴唇,吃力道:“你父亲救过他的命……他与纪绅、葛才德都相熟……”
她低垂眼眸沉默良久,半晌才说话:“为何不早说?”
他阖眼摇头,胸膛微微起伏,“不想说……”
思影没有再问下去。他无精打采的样子让她有些不安,她已经听出他语无伦次间濒临崩溃的情绪,她不忍追问,却又心有不甘,只得默然望着他,努力的试着将他支离破碎的话语拼凑成完整的逻辑。
半晌,他眼皮撑开一条缝,“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如今这样,更是什么也做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