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飞然却完全没有那种世故感。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谢飞然环顾四下,道:“这边来。”
他说罢向思影招了个手势,慢吞吞转过身,拖沓着脚步朝庑房后方走去……思影不得不跟在他后面,配合他的节奏,耐着性子一步一步磋磨。她之前一度以为他腿脚有毛病,但此刻看来,他走路四平八稳,除了慢,并没有别的异样。
庑房紧挨着一壁内院宫墙,高墙与后院围墙构成一个狭小的夹角。这一方咫尺之地,地面壁面积尘厚重,大而完整的蛛网密布其间,显然常年无人踏足。谢飞然请思影站在里面,他自己挡在外侧,即便万一有人来,凭借他的身量,只要稍稍调整位置,便能将外面人的视线彻底阻隔,使其完全看不到思影。
“有点脏,可以将就一下么?”谢飞然问道。
思影点点头。
谢飞然是一个稳妥的人——这完全符合他的年纪、资历和地位,但同他宛如新人一般青涩天然的呆萌感……又很不相符。
思影暗自称奇:怎么会有人如此奇异的,将这些截然相反的特质集于一身,乍一看极是违和;但接近以后,便因他朴实和气的待人方式,却又觉十分协调,甚至相得益彰。
“原来你就是思影。”谢飞然目有感慨,“这么多年,总算是见到你了。”
他顿了顿,似期待她有所反应。然而思影缄默不语,神色戒备,谢飞然无奈摇头笑了笑,终于道:“你还是像你的父亲。”
思影黯然低首,“我从未见过父亲。”
谢飞然叹了口气,“我知道……”
思影犹疑着,并不太敢随便接他的话。她脑子飞快的转——纵然眼前这位就是她期待已久的谢飞然,但,毕竟是刚见面的陌生人,她不可能不防备……倒不如先顾而言他,再旁敲侧击,慢慢试探他的心思。
况且此地还算安全,多聊一会儿也无妨。
思影主意既定,便扬头看着他,“我的事情,是琴酒告诉你的?”
谢飞然坦然点头,“是。”
思影道:“谢将军偏居一隅多年,朝中人事也不曾疏淡,将军游走于朝中各派,朋却不党,游刃有余,人人皆盛赞将军人好,将军如此八面玲珑,令人敬佩。”
谢飞然明显有些惊讶。他自是听得出来——这话表面似吹捧,实则语带锋芒,试探中甚至隐隐含了几丝嘲讽。
他低头笑了笑,“不该拿你当寻常小女孩看待。”
他笑容看起来朴实而纯真。思影想起小时候在凉州,遇上丰收的季节,地头田间忙碌的老农们,那一张张黝黑的沟壑纵横的脸上,流露的正是这样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雕饰的、真实的喜悦。
“偏居一隅没有什么不好,”谢飞然举目望向天际,轻声道,“朝廷是非之地,时时如履薄冰,我也不自在。”
思影从前对谢飞然一无所知,如今注意到他之后,她陆续打听到有关他们两家的一些渊源——谢家与孟家多年交好,孟家出事,牵连大半个朝廷,偏偏谢家全身而退,甚至被皇帝放虎归山。这其中,想必也有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她不想问,也不想深究。谢飞然彼时尚且年少,就算真有内情,也不太可能出自他的手笔。
但既然他说到了朝政,她索性大胆的更进一步,问:“那皇上,不怕谢将军拥兵自重?”
这话明显有所影射,谢飞然听了仍笑,“精兵大都被朝廷调离辖内,到全国各地兴修水利了。所谓的坐拥雄兵,不过是名义上,还记在我麾下的士兵人数罢了。”
思影沉吟着,护国公以后,皇帝愈发忌惮权臣,甚至当着众大臣的面说过“朝中不可再出一个孟氏”之类的话,这些年来,更是想方设法缴夺各地节度使手中精兵,将地方的军权逐渐上收统一于朝廷禁军……
谢飞然摇头自嘲道:“不过也罢,我正好不必给这些人发放军饷,远离庙堂,忘情山水,乐得清静。皇上再放心也没有了。”
“更何况……”他微微叹了口气,“我父母家人,都在京城。”
谢飞然语速很慢,声线又温温敦敦的,聊起这些生杀予夺、刀光剑影,依旧只似闲话家常一般,淡如秋风扫落叶。
“孟姑娘,”他见思影始终默然,道:“你呢?”
听他终于说出了这个“孟”字,思影心中飘过一阵如释重负的轻快,他记得孟家,他也认她这个人。她不确定他是否还承认琴酒纪绅等所谓“与孟家是世交故旧”这样的关系,但不论怎样,他一定是知根知底的人……那么,她不必再多费唇舌,可以直接进入正题了。
“我需要谢将军的帮助。”思影道。
其实,谢飞然身上那种独一无二的温吞敦厚气质,很容易感染人。
思影在向他叙述自己的经历和诉求的时候,自己都感觉讲得絮絮叨叨,啰嗦得不像平时的自己。
可能这谢飞然,实在让人感觉温和亲切,毫无距离感,才让她不知不觉说了很多话?
思影不是没有和朝廷大员打过交道。交谈时,她见过这些人下意识流露出的各种狡诈的微妙表情——比如马仁,目光闪烁时,一对小眼珠滴溜溜的转;沉稳型的似宋书洪,虽习惯低眉敛目,眼神偶尔不经意放出一道精光,露出狼一般诡异的锋芒……